章节_165
午时分。
“崇古,你要去哪里玩?我带你去呀……对了你现在还是末等宦官?你这个月的俸禄发了么?”
黄梓瑕无奈道:“没有啊,现在我职业路途走得可艰难了,大家都知道我是个女的,看来是不可能给我升级了,俸禄也不给我发,如今我天天在夔王府蹭饭吃呢。”
“我就说嘛,你跟着我混好了。来做我们蜀地女捕头,绝对拉风又好玩,还能体现你的独特价值,还每月给你发钱,比别人多两倍怎么样?”
“不用啦,我爹娘给我留下的产业,够我一辈子了。”她叹了一口气,呵着自己有点寒冷的双手,低声说,“有夔王在,族中不敢吞并的。”
周子秦想了想,又想起一件特别严重的事情,忙追问:“对了崇古,我问你哦,王蕴真的退婚了?”
“算是吧。”她不愿提起此事,转身向着前方漫步目的地走去。
周子秦跟在她身后,郁闷地说:“王蕴这混蛋,像你这么好的女子哪里找啊?长得好看,聪明又善良,而且还能和我一起挖坟墓验尸体呢!错过了你,天底下还能再找一个么?”
黄梓瑕也不知道他是不是夸自己,只能苦笑。等她抬头,看清了自己到底身在何处时,又呆呆地站住了。
她就站在光德坊之前。
十二年前,她一举成名的那个地方,也是,禹宣的家。
她慢慢走到当初禹宣家的门口,站在矮墙之前,看向里面。
和当年已经完全不一样的地方,当时里面爬满墙壁的忍冬已经不见,裸露的石墙上全是青苔。院内的石榴树也被砍掉,青石板满是灰尘,小沟渠被垃圾堰塞。院中杂七杂八地堆满了竹箩草筐,让她乍一看还以为自己找错了地方。
周子秦站在她身后,不明白她为什么站在这个院子前怔楞许久。他问:“你来这里找人吗?”
她缓缓摇头,说:“不,我只是来看看。”
“这有什么好看的?”周子秦转身在旁边井栏上坐下,帮她拂了拂栏杆,拿出刚买的橘子,剥了分她一半,“挺甜的,来。”
黄梓瑕在他旁边坐下,接过橘子吃了一瓣,才低低说道:“这里是禹宣的家。”
周子秦顿时“哦”了一声,嘴巴嘟成一个惊讶的圆:“你还记得这里啊?”
她点点头:“嗯,那是我第一次帮助我爹破案。”
“如果……”周子秦望着那个小院子,又转头看看她,迟疑地问,“我是说如果啊,如果你回到十二岁,又回到这里,那个案件又在你的面前重演了……你会不会提醒你爹,让他抓捕禹宣的哥哥,改变禹宣一生的命运呢?”
“会。”她不假思索地说。
周子秦有点讷讷的,没想到她会回答得这么快。
“就算我想改变禹宣的一生,也改变我家人的命运,可罪恶已经发生,我心中明知真相,又如何能为了将来的事情,而刻意忽视忍耐,不去伸张?”她捏着橘子,抬头看着阴沉欲雪的天气,缓缓说道,“但我一定会叫人好好关注他家的情况,绝不会让惨剧再发生。至少,会好好照顾他的母亲,让她不至于在丧子之后,因为悲痛而陷入疯癫,最后了断生命。”
周子秦认真地点头:“嗯,然后很要紧很要紧的,是好好地帮助禹宣。”
黄梓瑕仰望着天空,许久许久,才轻轻地叹了一口气。天气太冷,她的叹息弥漫出白色的淡淡雾气,消散在阴翳的空中。
她缓缓的,却清晰无比地说:“不,假如能再活一遍,我不会再认识他。”
那些美好的过往,那梦幻般的少女时光,那曾经在夕阳下微微而笑的少年——
统统都不要了。
“然而……人生并不能重来一次,不是吗?”她仿佛自言自语,又仿佛是呢喃般,深深地吸进清冷的空气,然后将胸口那些堵塞住的东西一点一点挤出来,呼出在空中。
“走吧,没什么可留恋的了,也没什么可感伤的。”她说着,慢慢站起。
周子秦十分担忧地看着她,问:“崇古,你今后,可怎么办呢?”
