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章节_12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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小轿车,把帐都细算了,最后以医务工作者的人道情怀作结,我觉得自己分寸把握还算好,光说事情,没提到任何人。说完以后就发现气氛不对,没有一个人来应和我,丁小槐做出了吃惊的表情望着我,嘴角含着一丝笑意。会场沉静了好一会,这种沉静对我构成了巨大的心理压力。终于马厅长开口说:“小池能够把自己的想法说出来,这还是值得肯定的。大家讨论讨论,有相同的不同的意见都可以说,真理越辩越明吧。”又看看表说:“我还要到省政府去一趟,徐师傅在下面等我了。”就去了。刘主任说:“小池的动机还是很好的,可是考虑问题是不是可以更全面一点?比如说车,厅里养这几台小轿车是要花不少钱,可方便了工作,提高了效率,这种价值就不是那点钱可以衡量的了。”丁小槐马上接上来:“大为看事情可能有点偏执。厅里才有十来台小车,我看并不多。隔壁化工厅的车比我们多好几台。也就是厅里的领导考虑到我们厅里的工作对象都是病人,特别是那些赤脚医生什么的,花钱的事太多,拨款又不足,才采取了节约的原则。”又有监察室郝主任发言说:“我觉得小池的发言是有具体针对性的,针对谁呢?领导考虑到厅里房子紧张,宁可自己每天跑也不愿来挤着同志们,这种大公无私的精神,不是我们学习的榜样吗?”他越说越激动,拳头往下一砸一砸的几乎敲到桌子上去了。我实在忍不住说:“你算过帐没有?一辆好车一年前前后后耗掉的钱,建一套房子都绰绰有余了。”他把拳头砸到桌子上说:“强辩,还在强辩!”明明是他强辩,反而理直气壮说我强辩。世界上的道理能这么讲,那世界还是个世界吗?会场的气氛使我不能再往下说,而必须接受他对我的评价,这是怎么回事?接下来又有几个人发言,最令我心寒的是,连关系那么好的小莫都发了言,说我的不是。最后,连我都觉得自己是太片面太冒失也太没有道理了。刘主任说:“大家的意见,我想小池还是会考虑的。当然他也可以保留自己的意见,一时想不通可以慢慢来吧。”就散了会。丁小槐一脸兴奋,出了门就吹起了口哨。

我万没料到事情是这样一个结局。回到宿舍我头脑中还是一片嗡嗡的声音,很多面孔浮上来,一个个都用手指着我,我体会到了千夫所指的感受。我把事情重新考虑了一遍,想找出是哪个环节出了问题。事前我想到了领导可能会有点不高兴,可这么多人一起来指责我,却是无论如何都想不到的。他们都是学医的,应该不缺乏最起码的人道情怀,怎么会把道理那样去讲?今天才知道了世界上的道理可以像捏软泥一样捏成人们愿意的形状,就看谁来捏了。可人都按自己的利益来捏,公正又在哪里?如果只有丁小槐跳出来,我还可以承受,狗人嘛,不但会摇尾巴,还会咬人。狗的雕像要重新塑造,不但尾巴要生动,牙嘴也要生动才行。郝主任发言了,牙嘴白历历地露着。还有刘主任,那个老好人,没想到他首先发言。最没料到的是小莫,她怎么会?

我没吃晚饭,根本就没有饿的感觉。为了向自己证明心中是平静的,我把《本草纲目》拿过来看,可看了好一会儿脑中还是一片茫然。每一个字都是认识的,每一句话都是理解的,可看完一段却不知所云。我强迫自己一个字一个字读出来,还有意拿着点声调:“药性有宜丸者,宜散者,宜水煮者,宜酒渍者,宜膏煎者,亦有一物兼立者,亦有不可入汤酒者,并随药性,不得违越。”可读完一段还是不明白。我用力拍自己脑袋,里面有一种空空洞洞的回响。难道我,池大为,就被这件小事把心里搞乱了吗?一件小事,一件小事!

