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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七折 道圣智绝,无用相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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丹墀之上,劫震面色一沉,心想:「不好,果然是他!」道天生是法天行的师弟、胖子道初阳之叔,乃是将军籙「天」字辈的佼佼者,他的武功放眼道、法、经三家几代,都没有可以比肩的,甚至还在将首「十万横磨」法天行之上。迄今九嶷山犹有耳语:当年若掌门之位由「一阳来复」道天生来继承,今日的六绝榜中恐怕还要再添上第七条姓字。

或许因为如此,法天行似乎对这个师弟很忌惮,接掌大位之后,便找了个理由将他驱逐下山,道氏一门失了这根中流砥柱,只得由道初阳继任家主。法天行把二女儿嫁给道初阳之后,既为其师又为泰岳,遂名正言顺把道氏纳入掌握,巩固了法氏的大权。

按说道天生对将军籙、法天行心怀怨怼,决计没有为其夺珠的道理,只是世事难料,以南疆道圣「一阳来复」堪入六绝榜的实力,真要炫技,只怕今日场中无人是对手。果然法绦春双眼骤亮,冲劫军拱了拱手,一扫颓势,意态骄狂:「二公子,我方的代表到啦!你看着办罢。」劫军冷哼一声,暗自留神。

却听外头道天生大笑:「二丫头休得胡言!叔叔几时答应下场了?将军籙的武功如山如海,几辈子都修练不完,掌门师兄要阴牝珠做甚?魔教余孽送来这枚珠,便是要正道自相残杀,一口气死了个清光,奈何你等无知,侈言夺珠!若教师兄亲临,看不老大耳刮子打你!」众人心中一凛,面上都不好看。

劫兆凑近岳盈盈的耳畔:「这人说话真是单刀直入,难怪在九嶷山待不下。」岳盈盈低声轻叹:「是啊!忒有见识,却将满座都得罪光啦!像这样的人,世间哪里能容?」法绦春听得心急:「叔叔!今天不干阴牝珠的事,只与本门体面有关。」道天生的笑声飘入厅堂,仍未见人影。「你若顾念本门的体面,还是趁早闭上了嘴。初阳!下得九嶷山来,你夫妻俩便是将军籙的代表,妻子言行有亏,你这个做丈夫的也脱不了干系。」道初阳冷汗直流,低头不敢接口。

厅内诸人中,以洞玄观主一清道人与将军籙的交情最好,听道天生真有撒手不理的意思,忙执杯起身,抱袖对着空荡荡的厅外一停,扬声说:「天生道兄多年不见,真是想煞贫道啦。适逢四大世家与中京诸位同道齐聚一堂,道兄何妨进来饮杯水酒,便是不理小辈比武较技,也别忘了见见老朋友。来!贫道先乾为敬。」举杯饮尽,提壶又斟了一杯;掌中暗蓄劲力,「呼」的一声,连杯带酒平平飞出厅去,拖了条极长的弧,居然没有洒下半点。

一清道人入京多年,洞玄观虽办得有声有色,但在中京的声势却始终盖不过黄庭观,别说天城山的黄庭老祖、代掌教玄鹤真人等人物,就连中京分观住持元常在武道上的名头都比一清响亮得多。

他露了这一手「随风一叶如飘蓬」的功夫,举座莫不微凛:「好个一清,竟有这等功力!」不由得收起了轻视之心,另眼相看。酒杯飞出大厅,衬着蓝天白云越来越淡、越来越小,倏地失去形影,半晌都没听到瓷胎坠地的声响。一清的劲力再怎麽巧妙,终不能将酒杯掷出九霄天外,肯定是让暗处的道天生给收了去,却无现身之意。一清枯站片刻,尴尬的笑了几声,拱手道:「天生兄如不愿相见,且饮便是,贫道也不来勉强。」劫兆低声向另一边凑了过去:「三哥,这道天生似乎没有夺珠的意思啊!」劫真摇了摇头,悄声回答道:「隐而不现,反倒不好。既然来了,自须於明处才是。」沉吟半晌,跟着举杯起身:「父亲,孩儿素来景仰『南疆道圣』的威名,不自量力,想敬道圣前辈一杯。」劫震凤目一睨,立刻明白劫真的用意,摆手示意他坐下,举杯朗声说:「天生道兄,自从香山战后,你我便不曾再见,这一晃眼,居然已过十八年,当日道兄舍命相助,劫某还没有机会言谢。弹指星霜,故旧凋零,道兄愿否与我喝这一杯?」袍袖微振,酒杯便飞出厅去,乍看与一清所掷无分轩轾,距离却多了一倍不止,两人高下立判。

