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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四十章 煌煌北凉镇灵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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徐凤年猛然转头,看到巷弄尽头杵着一个单薄身形,心思百转间,迅速看清那人脸庞,不禁哑然,竟是牛肉铺的秀气丫头,提着一根竹枝,纤弱肩膀不停颤动,眼神呆滞望着提刀的世子殿下。徐凤年笑也不是凶也不是,十分别扭,若是刺客同党,杀了便是,可这样一个人畜无害的小妮子,不给世子殿下为难的机会,她已经转身跑了。徐凤年没有追究的意思,小户百姓的小家碧玉,不吓破魂魄已经相当了得,哪里敢去嚼舌根,何况说了也没人信,信了也没人管。

在北凉,徐骁不是那只差一身九龙蟒袍的皇帝是什么?

徐凤年找到那位家住寺庙的小姑娘,她还在用小嘴跟糖葫芦打架,估计是嫌山楂太酸,只是咬掉了外边的冰糖,剩下不舍得丢,也不愿意吃,就提着站在原地等他。徐凤年很不客气拿过山楂,几下功夫便下了肚子,拉着小姑娘来到三条街外的牛肉铺,要了三份酱肉,店老板依然殷勤,徐凤年没见到那个姓名约莫是叫贾加嘉的竹枝闺女。回凉王府的时候,徐凤年笑道:“你回家前我给你看样东西。”

东西姑娘好奇道:“啥?”

徐凤年柔声道:“天机不可泄漏。”

小姑娘撇嘴道:“我爹说天机都是骗人的。”

徐凤年不以为意,带她回到府上,先去了梧桐苑,一进院子他便拍了拍手掌,一听见掌声,红薯绿蚁黄瓜在内的大小丫鬟都停下手上活计,一股脑涌出楼,堆在院中,莺莺燕燕欢声笑语,个个面露期待,小姑娘虽说见过了红薯姐姐,可一下子冷不丁冒出如此多的美人姐姐,还是有些眼花缭乱,她只听见徐凤年说了一句“规矩照旧,去吧,明天差不多这时候去山顶”,姐姐们轰然大笑,喜上眉梢,分散离去。

徐凤年把蒙在鼓里的小姑娘送回住处后,独自走往一座“楚蜀低头”乐坊,是一栋五楼建筑,坊内钟鼓琴瑟磬竽,应有尽有,大乐师大乐官十余人,小师钟师磬师笙师一百六十余人,歌女舞姬更是为数众多,这些人都是由世子殿下白养着,整个凉地,除了他没谁能养得起这座乐坊。一楼摆放有一套大型编钟群,多达八组六十五枚,钟架高两米半,分三层悬挂,成曲尺状排列,气势宏伟。最大一只甬钟等人高,将近五百斤。所谓荣华富贵极点的钟鸣鼎食,钟鸣便是在此。离阳王朝遵循古礼,天子八佾,王公六,诸侯四,士二佾,因此北凉王府舞队可有六佾四十八位。徐凤年不务正业,曾相当一段时间痴迷于礼乐,最钟情当世公认靡靡之音的大俗蜀乐,也jīng于被老夫子们称道的大雅楚乐,世子殿下能将凉地大小花魁玩了个遍,可不是只靠砸银两的伎俩。

钟是众乐之首。

徐凤年轻敲甬钟试音,皱了皱眉头。王府编钟的铸工出神入化,造型雄浑,厚薄得当,音域宽广。只是一年用不上几次,难免在旋宫转tiáo时有些偏差,这个编钟群六十多枚钟一半出自他和徐渭熊之手,对钟声质感最有灵犀,若要说徐凤年游手好闲,肯定不冤枉这位出身一等王侯门第的世子殿下,造钟这种活儿,可比牵恶狗携恶奴上街tiáo戏良家要更耗时耗神,以后难道真去做钟匠?不光是编钟,徐凤年对笙也有研究,跟着无所不通的二姐将十三十七簧改良到了二十四三十六,如雏凤清鸣一般。

徐凤年弯腰伸指弹钟,钟声悠扬浑厚,等声响弱去,轻声道:“出来吧。”

一箭双雕。

楼上走下来一天都呆在上面吹竽的鱼yòu薇。冬至以后,本就是个黄钟律闲音竽的好日子。

她披着一袭雪白狐裘,不染尘埃,亭亭玉立。

门外走进李子小姑娘,她一直蹑手蹑脚偷跟着世子殿下来到要楚乐蜀乐齐俯首的乐坊。

她勉qiáng能算邻家女初长成的清新模样,可在美婢如云的北凉王府,实在不出彩。仅是那些被世子殿下当玩物豢养起来的舞女歌姬,便能把她比下去。所幸小姑娘还没到自觉投入争风吃醋的年龄,光想着做那逍遥江湖的女侠,懵懵懂懂哪里知道争芳斗艳。

小姑娘嘿嘿笑着蹦跳到徐凤年身边,好奇抚摸着大钟,一脸崇拜道:“徐凤年,你还懂这个啊?”

徐凤年笑道:“懂一些。”

小姑娘遗憾道:“我就差远了,从小被我娘说五音不全,比家里那些和尚念经还难听。”

徐凤年打趣道:“教你吹口哨的时候已经领教过了。”

小姑娘抬脚去踩徐凤年,被躲掉,心有不甘的小姑娘开始追杀世子殿下。

站在楼梯口的鱼yòu薇轻轻感慨:“这小姑娘胆子真大。”

打闹了会儿,徐凤年看到青鸟站在门口,脸sè不太自然。

徐凤年心中一动,用手按住小姑娘的脑袋,另一只手指了指鱼yòu薇,笑道:“李子,你先跟这位鱼姐姐玩,我得去接个人。”

小姑娘哦了一声。

徐凤年在门口转身望向鱼yòu薇,吩咐道:“你照顾下李子,对了,这两天需要你舞剑。”

鱼yòu薇皱眉,终于还是没有拒绝。

徐凤年飞奔到梧桐苑,拿起两盒棋子,朝湖跑去。

只见一女子牵马而行。

身后王府管家仆役都个个大气不敢喘,老鼠见着猫一般战战兢兢。

徐凤年小跑过去,丢了个眼神,一群噤若寒蝉的仆人如获大赦,顿时呈现鸟兽散。

徐凤年笑脸谄媚道:“二姐,累不累,饿不饿?”

