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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章 囹圄 (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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韦妃长思一会儿,道:“姨娘自小生长在江南,虽属富饶之地,由于家中兄弟众多,所以日子过得无比贫苦。在我十六岁那年,有位大户人家刚死了妻子,便欲买我续弦。父亲觉得养我几位兄弟困难,我又是家中长女,便欲把我卖给那人做老婆。”

“可那时我正年轻气盛,不愿就此定了终生,便悄悄随一位乡邻逃到了杭州,然后那位乡邻便介绍我到西湖边一员外家做短工。”

这时铜铃送来了厚衣与热食,韦妃将食物分了些给侍卫,并言在他们宫中当差并不容易。侍卫知韦妃为人和善,便毫不客气地接下,然后跟着感叹一番。接着韦妃戳破窗纸往屋内递了几块点心。周允接过点心握在手中,只觉温暖无比。不过他也吃不下什么东西,只想再听些父亲过去的事情。

铜铃欲留下陪韦妃过夜,被呵斥一番后老老实实回宫去照顾赵构了。

门外那些不怀好意之人见韦妃并无离去之意,便怏怏退去。门口侍卫也跟着换了一班,新来的两位定是得到了放人的命令,心想这黑灯瞎火的周允也逃不了哪去,便远远的找了个避风之处站着。

韦妃见无旁人,又接着说道:“我去那家做工是想着先挣些钱补贴家用,日后再找个好人嫁了。谁知道从开始主家就待我百般苛刻。打听后才知道我已被那位乡邻卖给这家为奴。我便告诉主人自己是被骗卖身,希望放我回家。但那家人已出了钱,便让我拿钱来赎身。”

“我便托人往家中带讯,望父亲能够凑些银两前来赎我。可是一连等了两月也无人过来。也许那时家中并无能力助我,只能作罢。赎身失败之后,主家觉得我是个无人怜惜之人,更是三天两头的打骂。一日我终于忍受不了,便趁人不注意逃了出来。谁知马上就被身边人告密,主家便派人来追。我终究是女子腿脚不如男子灵便,很快便被人追了上来。”

“那几个恶奴把我逼到了西湖边上,当时我见走投无路,知道被捉之后将遭受更大的屈辱,便想投湖一死了之。恰好那时周大哥在西湖边钓鱼,见状便挺身而出,三拳两脚便打的那帮奴才屁滚尿流。”周允忍不住插话道:“我父亲居然会武功?”

韦妃道:“与大哥相识多年,我也只见过他用过这一次功夫,后来听大哥说他在少年行商跑江湖之时,跟路边武师学过几招,不过只能对付些体弱的地痞无赖,遇到练家子也只有逃跑的份。”

韦妃又道:“我虽获得了自由,但周大哥怕这家人日后会去我家中寻事,便借遍杭州的朋友然后花两倍价钱帮我赎了身。那家人不但没赔钱,还白用我几月又赚了一倍的银两,心中不知道有多欢喜。姨娘方才告你天下恶人甚多,绝非虚言,是因为姨娘见得太多。待我生了皇子之后,有了身份,我家兄弟便去杭州毁了那家人。可惜那位骗我的邻居不知躲到何处,不能出了一并出了当年那口恶气。”

周允本觉家破人亡是件凄惨之事,此时听到那家人被毁心中竟生了些喜悦。

韦妃道:“周大哥救了我之后,便准备进京赶考。我不愿再回家中,更不愿再当别人的奴才,便央求着他带我同去。虽然周大哥为人洒脱,一生了无牵挂,但终拗不过我一个小姑娘,只好带我入了京。入京之后我便去了你舅父家布店做工,周大哥也因此认识了姐姐,后来之事你都知道了,我也不用再说一遍。”

“可惜我没读过几天书,始终是个粗人,自然配不上周大哥,加上年岁又与大哥相差较多,所以大哥始终待我如妹子般。要不然嫁给大哥做妻子定是我人生中最好之事。”

周允清清楚楚感到了韦妃的语气中喜悦之情,笑道:“若是如此,我该改口喊姨娘娘亲了。”韦妃叹道:“可惜这些事姨娘也只能想想,甚至连周大哥最后一面都无缘相见。”周允道:“父亲生的不是什么恶病,走的甚是安详。姨娘不必再纠结此事。”

韦妃闻此还是长叹一声。周允只好又问道:“那姨娘后来为何又入了宫?”

