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圆周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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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在一家杂志社工作已将近三年,这期间女朋友跟别人跑了,写的东西被发表过几次,但也都是在一些三流杂志上,三年来楼下兰州拉面的炒饭从六块涨到了十块,公交车从烧油变成了电力,小偷变成了强盗,强盗变成了警察,所有事情都糟糕的没能维持在水平线上。路过菜市场,jī笼子里关着的jī都开始在十点以后打鸣。

杂志社的墙壁在半年前也换了颜sè,统一刷成了深棕sè,这种深棕sè在yīn天太阳消失掉的时候会越发明亮,厕所里的拖把滴落在地上的积水混合这种颜sè发酵出来的气味儿会让每一次呼吸都像在打铁一样。公司里的同事们消极而又乐观,这就导致了时常会发生肢体冲突,大多是以某一方口中吼出一个动词加上另一方的父母开始,又以他们撞倒某件物品摔碎在地上的声音结束,中间没有人会去阻拦,这是必须发生的,如果不发生,我们就必须回到家里洗几件不算太脏的衣服,或者在回家路上看到一条流浪狗时偷偷踹上几脚。

三年里唯一没有变化的就是这里的咖啡,每一次喝都会让我想起《八恶人》里的那个赏金猎人,他喝了一口米妮杂货铺的咖啡后立马喷了出来,大声抱怨道“那墨西哥人是把袜子塞进了咖啡壶里吗!”。

当然我不能抱怨,因为主编也喝这里的咖啡,每一次他都会端着那个满是茶渍的保温杯接上满满一杯,一边用手摩擦脑袋一边小口的啜吸“这咖啡我喝了快二十年了,最早这里连饮水机都没有”。他年过五十,眼镜的镜片有半个砖头厚,脑袋严重谢顶,并且他经常用手不断摩擦脑袋,这让他的头皮越来越薄,甚至强光打在上面时都可以看到深紫sè的毛细血管,假如有一天他走在大街上,突然下了一场锋利的雨,而恰好他又没拿伞,我敢说,一定会发生点儿什么。

我在公司的旅游版块负责编辑,具体的工作就是把一些景点的酒店、酒吧、小吃或者某块砖头夸到天上去,让读者看到杂志后觉得不去这个地方生命里就会少了些什么,等人们兴冲冲跑去寻找生活里的另一道风景时,杂志社就会有提成,主编也会有,我没有。

我从南方写到北方,再从北方写回南方,像一只候鸟不停的经历迁徙。

直到公司某个部门的领导带来他的一位亲戚顶替了我的位置,我才被tiáo到了恐怖小说组,这其实跟写旅游介绍并无两样,你只需要把某种事物无限夸大,然后就可以欺骗读者,哪怕你把旅游攻略写成恐怖小说,他们都不会有所察觉,就算察觉了他们也不会做什么。但主编不这么想,他总是对我写的东西指手画脚,今天下午他走到我桌旁端着保温杯告诉我恐怖小说也要夹杂一些爱情桥段,这样受众面会更广,搞不好都可以出连载,我反驳了他两句,他就把保温杯放在了我的办公桌上,我怕他会bī我吞下这杯咖啡,所以只好妥协。苦苦思索了几天后,我实在是不知道该怎么写,索性抄袭了一段网上看来的文字扔到小说里拿给了他看。

他看了几眼把稿子扔在桌子上对我说

“你念给我听,有感情的念”

我懵掉了

“啊?我不会念文章,念不出感情的,您看吧,不是很长”

“念,必须要念,情节的曲折,人物的情感,都要念出来,如果你不念就意识不到自己的不足”

“我真不会念”我有点急了

“别废话,念,要走进人物,要表达,一定要表达“

我愣在原地,他又催促了我几次,我深呼吸几口,对着他念起来。

“苏珊娜,我好想你,甚至在风中也看到了你。我想看见你的手,你的脸,你的一切,真实的你,而不是这毫无意义的想象。如今我躺在屋子里只能看见窗帘间缝的一点冷sè的光,全楼都已经停电了,不知道该去做什么,似乎没有了电,我就没有可干的事情了。我感到一阵难过,这种感觉好像又回来了,可我不想再次感受了,这就像是个诅咒一样,你说什么时候才能到个头啊。苏珊娜,我希望你能在我身边,你做什么我都愿意,我想抱着你,抱着你忧伤着,看着天sè慢慢变暗下去,看着这个世界慢慢沉沦,就像从钢琴最亮的一个音节慢慢昏沉下去。我不知道接下来会发生什么,我好恐慌,我对未来总是不抱有什么幻想,很不幸我是一个悲观主义者,可这也不是我所选择的,我没有办法,就这么一步一步走到了现在这种地步。有时我想求求我自己让我信教吧,信主耶稣,这样也许我能好过点,可我试了又试,甚至假装自己相信,都无济于事,你说我是不是被上帝抛弃的孩子。苏珊娜,我又听到了外面的怪响,像是动物的声音,又像大号的闷响,每当夜幕降临的时候它就响个不停,你说我现在就睡过去会不会抵过这一切呢?可我又睡不着,我耳朵总是哄哄的响,它就像在我脑子里一样,我摆脱不了,你快来看看我吧苏珊娜,我快承受不住任何事了。”

