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六十四章
乡村的生活是非常单调的,日落日出,人们耕种在漫无边际的土地上,落下和提起的头似乎永远都不会停息。
所以酒是一种必不可少的东西,它让人在短时间里忘记一切烦恼,忘记疲惫的生活,忘记乏味的日子,甚至忘记自己。
父亲离开家后,我的母亲格蕾丝就醉倒在了这迷人而妖异的液体中,我猜她是难以面对生活的可怖。那时候我十三岁,安琪九岁,艾莉尔才只有四岁,三个孩子,贫瘠的土地,没有其他进项……
那时候的记忆并不深刻,母亲总是疲惫的回到家里,递给我们几块黑面包,然后她就独自抱着酒瓶,一醉到天明。
后来,她越喝越多,直到再也离不开酒,她不能出门工作了,当然也拿不回任何吃的东西。我们兄妹三个用各种方法填饱肚子,春天的野菜,冬天的河鱼,秋天的野果,虽然过得很苦,但都没有饿死。
我曾经非常厌恶这样的母亲,觉得她是个混蛋,只知道喝酒,只知道要钱,从不关系我们,根本没有母亲的样子。
直到很多年以后,再想起她时,却觉得她是个坚强的人,如果她没有留在我们兄妹三人身边,而是像父亲那样离开,再找个男人嫁了,她也不会落到现在这种地步。所以后来,不管她要多少钱,只要给得起,我就会给她。
我知道她一直在等父亲回家,而且她坚信他始终会回家,我不知道她哪里来的自信,可现在她的期待实现了。
当我告诉她后,她几乎一分钟都没有说话,只是呆呆的看着我,然后她开始哭,嚎啕大哭,最后哭的声嘶力竭,可是哭声却一直无法停下。
“他一直受人挟制,我们已经想好办法,把他救出来。可是一旦救出来,就必须离开这里,到其他地方隐姓埋名,你得带上弟弟妹妹跟他一起走。”我说。
“好,好。”她抽泣着说:“我都听你的安排,我什么时候能见到他?”
“今晚。”我叹了口气说:“时间很紧迫,你和安琪他们直接在船上等他,然后连夜离开。”
安琪和艾莉尔也一起流了半天眼泪,可是听到要离开却傻了,似乎没明白这个词的意思。
安琪问道:“离开?去哪里?”
“去北方苏格。”我说:“都安排好了,会有房子和土地,放心吧。”
“开什么玩笑,我才不要去那么荒凉的地方!”安琪已经是个大姑娘了,她当过女仆,见过世面,当然不想离开繁华温暖的南方。
“你呢?你跟我们一起走吗?”母亲不管安琪的抱怨,急切的问我。
“我会帮你们安顿好,然后再回来,我是子爵的贴身仆人,没人会找我的麻烦,可是你们不行,你们必须走。”
时间紧迫,我们要尽快收拾随身物品。
艾莉尔准备了好几个包袱,她甚至还带上了一个破烂麻绳做的大娃娃,我无奈的拍拍她的手,夺下那个娃娃:“这些东西不能带走,亲爱的。”
“可是……我不想走……我喜欢的东西都在这儿……”艾莉尔显然还没有明白为什么要逃走,她大大的眼睛里蓄满了泪水,看着我说:“我不能留下吗?我可以种地,可以当厨娘……”
因为马上就能见到父亲了,母亲显得极为兴奋,似乎恨不得长上翅膀,立刻飞到他身边,所以艾莉尔耽误时间惹她生气了,她嚷嚷道:“只带上吃的和衣服就行了,等我们一家人团聚了,你想要什么,你父亲会给你买新的。”
可怜的姑娘只好把所有的‘宝物’都扔了,只留下一个可怜兮兮的小包裹。
等我们收拾好一切准备出门的时候,母亲忽然说:“我们不能带上他。”
我没有听明白母亲的意思,转头问她:“不能带上谁?”
然后我看到了她的眼神,她正盯着我怀里的萨姆。
“什么?你在说什么!”我不敢置信的问。
“你听到了,我们不能带上他,把他送去……送去随便什么地方……济贫院不是收养孤儿吗?”母亲眼神慌乱的说。
我深吸了一口气,因为不准备跟她抬杠,所以柔声道:“别担心妈妈,爸爸他会明白的,他不会责怪你,相信我。”
“我让你把他送走!”母亲忽然大声嚷道:“送走!送走!”
“这太可笑了,我不会把萨姆送去济贫院的,爸爸他不会在乎……”
母亲突然扬起包袱,朝我狠狠打了两下,包袱里都是衣物,所以并不疼,可是她的声音却是前所未有的冰冷。
“我说了,我不会让他跟着我们走的,我从来都没有生过这个孩子,你们的父亲永远都不会知道这件事,如果你们还愿意给你们可怜的母亲一点怜悯的话,就照我说的做吧。”
萨姆是在三年前出生的,母亲在家里的木床上生下了他,生下他的当天就又跑出去喝酒了。三天后她回到家里,却连看都没有看他,萨姆这个名字还是我起的。
萨姆是安琪和艾莉尔照顾长大的,母亲没有喂过他一口奶,没有抱过他一次,我曾问过萨姆是谁的孩子,母亲却只是木然的说:“不知道。”
我想她是真的不知道,她看萨姆的时候没有欢喜,没有厌恶,她只是无视他,就像他从来不曾存在,而现在,她真的希望他不存在了。
“你要留下萨姆?这不行!”安琪生气的说:“济贫院是什么地方,送进去还能活吗!他是我的弟弟,我不允许你丢弃他。”
‘啪’的一声,安琪的脸上挨了一个大巴掌。
这一个巴掌把大家都打懵了,萨姆哇哇哭起来。
母亲红着眼睛说:“我说了,你听不明白吗?他不是你们的弟弟,他是这个家的耻辱!你父亲现在回来了,我们要合家团圆了,我们要变得像以前一样幸福了,怎么能让他毁了我们!”