韦妃道:“大哥与姐姐成亲并生了你之后,我便彻底失去了方向,不知道往后该做些什么。后来听人说大内在招宫女,我便想到了另一条路。传闻圣上风流倜傥,宠幸宫女甚多。我人生如此曲折,全因出身贫寒所致。若是能得圣上宠幸,生了皇子,我便可彻底翻身。于是我便去报了名。”

“进宫后我与乔家妹子一同被安排到如今的郑皇后身边做侍女,乔家妹妹生的柔柔弱弱,楚楚动人,免不得受旁人欺负。我便处处为其出头,于是我二人便结为姐妹,相约无论谁得了富贵,都不能忘记对方。可作为一个宫女,只有让圣上宠幸这一条出头之路。”

“圣上很快便注意到了如花似玉的乔家妹妹,郑皇后深知圣上品行,而且乔家妹妹出身平凡,日后也威胁不到她的地位,便大方的放了人。乔家妹妹是那种天生让人怜惜之人,很快便连升数级被封为贤妃。她也极重情义,没有忘记我这个姐姐,便向圣上推举了我。我自知不如乔家妹妹生的美,又不懂琴棋书画,没有讨圣上喜欢的地方,深知平生恐只有这一个机会。我便算好了日子去侍寝,老天算是有眼,让我一次就怀上了龙种。”

韦妃道:“十月怀胎之后我便生了构儿,虽说只排行第九,日后无继承皇位之望。但对我这种下等贱民来说已经算一步登天。”这时一阵寒风吹来,韦妃随之打了个喷嚏。周允道:“姨娘我看那些人已经退去,您还是先回宫去吧,免得冻坏了身子。”

韦妃用厚衣把身体裹得严严实实,只露出脸来:“允儿不必担心,此刻姨娘已较外头百姓幸福许多,我小时候连件御寒的衣物都不曾有,入冬时都是与妹妹相拥取暖。姨娘出身贫贱,亦无长处,唯有身骨还算强壮。虽然在宫中锦衣玉食几年,身体变得差了些,但耐这点寒还是没有问题的。好在构儿也得了我这点长处,在众皇子中体格出众,可惜功课并不出彩。”周允道:“姨娘不必为此事烦恼,构皇子天资聪慧,这几月已经进步了很多,待到我这个年岁肯定是满腹诗书了。”

韦妃道:“可惜经过此事,允儿已不能再留在宫中辅导构儿。”周允道:“今日之事全都怪我,只盼有朝一日还能辅佐构皇子。”韦妃道:“那倒不必,允儿将来是要辅佐圣上之人,将来你成了大人物才是姨娘心中期盼之事。到时你来上朝,姨娘也能再见上你几面。若是日后构儿封了王,有了属地,姨娘也能熬到出宫之时,到时可别忘了常来看姨娘。”

周允何曾不想立于朝堂之上,可发生了今日之事,他已不报任何希望,但此时他只能开口道:“姨娘说的极是,日后外甥定会常去拜访您。”

韦妃心知再见面之时不知会是何年何月,便不再把周允当做晚辈,敞开心扉想起什么便说什么。周允打小没了母亲,很少被年长女子关心,此时已完全把韦妃当做了母亲,便不再有所隐瞒,亦是有问必答。

冬日较平日亮的晚些,这日并无早朝,宫中之人自然起的晚了一些。但寅时铜铃又过来给二人送了热汤,并言昨晚赵构因无母亲陪伴很晚才入侵,此刻睡得正香。宫中另有其他下人照看,韦妃便放下心来。

韦妃与那位大人约在卯正见面,还有一段时间。三人聊了一会儿后,昨日那帮恶人又聚集了起来,这帮人定是知道在宫中无动手的机会,便想着等周允出宫后再行动。韦妃也不把这些人放在眼中,言道她请的大人可是这些人惹不起的。周允甚是好奇此人是谁,但见韦妃无言明之意,便没有多问。