期间我根本没有思索如何表达情感,只是逐渐把音量放大,念到结尾几句话时把右手举起,在空中振了几下。

他听完后抬头望向我

“你看你这不就是表达的很好吗,有感情,有感触,这就有角sè感觉了,你不相信自己,怎么能感动读者,一定要相信自己。故事后面你打算怎么写?”

我想了想,我说“男主人公jīng神失常杀死了苏珊娜,然后上吊自杀了”

“很好!不错,这就属于一个好故事,不错”

他赞扬了我,用手不停的摩擦自己的脑袋,另一只手要去拿桌上的保温杯,我走上去,抢先一步抓到手里,狠狠的砸在了他那秃顶的脑袋上。

我不知道我为什么要这么做,但我还是这样做了。咖啡洒了一地,接下来会是谁来打扫这里?我的脑海里只有这么一个问题。

他双手捂着头顶,疑惑的看着我,血从他的指缝间散发出来,我转身离开了杂志社,打算再也不回去。

回到家我躺在沙发上把这件事讲给了张驰,他夸我干的漂亮,拿出一个苹果扔给我。

“这是我屋里最后一个苹果了”

“你他妈肯定还有”

“真就最后一个了”

“那肯定也还有香蕉橘子什么的”

“可他妈我就想给你苹果”

张驰转身回屋,再出来的时候手上攥着一根香蕉,他冲我挑衅的迅速剥掉皮放在嘴里嚼起来。

“我得下去买点东西,不能就这么躺着”

“去吧”香蕉皮被张驰隔着阳台扔了出去。

我下楼走到一家小卖铺门口,小卖铺老板坐在马扎上跟几个老头儿围在一起下象棋,一个胖老头对他说“你那个马怎么跳的,再有几步那个马就死了”

小卖铺老板说“你懂个pì!我不跳马他就用炮打了我的車”

胖老头又说“那现在你不照样两个車都被吃了,所以说就是跳马的问题”

我说“对,就是跳马的问题,整盘就不应该跳这个马,不跳就赢,跳了就输”

胖老头听到有人附和他很高兴,抬头看了我几眼。

“你看看你看看,连这个小伙子都知道问题出在哪,你有什么可说的”

剩下几个老头开始都盯着小卖铺老板,他脸sè憋的通红,趁着这个机会我走进小卖铺拿了两包烟塞进了口袋里,走出来继续看完了这一盘棋。最后小卖铺的老板输了,胖老头一脸的高兴,朝着身边的人不停说着些什么,就像是他预言成功了一次地震一样。

我绕着附近几条街道走了十几圈,抽掉了半包烟,最后路过菜市场时买了一麻袋白菜跟萝卜扛到了楼上。

张驰走过来,惊讶的看着这个麻袋。

“这里边装的谁啊?!”

“你他妈,打开看看不就,知道了”

我瘫坐在沙发上,大口地喘着气。

他蹲下去解开了麻袋。

“我cào,你都混这么惨了?”张驰抽出一根萝卜来回抛向天花板。

“不是我多惨,大家都一样”

“那你应该抗一麻袋人民币上来”

“那样就怎么了?”

“就怎么了?所有事就都不一样了”

“一样,都不会变好”

“起码暖气费能交上”

“交不交暖气你照样打飞机”

“这他妈倒是”张驰咧嘴笑了笑。

待了一会儿,我起身把麻袋搬到阳台上,蹲在地上把它们从麻袋里掏出来排列整齐。我看着它们,我问“你们是人民币吗?”