昔年四大世家围攻香山,蔚云山召来魔门六大杀星对付玄皇宇文潇潇,玄皇以一敌六,犹保不失,却也无暇他顾;法天行率领四大家的好手,与蘼芜宫的五极护法等展开激战。至於解剑天都之主「千载余情」盛华颜,则被蘼芜宫出身的智算高人「香峰雁荡」揽秀轩设计绊住,双方斗智斗力,终究没来得及赶赴战场。

当时,四大世家与蘼芜宫之间可说是五五均势,胜负仅只一线。

劫震本拟与蔚云山一对一决斗,突然接获急报,说蔚云山邀来另一名魔门高手助拳,那人功力之高难以测度,若非道天生挺身而出,半路将其截住,战局恐将全盘改观。云烟过眼,知交零落,旧情能否引出远避红尘的一代道圣?

酒杯出檐,倏地又失去踪影。

厅外响起道天生清朗的长笑:「劫庄主言重啦。当日我与那人拼得两败俱伤,武功没分出高下,但他的韧性比我强,若不是后来庄主及时赶到,我今天哪有命喝这杯酒?」说得淡然,终归还是没现身。

原来当日劫震赶到二人拼斗之处,眼见双方战得两败俱伤,本想乘机将那名魔门高手除去,道天生却不愿意乘人之危,请劫震将他放走。据说后来法天行便以「结交魔门妖邪」的罪名,将道天生赶出了九嶷山。

眼看故旧之情唤不进、救命之恩唤不进,法绦春把心一横,推开丈夫的扶持,铿啷拔出长剑,惨笑道:「也罢!绦春学艺不精,今日要把命送在这里。」从颈间扯下半块玉珏,高高举起:「这珏是娘给我的信物,请叔叔看在她的面上为我做一件事。绦春死后,请叔叔将此珏带回山上,交还给我娘亲。」挥剑欲起,要与劫军一拼。

「且慢!」

飕飕两物飞入厅里,「铿!」将法绦春的长剑撞落於地,去势不停,如陀螺般滴溜溜地转上茶几,慢慢停住,却是一清与劫震分别掷出的那两只瓷杯。檐外之人一声长叹,似有无限伤心:

「罢了罢了!我欲避红尘,岂料红尘长在我心,却要往哪里避去?」叹息声里,颀长的身影自檐上翻落,散发敞襟,袒露出瘦白秀气的胸口,五络长须、面如冠玉,额间一竖剑痕也似的淡淡红印,全然看不出年纪,正是昔日威震南疆的天生道圣、「一阳来复」道天生!

道天生挥着绿柳,在阶前褪了足上所汲的木屐,赤脚走了进来,明明屐袍陈旧、披头跣足,就是让人觉得一尘不染。

得月禅师、一清道人、方总镖头、苗撼天等纷纷起身,道天生意态疏懒,却有一股旷远飘渺的气质,令人不由得生出形秽之感,谁也找不到开口的时机;颔首致意之间,便任由他从眼前走过,举座竟无一人能留。

劫兆也跟着起身,看得有些傻:「他不是『发春』的师叔麽?怎……怎地看来这麽年轻?」岳盈盈低声说:「内功道法练到他那个境界,神通自显,去老返少也是有可能的。我师傅便看不出年纪,美丽得很。」劫兆笑道:「那你也同你师傅好好学学,我可有福气啦。」岳盈盈粉颊一红,嗔道:「干你什麽事?」娇横之中难掩羞喜;蓦地笑容一凝,似是想起了什麽,面色渐渐沉落,忍不住微蹙蛾眉,再不言语。

