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章节_15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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梦,醒来无影无踪。我们张口结舌的望着车子,不敢相信眼前的事实。

以后我们两人怎么再上了车,如何慢慢的开回家来,事后再回想,再也记不得了,那一

段好似催眠中的时光完全不在记忆里。

到了家门口,荷西来抱我下车,问我:“觉得怎么样?”我说:“人好累好累,痛是不

再痛了。”

于是我上半身给荷西托着,另外左手还抓着车门,我的身子靠在他身上,那块小铜片又

碰到了荷西,这是我事后回忆时再想起来的,当时自然不会注意这件小事情。

荷西为了托住我,他用脚大力的把车门碰上,我只觉得一阵昏天黑地的痛。四只手指紧

紧的给压在车门里,荷西没看见,还拼命将我往家里拖进去,我说:“手——手,荷西啊—

—。”他回头一看,惊叫了一声,放开我马上去开车门,手拉出来时,食指和中指看上去扁

扁的,过了两三秒钟,血哗一下温暖的流出来,手掌慢慢被浸湿了。

“天啊!我们做了什么错事——”荷西颤着声音说,掌着我的手就站在那里发起抖来。

我不知怎的觉得身体内最后的气力都好似要用尽了,不是手的痛,是虚得不得了,我渴

望快快让我睡下来。

我对荷西说:“手不要紧,我要躺下,快——。”

这时一个邻家的沙哈拉威妇女在我身后轻呼了一声,马上跑上来托住我的小腹,荷西还

在看我卡坏了的手,她急急的对荷西说:“她——小孩——要掉下来了。”我只觉得人一直

在远去,她的声音从很遥远的地方传来,我抬头无力的看一下荷西,他的脸像在水波上的影

子飘来飘去。荷西蹲下来也用力抱住了我,一面对那个邻居女人说:“去叫人来。”

我听见了,用尽气力才挤出几个字——“什么事?我怎么了?”

“不要怕,你在大量的流血。”荷西温柔的声音传过来。

我低头下去一看,小水注似的血,沿着两腿流下来,浸得地上一滩红红的浓血,裙子上

早湿了一大片,血不停的静静的从小腹里流出来。

“我们得马上回去找医官。”荷西人抖得要命。

我当时人很清楚,只是觉得要飘出去了似的轻,我记得我还对荷西说:“我们的车不能

用,找人来。”荷西一把将我抱起来往家里走,踢开门,将我放在床上,我一躺下,觉得下

体好似啪一下被撞开了,血就这样泉水似的冲出来。

当时我完全不觉得痛,我正化做羽毛慢慢的要飞出自己去。

罕地的妻子葛柏快步跑进来,罕地穿了一条大裤子跟在后面,罕地对荷西说:“不要

慌,是流产,我太太有经验。”

荷西说:“不可能是流产,我太太没有怀孕。”罕地很生气的在责备他:“你也许不知

道,她或许没有告诉你。”

“随便你怎么说,我要你的车送她去医院,我肯定她没有怀孕。”

他们争辩的声音一波一波的传过来,好似巨响的铁链在弹着我当时极度衰弱的精神。我

的生命在此时对我没有意义,唯一希望的是他们停止说话,给我永远的宁静,那怕是死也没

有比这些声音在我肉体上的伤害更令我苦痛的了。

我又听见罕地的妻子在大声说话,这些声浪使我像一根脆弱的琴弦在被它一来一回的拨

弄着,难过极了。我下意识的举起两只手,想捂住耳朵。

我的手碰到了零乱的长发,罕地的妻子惊叫了一声,马上退到门边去,指着我,厉声的

用土语对罕地讲了几个字,罕地马上也退了几步,用好沉重的声音对荷西说:“她颈上的牌

子,谁给她挂上去的?”

荷西说:“我们快送她去医院,什么牌子以后再讲。”

罕地大叫起来:“拿下来,马上把那块东西拿下来。”荷西犹豫了一下,罕地紧张得又

叫起来:“快,快去拿,她要死了,你们这两个不知天高地厚的傻瓜。”

荷西被罕地一推,他上来用力一拉牌子,丝带断了,牌子在他手里。

罕地脱下鞋子用力打荷西的手,牌子掉下来,落在我躺着的床边。

他的妻子又讲了很多话,罕地似乎歇斯底里的在问荷西:“你快想想,这个牌子还碰过

什么人?什么东西?快,我们没有时间。”

荷西结巴的在说话,他感染了罕地和他妻子的惊吓,他说:“碰过我,碰过录音机,其

它——好像没有别的了。”罕地又问他:“再想想,快!”