黄梓瑕转头看他。
“你……和王蕴解除了婚约,禹宣又死了……”他忧虑地吃着橘子,皱着眉头,也不知是被橘子酸的,还是心理原因,“要不,你还是来跟我混吧,你不考虑女捕头的事情么?”
黄梓瑕摇了摇头,说:“或许以后吧,但现在,我还有事情要做。”
“咦?什么事啊?”他眨眨眼。
“我家人的冤案能翻案,全靠夔王。如今他身边出了那么诡异的符咒,我得帮他将底细查个清楚。”
周子秦拍着胸脯说:“对啊,夔王也帮我很多,我那一套验尸的工具还是他帮我在兵部打造的呢。这事没得说,算上我一份!”
“太好了,如果有你帮助,一定能水落石出的。”黄梓瑕点头,说:“我怀疑,有人利用可褪色的墨迹,在那张符咒上下手脚,企图对夔王不利。”
“墨迹褪色的话我知道的,我之前不是还帮你重现过那片纸灰上的字迹吗?和那个道理差不多,我重新配一份就好了。”
“不,不一样,这回是朱墨。”黄梓瑕皱眉道,“朱墨的配方与黑墨完全不一样,你那个菠薐菜汁是无用的。而且,对方没有在原纸张上留下任何痕迹。”
“高手啊……肯定还有我不知道的手法!”周子秦顿时双眼闪闪发亮,兴奋道,“我非学会不可!”
“你准备去哪儿学呢?”她问。
“跟我来!”他将怀中的橘子全都丢到小瑕身上的小箱笼之中,带着她就往西市跑。
到了一家装裱行前,周子秦指着里面一个留着山羊胡子的老头,问:“看到那个老头儿没?”
黄梓瑕看着这个双手拢在大棉袄中打盹的老头儿,点了点头。
“他可是京城最有名的装裱师傅,我那个菠薐菜的法子,就是在古籍上看到之后,和他一起探讨出来的。”
黄梓瑕顿时肃然起敬:“你准备为了这个,专门跟他学裱画?”
“是啊,干仵作这一行,还不得活到老学到老吗?你忘记啦,上次夔王妃那个案件,我为了王若和锦奴手的区别,可是专门去学了骨科,还去屠宰场研究了好多猪蹄呢。”
周子秦拉着她走到店内去,老头儿微微睁开眼瞄了他们一眼,有气无力地问:“周少爷,有何贵干啊?”
周子秦立即换上了谄媚的笑容:“易老伯,反正冬天这么无聊,我今天又过来跟你学本事了。”
老头儿铁青着一张脸:“滚滚滚!老头儿没空陪你,上次那个菠薐菜汁被你吵了半年多,差点没搞掉我老命!”
“别这样嘛……难道你不想知道如何消掉朱墨的痕迹?”
“还用得着跟你研究?太简单了吧,白醋可以消融朱砂颜色啊!”老头丢给他一个白眼。
“可是白醋有气味啊?”周子秦一脸求贤若渴的模样。
老头骄傲地仰头大笑:“哼哼……老头家祖上流传的不传之秘,难道还要告诉你?”
“好吧……”周子秦说着,一脸无奈地走到柜台前,问,“易老伯,我问你啊,你家传的那个办法,真的能将朱墨洗得一干二净,不留半点痕迹吗?”
“废话,绝对光洁如新!我易家在京城开裱画铺这么多年,手上要没有这么点绝活,能在这里立足么?”
“真的?”
“真的!”老头儿梗着脖子,跟只斗鸡似的。
“那么……”说时迟那时快,他抓过旁边一张装裱好的画,哗的一下抖开,然后取过旁边一碟已经半干的朱墨,干净利落地全部泼了上去。
一直靠在椅上的易老头顿时跳了起来,一把抓过已经被他泼得鲜红淋漓的画,气得全身发抖,都快哭了:“展子虔啊……展子虔的卧马图……”
黄梓瑕赶上一步,一看那张图,果然是展子虔真迹,画上的马虽然卧在山石之下,却有一股腾然欲跃的气势,气韵生动,果然是大家手笔。只可惜如今被周子秦一碟朱砂泼上去,那匹马就跟挂了彩似的,一身鲜血淋漓,实在是惨不忍睹。
“你怎么……你怎么抓得这么巧?啊?”老头儿差点没气疯了,气得吹胡子瞪眼,几乎要把他给撕了,“旁边那个王大学士的、刘大尚书的那些画,你泼一百张也关系啊!你泼展子虔,你泼……我让你泼……”
老头儿抓起旁边一个画轴,劈头盖脸朝周子秦打去,周子秦一边绕着店中的柱子跑,一边抱着头问:“你不是说可以一干二净完全不留任何痕迹吗?”