「怎麽啦?这麽开不起玩笑?」劫兆逗她。

「你……你别跟我说这些疯话。」盈盈板着俏脸,双眼平视前方,身子与声音都带着刻意的僵:「我师傅和你爹有仇的。将来……将来若有什麽万一,说不定是我要替我师傅报仇,或是你为你爹讨还公道,我们……还是别太亲近得好。」「不好,我宁可跟你亲近些。」他平日轻浮惯了,这话本是顺口调笑,但一出口便勾起了思路,想了一想,正色说:「不要紧的,真有那麽一天,我便把命送给你。再说了,既然过去也苦、将来也苦,若现在还不开心,人生何其冤枉?」岳盈盈全身一震,玉手揪紧裙膝,显是心神悸动,但仍未转头。劫兆还想开口,蓦地白影一闪,满厅瞩目的「道圣」道天生竟停在他身前,「咦」的一声,目光盯着他头顶上方的虚空处,忽然伸手按住劫兆的腕脉。

这一下出手如电,又极其轻柔,满座之人还来不及惊呼,道天生便已松开劫兆,连连点头:「奇子奇遇,难得、难得!」回见岳盈盈白皙的小手已按上刀柄,修长健美的胴体蓄势待发,柳眉含威、裙摆扬动,刀意竟还先於人、刀之前。道天生惊讶中微露赞许,笑着说:

「情之一字,竟快如刀!」

岳盈盈怒红粉面,心中却有股说不出的滋味,彷佛被窥破了什麽秘密,又像遇到仅有的知音,世上终於有一处、有片刻能稍稍泄漏心事,浑圆结实的酥胸不住起伏,襟里红兜波兴浪涌,恰如思潮一般。

劫兆心中一动:「莫非……她是想出刀救我?」侧首望去,盈盈却刻意别开了目光,面上潮红未退,雪酥酥的半截胸脯沁出薄汗,贴着嫩肌滑淌开来,更衬得肤光赛雪,白得教人眩目。

他爱煞了眼前这娇美动人的女郎,心底暖烘烘的,忽然生出一种极亲近的感觉,轻轻握住她持刀的手,低声说:「我们坐。」岳盈盈闭口不语,羞意却如春风里的蓓蕾忽绽,突然就涌上了面庞,任由他握着小手,并肩坐了下来。

◇    ◇    ◇

道天生走到那巨大的「禹功鼎」畔,一整衣襟,长揖到地:「劫庄主,我们好久没见啦。你的官,可真是越做越大了。」劫震早已离座相候,本要撩袍走下墀阶,一听这话不免尴尬,顿时打消念头,接过从人呈上的新杯举起:「长别契阔十八载,道兄风采依然,不减当年,劫某却已是老病之身啦。来!桃李春风、江湖夜雨,尽在此杯,劫某先乾为敬。」捋袖微掩,一饮而尽。

从人以漆盘托着金杯,恭恭敬敬捧到道天生面前,道天生以手抚鼎,却不接过,似乎在思量着什麽。劫兆暗自嘀咕:「不过是杯水酒,难道还怕有毒麽?这道天生看似潇洒,原来也是假淡泊。」岳盈盈轻道:「他要喝了你爹敬的酒,便不能与你二哥动手啦。你爹拿话挤兑他呢!」劫兆登时醒悟,果然见全场的目光都集中在道天生手上,尤其是法绦春夫妇,眼中只怕要迸出血丝来。道天生犹豫片刻,忽然一笑,随手将酒杯接了过来;法绦春难掩失望之色,几乎要尖叫起来,劫震、劫真却不约而同松了口气,不觉露出微笑。

劫震正要撩袍走下,谁知道天生手掌一立:「且慢!」不顾众人诧异的目光,随手揭开「禹功鼎」的盘龙钮盖,一阵浓烈的酒香顿时充满厅室,原来鼎中竟盛美酒逾半。他踩着鼎腹轻轻巧巧一跃,和身坐上四龙绞扭而成的鼎耳,赤脚踏着鼎缸,倒比丹墀上的劫震、姚无义等高了半身不止,居高临下,既飘逸又张狂。

劫震微绷着脸,看着鼎上的粗袍狂士,忽想起当年麟阳道上,这人也是这样风尘仆仆的赶来助拳,即使两人之间并无深交,只在筵席间见过几面。那时,劫震要比现在更年轻也更锋芒毕露,迎风凛凛的势子,普天之下谁也比不过……但这些年,道天生怎地全没改变?这般折磨煞人的光阴,怎地全没消损他的昂扬与飘逸,磨平他的孤高与张狂?