荷西说:“真的,再没有碰过别的。”

罕地用阿拉伯文在说:“神啊,保佑我们。”

又说:“没事了,我们去外面说话。”

“她在流血——”荷西很不放心的说,但是还是跟出去了。

我听见他们将前面通走廊那个门关上了,都在客厅里。

我的精神很奇怪的又回复过来,我在大量的流冷汗,我重重的缓慢的在呼吸,我眼睛沉

重得张不开来,但是我的身体已经不再飘浮了。

这时,四周是那么的静,那么的清朗,没有一点点声音,我只觉得舒适的疲倦慢慢的在

淹没我。

我正在往睡梦中沉落下去。

没有几秒钟,我很敏感的精神觉得有一股东西,一种看不见形象的力量,正在流进这个

小房间,我甚至觉得它发出极细微的丝丝声。我拼命张开眼睛来,只看见天花板和衣柜边的

帘子,我又闭上眼睛,但是我的第六感在告诉我,有一条小河,一条蛇,或是一条什么东西

已经流进来了,它们往地上的那块牌子不停的流过去,缓缓的在进来,慢慢的在升起,不断

的充满了房间。我不知怎的感到寒冷与惧怕,我又张开了眼睛,但是看不见我感到的东西。

这样又过了十多秒钟,我的记忆像火花一样在脑子里一闪而过,我惊恐得几乎成了石

像,我听见自己狂叫出来。“荷西——荷西——啊——救命——。”

那扇门关著,我以为的狂叫,只是沙哑的声音。我又尖叫,再尖叫,我要移动自己的身

体,但是我没有气力。我看见床头小桌上的茶杯,我用尽全身的气力去握住它,将它举起来

丢到小泥地上去,杯子破了,发出响声,我听到那边门开了,荷西跑过来。

我捉住荷西,疯了似的说:“咖啡壶,咖啡壶,我擦那块牌子时一起用去污粉擦了那个

壶——。”

荷西呆了一下,又推我躺下去,罕地这时过来东嗅西嗅,荷西也嗅到了,他们同时说:

“煤气——。”

荷西拖了我起床就走,我被他们一直拉到家外面,荷西又冲进去关煤气筒,又冲出来。

罕地跑到对街去拾了一手掌的小石子,又推荷西:“快,用这些石子将那牌子围起来,

成一个圈圈。”

荷西又犹豫了几秒钟,罕地拼命推他,他拿了石子跑了进去。

那个晚上,我们睡在朋友家。家中门窗大开着,让煤气吹散。我们彼此对望着,一句话

也说不出来,恐怕占住了我们全部的心灵和意志。

昨天黄昏,我躺在客厅的长椅上,静静的细听着每一辆汽车通过的声音,渴望着荷西早

早下班回来。

邻居们连小孩都不在窗口做他们一向的张望,我被完全孤立起来。

等荷西下了班,他的三个沙哈拉威同事才一同进门来。

“这是最毒最厉的符咒,你们会那么不巧拾了回来。”荷西的同事之一解释给我们听。

“回教的?”我问他们。

“我们回教不弄这种东西,是南边‘茅里塔尼亚’那边的巫术。”

“你们不是每个沙哈拉威人都挂著这种小铜片?”荷西说。“我们挂的不一样,要是相

同,早不死光了?”他们的同事很生气的说。

“你们怎么区别?”我又问。

“你那块牌子还挂了一个果核,一个小布包是不是?铜牌子四周还有白铁皮做了框,幸

亏你丢了另外两样,不然你一下就死了。”

“是巧合,我不相信这些迷信。”我很固执的说。

我说出这句话,那三个本地人吓得很,他们异口同声的讲:“快不要乱说。”

“这种科学时代,怎么能相信这些怪事?”我再说。他们三个很愤怒的望着我,问我:

“你过去是不是有前天那些全部发作的小毛病?”

我细想了一下,的确是有。我的鼻子过敏,我常生针眼,我会吐,常头晕,胃痛,剧烈

运动之后下体总有轻微的出血,我切菜时总会切到手——。

“有,都不算大病,很经常的这些小病都有。”我只好承认。

“这种符咒的现象,就是拿人本身健康上的缺点在做攻击,它可以将这些小毛病化成厉

鬼来取你的性命。”沙哈拉威朋友又对我解释。

“咖啡壶溢出来的水弄熄了煤气,难道你也解释做巧合?”我默默不语,举起压伤了的

左手来看着。

这两天来,在我脑海里思想,再思想,又思想的一个问题却驱之不去。

我在想——也许——也许是我潜意识里总有想结束自己生命的欲望。所以——病就来

了。”我轻轻的说。听见我说出这样的话来,荷西大吃一惊。

“我是说——我是说——无论我怎么努力在适应沙漠的日子,这种生活方式和环境我已

经忍受到了极限。”“三毛,你——”

“我并不在否认我对沙漠的热爱,但是我毕竟是人,我也有软弱的时候——。”

“你做咖啡我不知道,后来我去煮水,也没有看见咖啡弄熄了火,难道你也要解释成我

潜意识里要杀死我们自己?”“这件事要跟学心理的朋友去谈,我们对自己心灵的世界知道

得太少。”

不知为什么,这种话题使大家闷闷不乐。人,是最怕认识自己的动物,我叹了口气,不

再去想这些事。

我们床边的牌子,结果由回教的教长,此地人称为“山栋”的老人来拿去,他用刀子剖

开二片夹住的铁皮,铜牌内赫然出现一张画着图案的符咒。我亲眼看见这个景象,全身再度

浸在冰水里似的寒冷起来。

恶梦过去了,我健康的情形好似差了一点点,许多朋友劝我去做全身检查,我想,对

我,这一切已经得到了解释,不必再去麻烦医生。

今天是回教开斋的节日,窗外碧空如洗,凉爽的微风正吹进来,夏日已经过去,沙漠美

丽的秋天正在开始。

天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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