第八十二章 后事(下)
208年4月4日德卡利斯与阿布力思堡连接的商道上
“对不起,把你给落在那儿……”
“没事,我明白。”
“那个……”
油灯照亮的狭小车厢内,阿黛拉的身躯随着车厢一齐晃动,毛毯中伸出一只手,搭在车厢中央的棺木上。看到这一幕,伊恩低下了头,到嘴边的话咽了回去。
“怎么了?”
“没什么。”伊恩苦笑一声,车厢又重归压抑的沉默。
“哒哒哒,哒哒哒……”马蹄与车轱辘碰撞碾压石子的声音某种意义上成为了外界存在的唯一证明,一个女学生不堪无聊与压抑,撩开帘布,正午的光透过缝隙将车厢照得通透,潺潺的水声从不远处传来。
“是罐头河!我们快到了!”
仿佛偷渡的奴隶重获自由,车厢里的学生们纷纷凑到后部,伸着头感受着来自故乡的空气。
阿黛拉也忍不住看了一眼马车后方渐行渐远的景色,想到要面对很多事情,她内心愈发不安与胆怯。
“嘟嘟嘟~嘟嘟嘟~(隆重而欢快的音乐)”
玛瑙杖学院的正门口,上百名学生站在大道两旁,门外更是围了数百名群众,他们知道今天是远征的玛瑙杖学院学子凯旋的日子,早早地前来迎接。路中间,马歇尔院长、丽莎副院长等学院高层也穿着正式的衣服,在乐团的簇拥下,手捧桂冠翘首以盼。
马车停下了,车上的学生们并没有预料中的蜂拥而下,他们面色凝重,井井有条的从车上下来,并在校门外站成一排,然后,耐心的等待着车厢里的最后一个人——阿黛拉。
“嘿,约翰,你看见阿黛拉了没?”
“没啊?可能在后面?”
“快把我抱起来。”
“啊?”
“快啊!”
“哦,哦……”
“对对,就这样。哈,我看到她了,她——等等,好像有点不对劲儿……”
挤成一团的学生中,约翰把伊莎抱了起来,她才得以看见校外的车队还有站成一排的学生们。
阿黛拉在众人尊敬与同情的目光中走下车,她不愿抬头,径直走到带队老师面前,轻声说了几句话,带队老师无言,唯有点头,之后阿黛拉又折返回了马车。这一幕被迎接他们的众人看在眼里,他们无一不感到莫名其妙,马歇尔院长眼睛眯了起来,愈发不安。
迎接仪式继续,出征的学生与迎接的学生相拥在一起,老师们送上祝福,欢快的曲子在继续。伊莎和约翰木木地看着阿黛拉坐上马车,指点车夫驱车离开。
“到底发生了什么?”伊莎放下手中的郁金香花环,呢喃着。
……
维德维奇庄园
“老爷,干红小姐已经在大厅里等您了,还请您做好心理准备……”一个老女仆弯着腰,带着颤抖的声音说道。
一路从商会赶来,维德维奇先生已经累得上气不接下气,他顾不上歇息,匆忙地走上台阶。
“维德维奇先生,对不起,我……”阿黛拉站在一边,大厅正中央摆放着黑色的棺木,夫人躺在其中,虽然已经没了血色,但依旧挂着安详的笑容,身上被打点干净,不失体面。可这又有多少意义呢?维德维奇先生的达令已经永远地逝去了。
他佝偻着身子,没有哭,也没有喊,只是慢慢地走上前,扶着棺木,触碰着夫人的额头。他的眼睛失去了光彩,渐渐变得浑浊,双唇嗫嚅,浑身发着抖。
“给我们一点独处的时间吧,阿黛拉。”
“……”
阿黛拉低着头退出大厅,一个人来到夫人曾经训练过自己的草坪,这里还遗留着魔法的痕迹。往事如剧场的幕,在这里轮番落下,仅仅过去一个月,仿佛就在昨天。
“发生了什么?谁害了我的达令?”身后传来先生的声音,他悲伤愤怒又无可奈何,像一个被弄丢重要东西的大男孩。
“我也不知道,这是场阴谋,夫人只是无辜的受害者。”
阿黛拉将事情的大致经过告诉了先生,他越听越绝望。
“她临终前,给了我这个。”阿黛拉伸出手,掌心放着那颗裱着袖珍画像的项链。
维德维奇先生一点都不惊讶,他慢慢走近,注视着阿黛拉的眼睛,眼神深不可测,认真且极具压迫力地说:
“告诉我,阿黛拉,仅仅一个月,你得到了她的心,你对她呢?”
“她把你看作神派来的救赎,是因为你的天赋和相貌,我不信这套,作为商人,我只看到你轻而易举的获得了很多人觊觎的东西。”
“我托我北方的朋友调查过姓干红的家族,却一无所获,回答我,你到底是什么人?”