被世子殿下溜须拍马的女子瞥了一眼徐凤年腰间绣冬刀,眼神更冷,没有作声。

徐凤年并不气馁,小心翼翼陪在她身侧,道:“二姐,我在武当山上给你刻了一副棋子,按照你的十九道,三百六十一颗,你瞧瞧?”

在王府,下人们都知道大郡主徐脂虎惧怕大柱国,大柱国怕世子殿下,而徐凤年又怕徐渭熊,一物降一物,到了二郡主这里似乎就不再怕什么,天不怕地不怕的,身为女子都敢在北凉战阵上提剑杀人,王府上下就没谁不对这位城府韬略俱是超人一等的她感到毛骨悚然。那姜泥算是有骨气硬气的女婢了,一样被徐渭熊丢到井底三日三夜,拉出井的时候,原本那么水灵的一个姑娘,就跟没了生魂的厉鬼一般。

徐渭熊看也不看棋盒棋子,默然前行。

徐凤年委屈喊了声姐。

“我是你姐?”

徐渭熊冷声说道。

徐凤年脚步不停,嘀咕道:“我练个刀,至于这么跟我闹嘛。三年多没见,都没笑脸了。”

徐渭熊悍然出手。

暮sè中,一条光华bào涨。

徐凤年左手手背一阵抽痛,棋盒脱手,一整盒一百八十颗白sè棋子在空中下坠,溅落起一百多朵水花,当真是天女散花。

徐渭熊继续前行,不理睬呆立当场的世子殿下,她只是面无表情道:“我瞧见了。”

只剩下一盒黑棋的徐凤年望着二姐身影远去,久久才叹息一声。

第二日,徐凤年去洛图院看望徐渭熊,二姐闭门不见。

第三日,二姐的人总算是见到了,这还是徐凤年翻-墙爬楼的功劳。

她卧榻单手捧一本不为当下士子推崇的《考工纪》,对徐凤年视而不见。

徐凤年嬉皮笑脸想要去榻上躺着,徐渭熊身畔古剑铿锵出鞘半寸。

徐凤年无奈道:“二姐,什么时候能消气?”

她轻轻道:“我马上就要回学宫,不见到你,自然不生气。”

徐凤年愣了愣,问道:“你不在家里过年?不等徐骁回来?”

徐渭熊只是轻轻翻了一页。

徐凤年默不作声。

从晌午坐到黄昏,徐凤年放下孤伶伶一只棋盒,落寞离开干净素洁如同一个雪洞的洛图院。

徐渭熊起身下榻,吃过一些点心,看了眼窗外天sè,便去马厩牵赤蛇,她说要走便是真走,绝不拖泥带水。

牵出那匹因缘际会下才驯服的通灵爱马,徐渭熊犹豫了一下,返身回到院子,拿了一样小东西。

徐凤年站在王府门口,亲眼望着一马一人一剑决然离去。

不用去洛图院看,徐凤年都知道那盒棋子就摆在远处。

何苦来哉。

世间哪有喜欢孤身远游的女子?

徐凤年走向清凉山山顶,那里的黄鹤楼下,会有一场用天下罕见来形容都不过分的歌舞。

本来是送给李子小姑娘的。

不曾想却送了二姐。

这支《煌煌北凉镇灵歌》便是由离去的徐渭熊填词。

徐凤年的谱曲。

今晚会有鱼yòu薇的剑舞。

红麝青鸟众女的黄钟大吕。

绿蚁黄裳等三十余乐师的琴瑟笙竽。

歌女舞姬一百六十人。

清凉山巅,灯火如白昼。

整座城都能仰头看到这边的辉煌。

整座城都能听到那宏大天籁。

城内百姓疯狂传递消息:“世子殿下又要赏曲儿了!”

黄鹤楼下。

焰势如虹。

“北凉参差百万户,其中多少铁衣裹枯骨?”

“功名付与酒一壶,试问帝王将相几抔土?”

“山上走兔,林间睡狐,气吞江山如虎。”

“珍珠十斛,雪泥红炉,素手蛮腰成孤。”

“十万弓弩,射杀无数。百万头颅,滚落在路。好男儿,莫要说那天下英雄入了吾觳。小娘子,莫要将那爱慕思量深藏在腹。”

“来来来,试听谁在敲美人鼓。来来来,试看谁是阳间人屠?”

……

《镇灵歌》总计一千零八字。

在北凉军中广为流传。

城楼上,只有寥寥三人,徐骁,义子陈芝豹,以及最后被他们拦下的徐渭熊。

徐骁右手悬空捧着一碗烈酒,闭目凝听歌声,左手拍打膝盖。

陈芝豹神情肃穆。

徐渭熊听到一半便下楼。

她手心攥着一颗漆黑如墨的圆润棋子。

黄鹤楼。

第一次见识如此浩大煌煌阵仗的小姑娘已经震惊得说不出话来,身边胆小的笨南北吓得撒腿就跑,没了踪影。

李子怔怔望向不远处斜卧在榻的世子殿下,只见他缓缓喝着酒,头戴一顶紫金冠,一袭白袍,眉心一抹猩红,如同忘忧的天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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