我躺在床上不知多久,忽然发现天已经黑了。我走出去想透口气,出了大门沿着街一直往东走。走了一会一辆黑色小车停在我身边,我吃一惊,一看是大徐,他把我拉进车,火速向前开去。我说:“这么晚还在外面跑,把我拉到哪里去?”他说:“跟我走就是。”开了有十多分钟,到了市郊,在一家餐馆前停了车,扯了我进去。我说:“我不饿,我一点都不饿。”他说:“不饿也不能不吃晚饭!”我又吃一惊说:“你怎么知道我没吃晚饭?”他说:“真朋友不讲假话,我在车里等你下来有几个小时了,我只是不敢上去找你。”我说:“你不敢找我?”他不回答,望了我说:“你今天下午都讲了些什么?”我说:“你怎么知道我讲了些什么?”这时服务员过来,他点了四个菜,说:“四点多钟的时候,马厅长到小车队来了,要回家,我看出他有点不高兴。半路上他问我跟你说起过小车的事情没有,我听着口风不对,就否认了。回到厅里碰见刘主任,他又问我,我又否认了。他把你提意见的事对我讲了,我真的吓了一跳。大为你说这些干什么!”我说:“凭良心说句话吧。”他说:“他们问我,我都否认了,大为你就别再说别的,不然我这个方向盘都把不住了。当领导的司机,最忌讳的就多嘴,我跟你讲到一部车要耗多少钱,也没想到你有这层意思在里面,不然我怎么样也要挡住你。”

服务员端了菜来,我说:“真吃不下。”他说:“强迫自己也要吃几口,把自己当作敌人,要战胜自己的胃,就吃下去了。”我夹了点菜慢慢吃。他说:“我今天等你这么久有两件事,第一是请你帮个忙,我已经否认了,你就把这个话讲下去算了,不然不说把我调出小车队,换一辆车我也受不了啊。”我说:“大徐你还不了解我,我要说下午就说了,我没说就是不说,我自己挺着就是了,又把你牵进来干什么?你把心放下去。”他吁了口气说:“第二件事呢,我要向你赔不是,刘主任告诉我这件事的时候,我当时就表了一个态,说你这样看问题是不对的。你是好心,善心,我那么说我问心有愧。本来我应该沉默,可是我不能沉默,我沉默了我就是嫌疑犯。我想你能够体谅我的苦处,就不要记恨了。”我苦笑一声说:“明白,你没有说心里话的权利,连沉默的权利也没有。我不怨你,我真的不怨你。你能够说我是好心,我就要欢呼理解万岁了。理解万岁,我在北京读书那几年这句话是挂在嘴上讲的,现在才体会到了其中的艰难与沉重。”

回去的路上他说:“大为啊,我在厅里也这么多年了,有一条做人的原则就是要看得惯,有人把钱成百上千地往河里扔,你也要装作没看见。他不是傻瓜,他扔总有他的理由。你不明白那点理由,千万别跳出来说浪费了浪费了。总之你不能说,你说就是你错。想通了这个道理,就心平气和了。”我说:“我以后要学会做人呢,跟你学。”他没听出其中的意味,说:“没人商量也可以跟我来打个商量。”快到厅里了,他说:“大为你是不是走一段路过去算了,免得别人瞎想。我开始不上去找你也是怕别人瞎想,厅里的人一个个眼睛都尖得很。”我说:“想象力也不错。”我下了车,他开了车前面去了。

回到宿舍我心里不舒服,怎么自己都成为别人忌讳的人了?正想着又听见轻微的敲门声,像指甲弹在门上,有点脆。是敲我的门吗?我走到门边侧耳一听,那声音清晰了,是的。我开了门,一个人一闪就进来了,是小莫。她把门关上,闩好,说:“大为你回来了?”她的声音很轻,我也不自觉地降低了声音说:“一个人看电影去了。”她说:“文琴没来?”我摇摇头。她说:“我到楼下看了三四次,总算看见你房里亮灯了,就上来了。我是来跟你赔礼道歉的。今天下午我本来是想不发言的,保持沉默算了。可是我们郝主任都那样讲了,我若不表一个态,郝主任会记在心里。不表态在别人看来就是态度。我迫不得已就讲了几句,回到家里心中实在不安,我觉得很对不起你,不是一般的对不起,是很对不起。好歹我也是个大学生,还是学医的,你讲的道理我们怎么会不同意?可同意只能在心里同意,嘴巴上还是要说不同意,我不能沉默,这是没有办法的事情。”我苦笑一声说:“我明白,我不怨你,真的不怨。”她说:“大为你理解我的难处就好,我处于这种地位,实在也是为难。”我说:“你理解我,我也理解你,我们之间还是有这种默契,这就不容易了,我都忍不住要喊一声理解万岁了。”她摇着头说:“说真的我心里苦呢,不说那么几句不行,说了违背了自己感情又对不起朋友,你说这人的心里撕裂成两半是什么滋味?”她双手做了个撕开的动作,“我到你这里来,第一要鼓足勇气怕别人看见了说三道四,第二要鼓足勇气进你这张门面对你这个朋友,心里不苦?”我说:“其实你不来我也明白你的处境,甚至刘主任郝主任也是非表态不可,会场上的情况总有人会去汇报的,所以我也不怨他们,他们心里跟大家的想法也不会差那么远。我唯一奇怪的就是,人人心里想刮着东风,怎么坐在一起就是西风劲吹?我就想不透西风是怎么形成的。都在做演员做得那么像,假的比真的还真!”她说:“圈子里就是这么回事,大家都练就了一身察颜观色听话听音的绝技。”我说:“我讲了那一番话,未必领导就真会忌恨我?”她说:“就算这个领导心怀宽广,那个领导就不一定了。人总是人吧。”