“我……我那法子起码得三天!可今天人家就要来取画了!”老头儿一边喘气一边歇斯底里大吼,“何况这是展子虔!要是弄的时候破了一指甲盖,把你这混账小子打杀一百个也抵不上!”
“好嘛……主人是谁?顶多我仗势欺人,让他迟三天来取画了。”
“呸!你这个小小二世祖还想仗势欺人?人家可是王爷!”
“……顶多我跪他家门口负荆请罪嘛。”周子秦反正一点都不要脸,毫无羞耻地就接话了,“对了,哪位王爷啊?”
“昭王!”
“早说嘛,昭王和我有点交情的,我现在就去跟他说,让他迟两天去取画。”周子秦说着,抬脚要往外走时,又回头问,“三天后就能弄好了?那我到时候来参观。”
“滚!”老头儿身上的怒火熊熊,直接一画轴就砍了过去。
捂着头上的大包,周子秦灰溜溜从装裱店跑了出来。
第232章 花萼相辉(2)
黄梓瑕跟在他身后,略觉无奈:“子秦,以后可不能如此鲁莽了。”
“咦,我这不是为了帮王爷嘛。”周子秦捂着那个大包,还兴高采烈的,“你看,现在我们已经打探到消除朱墨的办法了,是不是替你解决了一个重要难题啊?”
“不可能。”黄梓瑕摇头道,“对方绝对不可能冒险用三天时间来给那个符咒动手脚,如果是这样的话,万一夔王一两天内就取出看一下,岂不是会出岔子?”
“……好吧,难道我被白打了?”周子秦委屈地嘟囔着。
黄梓瑕还在思忖着,一抬头发现已经到了吕氏香烛铺面前。
今日冬至,香烛铺宾客盈门。他们站在外面看见张行英的大哥大嫂忙得几乎转不开,便没有进去叙话,只看了看,两人便离开了。
“说起来……滴翠虽然命不好,但总算人生中还有些明亮的东西。”周子秦叹了一口气,说,“她的父亲,还有她遇到的张行英一家,都是真心对她。”
黄梓瑕没有回答,只回头看了一下后面的香烛铺。
在铺子门口川流不息的人群之中,她看见一条熟悉的娇小身影站在香烛铺对门的树下,一动不动。
她诧异地睁大眼,转过身想要向那条娇小身影走去。
然而,满街的人潮挡住了她的去路,摩肩擦踵的人群推搡得她反倒往后退了两步。等到她站稳身子,再向那边看去时,那个人已经不见了。
她在人群中焦急地寻找,想看看还有没有对方的影子,却发现一无所获。
周子秦问:“你在看什么?”
“滴翠……我看到香烛铺门口,有个女子的身影,很像滴翠!”她低声道。
“啊?不会吧不会吧?”周子秦踮起脚尖,四下张望。但最终他还是放弃了,沮丧地说,“没有啊,大约是你看错了。”
“可能吧……”她只能这样说。
毕竟,滴翠现在还是被缉捕的犯人,她如何敢回到京城呢?
眼看天色渐暗,周子秦陪着黄梓瑕一起往永嘉坊走。还未到夔王府,零星的雪已经缓缓下了起来。这边人流稍少,他们催促马蹄,来到王府门前。
还未等她下马,一直站在门口的人已经急匆匆地跑下台阶来,跺着脚说:“哎呀黄姑娘,你可算回来了!”
正是府中的小宦官卢云中,他一贯聒噪,说话又急又快:“王爷从宫中传出话来,说今晚要在大明宫饮宴。去年宫里事忙人手乱,昭王居然醉后睡在了宫门内,到快天亮了才被人发现,结果大病一场!今年又下了雪,宫中特诏各府都要有人进宫候着,免得诸王到时沉醉,又闹出这样的事情来!”
黄梓瑕下了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