道天生弯腰抄了满掌酒水,仰头就口,骨碌碌喝得一襟湿透。

「劫庄主,我向来对你敬佩得很,古往今来的大英雄多不胜数,杀人的总比救人的多。十八年前你网开一面,少了很多无谓的牺牲,在我看,这是你毕生最了不起的功业。」他又连饮几口,伸手一抹:「这杯是我十八年前想同你喝、却没喝成的,今日且饮不妨。」十八年前香山蘼芜宫战败,劫震才算稳占中州正道盟主的宝座,这十八年来,可说是「神霄雷隐」之名最强盛、最如日中天的时候。道天生只敬过往不敬今时,贬更多於褒,众人都听得傻了。劫震一张方正的紫膛国字脸不见喜怒,抱拳拱手,淡淡一笑:「好说。道兄乃世外高人,今日赏光,敝府何其有幸。」道天生摆摆手,转向一旁的常在风。

「你是盛夫子的传人?」

「天都弟子常在风,见过道圣前辈。」常在风团手抵额,长揖到地。

「盛夫子是当世智者,智光昭昭,若能戒贪,必不为宵小所乘。」道天生抄酒便饮,旁若无人:「我今日恐有得罪,却不能亲上天都陪礼。这杯谢罪酒,你便代你师傅受饮罢。」说着柳条往鼎内一沾,酒汁淋漓,倏地脱手掷出,居然轻飘飘地落在常在风几畔。

常在风也不生气,恭恭敬敬地说:「前辈的话与酒,弟子定当带回天都,上禀恩师。」小心将柳条以巾帕包好,收入行囊。

众人均想:「据说『天都七子』之中,以『千里直驱』符广风的武功最好、『碧水春波』杜翎风的智谋最高,他日继承盛华颜的门统大位,不作第三人想。这常在风唯唯诺诺,平凡庸碌,难怪没什麽名气。」道天生上下打量他几眼,懒惫一笑:「盛夫子胸中块垒,鬼神难测。名师选徒,多非智勇不取,他偏偏挑了个度量宽的。」「弟子惭愧。」常在风神色不变,一迳低头还礼。

道天生又转一边,把目光投向九幽寒庭的阵营里。

「我略通观人术,玄皇若得姑娘相助,不惟大业有成,还能导之於正途。可惜姑娘凤鸟之姿,不能长栖荒林,宇文潇潇不幸,中州正道不幸!」他对着文琼妤连连摇头,抄起酒水便饮:「我这杯水酒,且为中州与宇文氏一悼!」说着哈哈大笑,笑声里又隐约带有哭音。

商九轻等寒庭部众怒不可遏,文琼妤掩口一笑,也摇头说:「道圣前辈这手『借刀杀人』不好。玄皇君临北域,胸罗万有,若会为了前辈一言对琼妤心生忌惮,如何统率万千甲兵、无数豪杰?前辈心志高远,为江湖人所敬,又是为谁动了私心,欲致琼妤於死地?」这次轮到道天生微微一怔,狂态顿止,默默无言,片刻后才喃喃自问:「我的私心……我还有私心麽?我若有私,却又是为了谁?」法绦春唯恐师叔铁了心不管,不顾丈夫阻拦,尖叫道:「叔叔,别听那下贱女子的胡言!请叔叔为我取珠子来!」紧紧捏着玉玦,灰白的面颊涨起两朵浊红,指甲几乎掐进掌心里。

道天生闭目长叹:「我既已许下承诺,决不会食言背信。我今日,便为你取阴牝珠!」突然睁眼,长臂一舒,倏地将玉玦夺过:「取珠之后,我对你娘的承诺已了,再无负累,可以做我自己的主人啦。便教阴牝珠与这半块玦一般,从此烟消云散!」摊开手掌,掌心里的碧玉竟已化成虀粉!