小莫去的时候侧耳在门边听了一下,轻轻开了门出去,把一根指头放在嘴边,示意着,出去了就顺手把门拉上,不要我送。我回到窗前坐下,伸手到窗外摘了几片银杏叶在手中搓揉着。大徐也好,小莫也好,他们都是好人,也是凡人。凡人的原则就是明哲保身,这我理解。为了跟环境和平共处,他们真心话不敢说,却理直气壮地说自己不愿说的话,自己想做的事还要精心设计了偷偷摸摸地做。他们在细节上有足够的聪明,但聪明的后面却是难以言说的大悲哀。什么东西竟有如此力量把人扭曲成这个样子?看来他们已经失去了被扭曲的感觉,因此也不再觉得自己的尊严受到了伤害。在一种氛围中,不正常已被大家视为正常,人们对此习以为常,熟视无睹,最可悲可叹的就是这样一种习以为常。什么时候大家可以把腰挺起来活得像个人?我悲观地想着恐怕还要几代人才行。一种延续了几千年的事实,没有几百年是扭不过来的,这是一笔精神遗产啊。这又是一种真相,被遮蔽得更深却意义更为重大的真相。我要找到适当的机会把这种真相说出来。我不能沉默,我的天职就是开口说话。

第二天我去上班,在楼梯上碰见郝主任从上面下来。我望着他想打个招呼,他避开我的目光一直下去了。他的神态使我有了一种精神优越,毕竟是非人们心里还是明白的,他自己也明白。到了办公室刘主任已经来了,他很和蔼地说:“小池来得早啊!”我说:“刘主任您更早。”他说:“小池你昨天怎么了,有些话其实没有必要说。”我说:“我就是容易冲动,心里有想法就忍不住要说出来,想一想也是太不聪明了。”他说:“年轻人啊!”我说:“我说的是真话还是假话?还是领导鼓励我说我才说的。其实我的话还只说了一半,还有一半,我就对刘主任您说了吧。”就把赤脚医生的事说了,又把报纸上看到的消息也说了。他说:“小池你倒是个好人,就是书生气重了一点,天下的事,有谁能包圆了管着?这一半的话,说到我这里就打止了。”说着手劈下来做了个砍断的动作,“在机关里工作,有机关的特点,不是什么话想说就可以说的,这是一条原则,你要好好想一想,小池啊!”这时丁小槐进来了,刘主任马上说:“小池啊,你先去把开水打上来。”

我不知该怎样面对马厅长才好。我知道人心里的感应总是对称的,一个人你本能地感到亲和,那么他对你也感到亲和,你感到别扭呢,他对你也一定感到别扭。要是对别人感到别扭吧,倒也无所谓,点点头就过去了,可这个人是马厅长,我绕得过去吗?这天我上班提前几分钟去,怕在楼道里碰见马厅长。过一会听见马厅长从门口经过,跟丁小槐打招呼,声音里透着一种特别的亲切。大人物的语调也有着特殊的意味,是非常重要的信息。我感到心里发冷,丁小槐进来时身子那么晃了晃,表演着一种优越。我装着没注意,把目光转向别处,心里骂着:“尾巴又摇起来了,等会还会把牙龇出来吧。”这个小人,他用身体语言传达着一种信息,他以为他把我挫下去了。我设想着自己以后该怎么对付他,是寸步不让顶回去呢,还是不理不睬?不理不睬,他一步步逼上来,树欲静而风不止;顶回去呢,那就是以小人之道,还治小人之身了。在某种处境中,人就是这样可悲地别无选择。

下班的时候我刚出门,正好碰见了马厅长,我还没说话呢,马厅长和气地说:“小池,好几天没看见你了,近来工作还好吧?”我说:“还好。”他点头笑着说:“还好就好,还好就好。”似乎是不经意地碰了碰我的手,又跟别人说话去了。马厅长的神态给了我一点安慰,也许他并没有像我设想的那样生我的气,是我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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