它们没有回答我。

我站起来,看向阳台外面的世界,其实根本没有外面的世界,现在是晚上十点,阳历十二月份,空气里雾霾越来越浓,我们每个人都像活在了一个患了白内障的眼球里,张驰之前告诉我雾霾其实就是一群新疆人站在这个城市的所有最高处,面前摆着烧烤架,手里拿着蒲扇不停扇着羊肉串,然后就有雾霾了。

我说你真浪漫,他看了我一眼说你他妈快别恶心我了。

跟张驰相识是在一次乒乓球比赛上,是我们公司和另几家公司一起组织的,其实就是他们想开一次酒会,吃吃喝喝顺带吹下牛,找不到好的噱头就策划了乒乓球比赛。我们公司是由我出赛,张驰是另一家公司指派来的,我们一共六个人,比赛五点开始不到六点就结束了,张驰得了第三名,我是第五名,我俩都获得了一副球拍,第一名也是一副球拍。晚上在一起喝酒聊乒乓球,喝多了就开始咒骂彼此的公司,这样我们就理所当然成了好朋友。我女朋友一年前跟一个整形医生跑了以后张驰就搬了过来,那一段时间我很伤心,伤心不是因为她跟别人跑了,而是因为她走的时候还给我留了一封信,这太让我困惑了。张驰陪我喝了一阵子的酒,我还是没能想明白,后来我也就不想了。混日子的期间我俩想过养条狗或是猫什么的,但最后也都放弃了,我们觉得养什么都不会活很久。四个月前张驰辞掉了工作,窝在家里开始在网上给一些壮阳药写产品策划,用他的话说再呆在公司里会疯掉,写这个起码能祸害祸害别人。

我关上阳台的门再次躺到沙发上,张驰坐在另一端,手里拿着一本书,看几眼就把书合上,他不断重复这个动作,嘴里念念有词。

“你干他妈什么呢?”我踢了他一脚。

“背东西”他神情专注,看都不看我一眼。

我直起身子把头探过去,我看到那本书的封面上写着三个字《圆周率》。

“我cào!”我一把把书夺了过来。

“这什么意思?”

“什么什么意思?”

“你背这玩意儿干啥?”

“活下去啊”

“真他妈可笑”

“我都背到三百多位了”

“就算你都背完了能怎么样?”

“这他妈是圆周率,背不完”

“那就怎么样了?”

“不他妈怎么样,拿来!”他把书夺了回去,开始继续重复之前的动作。

这其实也不算有多可笑,我跟张驰在生活里都需要时不时让自己平静下来,我的方法是跳绳,跳绳能让我平静下来,也是我唯一的一个方法。而张驰不一样,他总是习惯于一种方法后就会失去兴趣,在之前他练过书法,买过特大号的拼图,研究过人体的xué位,画过几个星期的油画,现在他又找到了一种新的方法,没有尽头的方法。

张驰感动了我,我起身从墙上摘下跳绳,在沙发前跳了起来。逐渐眼前的景象模糊起来,张驰坐在沙发上开始大声的背诵圆周率。这一切让我有点儿恍惚,我感到我们像是两个不同纬度的人处在了一个空间。张驰可以用新疆人在楼顶烤羊肉串来欺骗自己,而且欺骗的很好,可我就不行,我看到雾霾就排斥,可雾霾本身没有错,它只是一个畸形的婴儿。我们两个人生活在一间屋子里,这件事才是最可笑的,就跟大象拿鼻子用来交配一样。

跳了很久,张驰突然挥手示意让我停下来,门口传来微弱的敲门声,张驰走过去把门打开,一个瘦弱矮小的男人站在门口,他缩着脖子双手抱在xiōng前,头发乱糟糟的像树枝一样四处翘起,身上穿着一件与他身高极其不相称的灰sè大衣,从他裸露的小腿可以看出,他没有穿裤子。

这样的一个男人突然站在门口让我跟张驰都紧张起来。

他看着我,眼神里透露出胆怯跟悲伤。

“你找谁?”张驰问到

他看了张驰一眼再次看向我。

“你很喜欢跳绳吗?”

“什么?”

“他问你是不是很喜欢跳绳”

“我他妈听见了,我的意思是他问这个干什么?”

他沉默了一会儿,双臂抱紧的xiōng口里像是在酝酿一朵巨大的乌云。

“我住在你家楼下,你肯定很喜欢跳绳,每次你跳起来的时候,我的房间就会颤抖”

他说这段话时小心地往后挪了几步。

“啊?抱歉抱歉,打扰你了吧,真是对不住,你早说啊,早说我就不跳了”

“我怕你会打我”

“嗨,哪儿能呢,和谐社会,大家都讲理”

“我一想到你会打我,我就只能用被子裹住自己,不应该有光,没有光我就好受多了,你跳起来的时候,我的天花板就会不断掉落水泥粉,它们掉在地板上、床上、电视上、我把它们都打扫干净倒在马桶里冲掉,我不停的打扫,可它们不停的出现,我有时候祈祷让它们消失吧,可一点用也没有,它们就像是我生命的一部分,这太可怕了,比你打我还要可怕,这太可怕了。”

他说完后用双臂把自己抱得更紧,整个人就像要缩回腔体里一样。我跟张驰对视几秒,张驰走到我身边把跳绳从我手里抽出来,打了个结,甩出了阳台。

“你走吧”张驰对他说。

他转身飞快的跑下楼梯,楼道里的声控灯亮起,下面传来颤抖的开门声。

张驰把门关上。

“你不用内疚”

“我没有”

“那你站在那干什么”

“我就是在想本质”

“得了吧,你以为你是谁”

“要是你楼上有个人整天跳绳弄得你屋子里都是水泥粉,你会怎么办?”