“妈妈,不要扔下萨姆……”艾莉尔躲在安琪身后,小声说。
母亲更生气了,似乎觉得全家人都在跟她作对,她哭着说:“你们怎么能这么对我,为了把你们养大,你们知道我都牺牲了什么吗?”
她的眼神从我转到安琪,再转到艾莉尔。
“我有什么对不起你们的?你们除了吃不饱外,还受过什么磨挫!”她一把揪住艾莉尔的耳朵说:“这样的小女孩,给村里的男人上一次能得三个便士呢,我有两个女儿,可我像别的母亲一样糟蹋过你们吗?”
她推了安琪一把说:“我让谁欺负过你吗?你整天都用不正眼看我,可我昧着良心把你嫁给村里的混账男人了吗?有个瘸子要用三十磅娶你,三十磅!可我从没答应,你知道吗!”
她嘶哑的哭喊着,然后撕住了我胸前的衣服:“我的儿子,你会这样对我吗?我只有这个要求,你也不肯答应吗?”
萨姆在我怀里大哭着,他还太小了,根本不知道发生了什么。
“我……我知道了,萨姆我会照顾的,我们也不会告诉父亲。”我叹了口气说:“时间不早了,我们赶快走吧。”
母亲终于满意了,她催促着两个女儿坐上马车,满心欢喜的眺望着未来。
我把萨姆抱去了庄园的城堡,命女仆照顾他,然后我穿戴整齐,准备陪子爵参加今晚的宴会。在宴会上,我们会趁机带走父亲,把他送上船,让他们连夜逃走。
这次的宴会是弗拉德子爵大人举办的。
他对艺术品出了名的热爱,尤其爱好绘画,为了收藏各类古董画作,每年他都会举办类似的宴会。他的宴会总是别出心裁,像画廊一样,墙壁上挂满了各种竞价的画作,客人们可以四处走动欣赏。
艾薇儿夫人今晚带来的画叫《西斯科女郎》,画中是一位坐着马车的少女,少女穿着华丽的服饰,坐在一辆敞篷马车里,因傲慢而微微抬着下巴,眼睛也高傲的眯起。背景是下着雪的街道,到处雾气蒙蒙,这是一幅很美丽的画,也是一幅名画,可以说是尤扎克男爵家中最值钱的一幅画了。
在很久以前,艾薇儿夫人就放出风声要卖掉,可是她要价一万磅,这个数额实在是太高了,即便这幅画再珍贵,普通人也很难承担这个价格。
可是今晚,艾薇儿夫人却将这幅价值连城的画带来了宴会现场,因为一位富有的子爵大人对这幅画表现出了浓厚的兴趣,似乎有很大的意向要买下来。
这位子爵大人正是奥斯卡,他显然对这笔交易非常重视,所以整整请了八位专业画师来到宴会现场,目的就是验证这幅画作的真伪。
当画师们将这幅画围得密不透风的时候,子爵大人开始了他挑剔的评价。
“艾薇儿夫人,如果这幅画是真的,那么我愿意花一万磅将其买下。可是我有几个问题,这幅画为什么会流传到您的家中呢?”
艾薇儿夫人今晚真是容光焕发,也许是因为她终于可以把这幅珍藏已久的画卖个好价钱了,所以她难得的多了一份耐心,开始向众人解释这幅画的来历。
“我对每位客人都说过这幅画的来历,这是先父花三千磅从上一位梅丽尔伯爵手中买来的。”艾薇儿夫人矜持的说:“当时那位伯爵正面临破产,这都是有迹可循的。”
“可是这幅画用的颜料似乎太过新鲜,而且下笔也有些僵硬,的确是真迹吗?”一位画师问。
“这当然是真迹,你到底懂不懂,不要胡说八道。”艾薇儿夫人皱起眉头道。
又一位画师插嘴道:“有一定程度的皲裂,保存并不妥当,敢问是用那种油养护的?”
还没等艾薇儿夫人回答,下一位画师说:“这幅画一定没有好好保养,瞧这些尘埃……”
很快这位夫人就应接不暇了,她被画师们团团围住,急切的辩解这幅画的确价值一万磅。
这些画师是被奥斯卡雇来验证作品真伪的,但奥斯卡还向他们表达了一个要求,那就是尽量给这幅画挑些毛病,他希望借此跟画作的主人讲讲价。
画师们都很理解,而且因为收了钱,所以格外卖力。
所以当艾薇儿夫人忙着跟几个画师争辩的时候,‘尤扎克男爵’悄悄挣脱了她的手臂,而她完全没有意识到……
机会来了,父亲随我悄无声息的没入了人群……