先生几乎要捏住阿黛拉的衣领,但他看到自己的爱人亲手缝制的毛衣还是心软了。阿黛拉已经顾不上对先生态度转变的惊讶,她哑口无言,只是睁着大眼睛,看着不远处围观者的女仆和手里握着剑的保镖,一语不发。
委屈与无奈袭上心头,阿黛拉愈发感到无力。恶魔的身份,让她永远要用谎言去掩饰真相,再不断地用谎言弥补谎言。太累了,太累了。
{为什么短短一个月,我会和夫人从接触,到亲同母女?夫人的感情很好解释,她怀念女儿,我呢?我想念妈妈呀!该死!我说得出口吗!?}
{“说吧?”}姐姐突然说道,{“他是个精明的商人,你瞒不了他,除了最不该说的,都说了吧,我们撒下的谎已经够乱了,这样也好。”}
{“用事实去掩饰事实吗?就这样吧,我已经累坏了。”}
“说话啊,阿黛拉。”先生激动却愈发绝望地看着阿黛拉,可以看出,他对阿黛拉曾抱有希冀,但商人的冷静与缜密把他拉回了现实。
“您的判断没有错,我并不是来自北方的富商之女,我来自西海。”
维德维奇先生彻底绝望了,他身后藏在别墅里的保镖几乎要冲出来。
“但我没有任何企图,先生,我只是漂泊至此,因为巧合进入玛瑙杖学院进修,然后结识了夫人,我天生这副模样,至于我的天赋,那来自一个不能说的意外。”
“你一定想知道,我对夫人的情感如何,我想说,我有多么思念我的母亲,我就有多么深爱夫人。我想,这和她对我的矛盾情感是相似的,您也一样,不是吗?”
“我不会从夫人的财产里取一分一毫,我在意的不是那些,先生,唯有此,求您,让我留着这个吧,夫人是我的教母,让我留个想头。”
阿黛拉将项链攥紧,握于胸前,直视着先生的眼睛,句句发自肺腑。
“你说什么?教母?”先生张开了嘴。
阿黛拉取出随身携带的小木匣,递给先生。先生半信半疑地打开,不可思议地睁大了眼睛。
不知过了多久,他仿佛释然了,竟露出了一个苦涩的微笑。
“阿黛拉,和我说说,她最后的日子里,是怎样的?”维德维奇先生卸下之前的凶戾,眼睛中散发着期待与怀念的光。
“嗯……和以往一样,嘴上不饶人,不过,她的眼神……”
阿黛拉犯了难,夫人的面庞在她的脑海里浮现,她却找不到一个合适的词汇去形容这种细小却温润的改变。这时,一阵微风拂过她的脸颊,撞进她的心扉。
“春风,对,先生,就像这春风。”
第一次试穿礼服、宴会前夜的舞蹈教学……一幕幕回首过去,才能看清夫人明显的转变,从冬风的刺骨到春风的温柔。
“春风?”
(一阵沉默)
先生转过身去,冲藏匿的保镖招了招手,转过身来对阿黛拉说:
“能陪我走走吗?”
“荣幸之至,先生。”
二人在花园里散步,直到日落,最后阿黛拉才知道,那串项链是夫人私人工坊的钥匙,她把整个工坊遗赠给了她。先生最终认可了夫人的临终决定,并不是因为信任阿黛拉,而是他欣慰的看到自己的达令走出了过去的阴影。至于阿黛拉的过去,他说,商人间总是会留有适当的秘密,他希望阿黛拉能带着夫人的寄托走下去,这样,维德维奇家族的大门永远对她敞开。
入夜,阿黛拉直接去了院长的办公室,她知道院长在等她。
“到底发生了什么?为什么不提前来信?”关上门,院长焦急地问道。
“对不起,我不知道怎么用一张纸条说清楚……”
“(叹气)……慢慢说,是会议出了乱子吗?”
“不,是晚宴。”
在院长的震惊中,阿黛拉完整地讲述了她的全部经历,然后是长得可怕的沉寂,院长扶着脑袋,像一个苦修的东方僧侣,不停地敲着桌子。
“你没暴露吧?”
终于,院长打破了沉寂,头也不抬地问道。
“没有。”
“现在王都那边有什么说法?”
“没有,我走之前还在善后,所有人都一筹莫展,倒是很快把我们和异国选手放了。”
“查不清也藏不住,不敢留你们。你怎么想?”院长抬起头来。
“我觉得像邪神教,但我没有证据……”
“……”
院长摇了摇头。
“这段时间不要有任何动作了,等事情慢慢发酵吧,我们什么也做不了。”说完他叹了口气,阿黛拉有些在意。
“您在顾虑什么?”
“不知道,也许是经验,有时候我们需要停下来看清前方的路……”
这时,院长站起来,摸着阿黛拉的肩膀说:
“芭芭拉的事,我很抱歉。”
“……需要道歉的是我,我没能救她。”
“看开点,阿黛拉,没有人能做到没有缺憾,你已经做得足够好。葬礼之后,给自己放个假吧,你累坏了。”
“嗯。”
阿黛拉看着书桌上烧得正旺的油灯,点了点头。
--本章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