“冲上去揍他一炮”

“对,你看,你想到的就是这个”

“所以呢?”

“所以我们是顶楼,除了夏天会有一群鸽子在楼顶撒niào,其他时间什么都没有”

“你也可以去上面撒niào,要是漏下来我就可以揍你”

“你把我跳绳扔了”

张驰回到他的屋子里,又拿出一个苹果扔给我。

“这他妈真是最后一个了”张驰坐到沙发上,捧起那本书。

“我想下楼走走,咱俩一起”

“现在?现在不行,我得再背两百位,要不这一天就又过去了”

“我等你”

我躺到沙发上,怀里抱着张驰最后的一颗苹果,那个男人的一番话让我的脑子里像是被放进了一架不停换台的收音机,嘈杂无比,我渐渐睡了过去。

期间我做了一个梦,全是阿拉伯数字的梦,有可能是张驰在我身边背圆周率的缘故,他们像海浪一样一个接一个向我涌来,变换着规律,我像一块吸铁石一样吸引着它们,它们包围我,把我堆积到高处,再把我抛下,我坠落的途中它们在我身旁跳着,我用手把眼睛遮住,它们就钻进我的毛孔里,掺合我的血yè一直流淌,直至抵达心脏。我开始疯狂的跑,漫无目的的跑,它们紧紧跟在我的身后,我摸到一块石头转身朝它们用力的砸过去,再然后,我感觉有人打了我一巴掌。

我慢慢睁开眼睛,是张驰,他站在我面前盯着我。

“你他妈有病啊,睡个觉都带打把式的?那苹果招你惹你了”

我坐起身,看见地板上有一颗破碎的苹果。

“几点了?”

“快六点了”

“我cào,睡了这么久”

张驰把苹果扔出阳台,从纸抽里抽出纸巾把地板擦了几下,然后把纸巾也扔出了阳台。

“你背完了吗?”我问

“你他妈不会还想出去吧”

“正好快六点,出去走走说不定还能看见日出”

“你赶紧去死”

我穿上衣服拉着张驰走下了楼,小区里有几家已经亮起了灯,这座城市大部分人都还在沉睡。

我们走到一座桥上,桥面是用很厚的铁片搭成,桥下是一条河,两端栽满了白杨树。我跟张驰快要走到这座桥的末尾时,张驰一个踉跄滑倒在了地上。

“我cào”张驰爬起来,拍打着身上的土。

“这儿太他妈滑了”张驰解释起来。

“哪滑了,我怎么就没摔倒”我为了反驳他开始在桥上来回走着。

“摔倒了吗?我摔倒了吗?”

我加快速度在张弛摔倒的地方来回跑起来。

“滑吗?我怎么就”

脚下一滑,我的身体失去平衡,仰面摔倒在了地上。身体里有某种东西断裂开来,我的背部疼极了,疼的我说不出话,我的整个脸都扭曲起来,张驰在一旁指着我哈哈大笑。

我躺在桥上看向四周,现在没有刮风,但是两旁白杨树上的落叶还是一片片脱离树枝掉落下来漂浮到河面上,我看见树上落着一个奇怪的东西,待我用力看清时,我看到一只白sè的杜鹃鸟站在树枝上,可能是它太老了飞不到南方去,也有可能就是因为它想站在那儿。

我挥手招呼张弛过来看,张驰走过来,他看到后脸上充满了慌张。他脱掉自己的一只鞋子朝着杜鹃鸟砸了过去,没有砸到,他又脱掉另一只鞋子,砸到了树枝,树冠晃动了几下,那只鸟看向我们,却没有一丝要离开的打算。

张驰像是受到了惊吓,他弯腰用力的扒掉我的鞋子再次砸了过去。

一声哀鸣,杜鹃鸟被击中,直直的跌落到水面上。

张驰像是用光了身上所有的力气,他在我的身边躺下痛哭起来,我闭上眼睛也流出了泪水。

我很想抱抱张驰,可是我动不了,我知道下了这座桥我就不再会有这种念头,我会埋怨他扔掉了我的鞋子,就像埋怨他扔掉我的跳绳一样。我也知道我们为什么会躺在这座冰冷的桥上流下滚烫的泪水。我更知道那只鸟在跌落河水的一瞬在想些什么。

我们帮它完成了最后一次飞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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