又过一个时辰,天色仍黑,周允隐约听到一架马车从北边驶来。韦妃与铜铃在外看的清楚,立即起身相迎。车中之人下车后先与韦妃行了个礼,而后二人又小声交谈了一会儿。然后车中之人便使唤看守的侍卫开了房门。

周允在屋中一直盯着外面看,却始终看不清那人相貌,唯见其身材甚是高大。那人进屋后也不多言,拉起周允便走。周允只感此人之手孔武有力,并有些粗糙,不似读书之人。韦妃将周允夹在中间,小声道:“允儿,你暂且待在这位大人家中,日后我再与你联络。”周允点头道:“多些娘娘和大人救命之恩。”韦妃不言,只往其手中塞了一块硬物。周允悄悄捏了几下,判断出这是一块黄金,便塞进了怀里。

那大人也不言语,快步领周允上了车,那帮恶人似是认出此人身份,顿时议论纷纷。

马车径直驶向皇城北门,周允忍不住掀开后帘,只见韦妃与铜铃的身影越来越远,直到消失不见。

出宫之后,车夫问道:“大人,咱们用不用先在这城中绕上一圈。”那位大人道:“不必,直接回府就好。方才已有人认出了我,就不必再多此一举。料定那帮杂碎也不敢来我府上惹事。”大人又问周允道:“这位小兄弟,你可知道我是何人?”周允如实道:“小人并不清楚。”

大人笑道:“我便是枢密使童贯。”

周允心中一惊,不想身边之人竟是童贯,一时间不知道该说什么好,忙道:“童大人好,小人有礼了!”说完便欲起身行礼。童贯伸手托住了他,笑道:“你不必多礼,韦婉容既托我留你在府中,你便是我府上的客人,我当小心伺候你才是。”周允道:“这小人万万不敢。”这时他才明白为何韦姨娘不提大人的姓名,定是怕他觉得童贯名声不佳而选择拒绝。如今他已经上了车,只能继续下去。

童贯问道:“韦婉容说你是读书人,在大宋之地读书人的地位远高于我们这些武夫,所以你也无需过谦。”周允不知该如何接话,思索一会儿道:“圣人曾言天下当以长幼来立尊卑,不可以行业定高低,童大人身居要位又是年长与小人,在下理所当然地应该尊敬大人。”

童贯笑道:“读书人的脑袋就是灵光,出口便是些圣人,真是让人羡慕。”说罢他突然伸手去抓周允的小腿。周允大惊:民间传言很多太监皆好男童,难道他要猥亵于自己,此刻身处车中又无处可躲,顿时出了一身冷汗。童贯用力握了下周允之腿便收回了手,道:“你这腿可不似读书人该有的,难怪能断了皇长子之腿。”

周允松了一口气,不愿说出这事全因他练了狄青之笔记,便扯个谎道:“小人家住城郊,打小便帮家人送货,每天要在城中跑几个来回,所以腿脚比常人有力些。”童贯笑道:“原来如此。童某瞧普天之下的读书人都是病恹恹的。像你这么文物双全可没几个。”

周允叹道:“大人真是过奖了,若小人生的和其他读书人一样,昨日也不会闯此大祸。”童贯笑道:“你犯之事,说大不大,说小不小,也不必太过在意。若是他日皇长子继承皇位,你便是古往今来第一人了。”

周允见他在调侃自己,道:“如此名声小人还是不要也罢,让大人见笑了。”童贯又问了周允家中情况,得知他还有舅父在京,便使唤车夫通知舅父闭门歇业几天。周允心道:这些大人物果然考虑的周全,要不是童贯提醒,自己竟忘了舅父也会被此事牵连。

与童贯聊了一路,周允觉得他为人爽朗,不是什么功于心计之人。民间传其为恶甚多,不过周允此时身陷囹圄,惩治恶人还需更恶之人,寄他篱下也未必不是件好计策。他反复告诫自己往后切不可受其蛊惑,免得会助纣为虐,一旦风声平了便马上离开童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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