法绦春不禁愕然,旁人更是暗暗叫苦。以道天生的造诣,劫军纵是四家中数一数二的青年好手,恐也不易在「南疆道圣」手下走过十招,阴牝珠落在道天生手里,也只有粉碎一途。

道天生将酒杯掷回丹墀,杯中点滴不少,一拍鼎腹,酒水的回荡声闷钝沈重,宛若江涛。

「对不住了,劫庄主。」他双脚分与肩宽,单手负后,转头正视劫军:

「劫家二少,你如能在我手里走完三招,便算是我输。请!」劫军无比凝肃,皱起火焰燃烧般的浓密赤眉,回头望了父亲一眼;劫震微微摇了摇头,面无表情。对方是六绝等级的高手,就算是劫震、盛华颜,甚至玄皇宇文潇潇亲来,也没有必胜的把握,不管应战的是劫军或劫真,其实都没有差别。

三招。只要撑过三招就行了,众人想。

劫军深吸了口气,运动全身元功,单手提起百二十斤的巨剑「锁龙针」,黑黝黝的剑尖缓缓举过头顶,熊腰一拧,魁梧的身躯顺势旋转,倏地斩落!铁塔般的巨人,加上铁柱般的巨剑「锁龙针」,这一击不啻有千斤之力!剑身带起的风压呜呜呼啸,卷起满地碎砖如蓬,诸人顿觉眼前一黑,无数砂尘细粉如暴雨披面,纷纷举袖遮脸;呼吸陡然一窒,彷佛空气俱都被剑卷走,就算奋力吸炸了胸膛,也吸不到半点东西。

——速度,就是力量!

谁也料不到这麽重的剑,居然能使得这麽快。

「将军籙」的武功须以籙法入神,时效上尤其吃亏,面对成名近三十年的南疆道圣,劫军摒弃所有招式机巧,纯以力量决胜——轰然一响,音波震得满厅掩耳踉跄,钝重无锋的「锁龙针」重重砍在「禹功鼎」上,道天生单手按鼎,铜灿灿的鼎身连晃都没晃,震波却一路从剑尖窜向剑锷,沿着突起的剑脊反馈回去!

劫军眦目咬牙,双手牢牢握住剑柄,沉腰坐马相抗;忽然猛一回身,连人带剑被震飞出去,一连退了七八步,锁龙针「嚓!」插入地面,裂缝持续迸开三丈来长,青砖碎裂,宛若铁耙犁过。

劫军面色胀紫,突然张口呕出鲜血,双手虎口爆裂,勉强倚着锁龙针不倒,虎躯微颤。众人目瞪口呆之余,才发现禹功鼎内水气蒸缭,原来劫军这一剑蓄满元功,与道天生的浑厚内力在鼎中相激荡,竟使冷酒瞬间滚沸,化作氤氲雾气,散得满厅甘洌酒香。

劫兆本以为道天生是用了什麽巧劲,才将劫军的万钧之力悉数反震,盈盈却摇了摇头,蹙眉沉吟:「若是借力打力之法,鼎中的酒水便不会被蒸成雾气。你二哥退了这麽远,还卸不去反震的力道,怎麽他却像没事儿人似的?难道又是将军籙的神奇籙法所致?」法绦春与道初阳的惊骇只怕还在旁人之上。

将军籙门中有一部高深籙法,名叫《东皇泰山府君籙》,练成后能不惧反震、倍力於敌,威力十分惊人,但也极为难练,须以本门的柔软功夫「飞神术」、卸劲功法「地游仙」做基础,并修习「乾元罡」的上乘内功一十五载以上,才得驱动此籙。否则即使是请了籙神,身体也承受不住,再强的精神暗示也没有用。

当今九嶷山上,也只有将首法天行能使这部《泰山府君籙》。

「但即使是爹,也不能在这麽短的时间里唤出籙神。除非是……」法绦春茫然摇头:「不可能,决计不能的。那只是道书里的记载而已,没人能练成的。」「肯定是这样了。」道初阳喃喃自语,声音里却隐含着激动的颤抖:

「是……是『籙神镜』!叔叔他……练成『籙神镜』了!」将军籙是道门的符籙一派,以捏诀颂咒之法结合武功,对自己施行深度的精神暗示,用以集中意志、激发潜力,称之为「请籙神」;其中最关键的,便是这个施行暗示的过程,必须摒除外界干扰,务求在最短的时间之内完成,就像当日道初阳与商九轻相斗,在《降魔步星纲籙》诵完前一直处於下风,一旦请完籙神、战局便突然扭转一般,若能针对敌人的弱点飞快更换籙神,将军籙的武功将身兼最精准的攻击与最到位的防御,堪称完美无缺。

根据典籍记载,有种被称为「籙神镜」的秘法能使这个美梦实现。据说练成「籙神镜」之人,只要看着手掌,掌中就会浮现所想的符籙血纹,一拍额心便即入神:若是唤出《考召籙》、《点鬼籙》等驭神籙法,一触之间,还能控制他人的心志……就为了实现这个「随意而发」的美梦,一直到百年以前、将军籙第三十二代将首「五旡乾坤」经北海宣布此说无稽为止,门中都还立有「练成『籙神镜』者接掌本门」的规矩。

果然道天生轻轻一拍额头,瞬间似乎一丝红光从指缝中漏出,转眼消失不见。

劫军勉力握剑,暗提一口真气运转全身,又缓缓摆出接敌的架势。

道天生淡然一笑:「竞力难胜,我只是教你这个道理罢了。」劫军沉声道:「晚辈承教。前辈留神了!」一剑刺出,居然举重若轻,巨大的锁龙针在他双手间彷佛全无重量,转眼便舞成了一团劲风呼啸的狞恶乌光;剑招大开大阖,但每一剑只出了六七成力,尚有运转挥洒的余裕,居然让他一口气连攻了三十余剑,清脆的铿铿声不绝於耳。道天生提着单边鼎耳随意挪动,每一剑都让偌大的禹功鼎挡了下来,犹能开口:

「这不是烈阳剑法啊!这是……云阳劫氏的『平戎八阵法』麽?」劫军全身真气流转,不敢说话,挥剑成阵,长逾九尺的巨剑舞将开来,天、地、风、云四阵守中,龙腾、鸟翔、虎翼、蛇盘四阵辅攻,法度严谨,变化多端,衬与他一身赤发金甲,简直是天将下凡。

道天生露出赞赏之色,笑道:「果然是将星之后。大军压境,避之不恭!且看我点兵来战!」一瞪掌心,绽着满掌红芒印上额头,大喝:「呔!《九威召龙籙》!」全身衣袍鼓荡,抄起了禹功鼎的鼎足,轰地迎上横扫而来的锁龙针,彷佛两支坚革重甲的军队交锋,「九威召龙籙」对上「平戎八阵法」,兵对兵、将对将;杀伐声里,两军对冲,无数战马、枪盾全都撞成了一处!

两人披头散发,忘情的对撼着,剑与鼎的交击直如旱雷,震得人人五内翻涌,厅里飞沙走石,满地青砖都成了战场黄沙,飞卷於猎猎的狂风中。也不知过了多久,道天生挥鼎一击,轰得劫军踉跄倒退,背脊重重撞上梁柱,柱顶簌簌落尘,彷佛就要坍塌下来。

劫军挥剑欲起,忽然双脚一软,拄剑坐倒在柱旁,试了几次都站不起来,粉尘落得满头满脸都是。他唇角渗出鲜血,火红的赤眉像是要烧起来似的,却掩盖不住满眼的痛苦与不甘。

——胜负……已分。

道天生放下巨鼎,解除籙神,舞袖挥开白茫茫的落尘。

「三招已过,是我输啦!」模样虽然狼狈,笑容依旧潇洒。众人难掩惊诧,却见他摆了摆手,回头往厅外行去。「劫庄主,阴牝珠若不能毁去,还望你一本当年不灭香山的胸怀,好自为之。」法绦春差点没晕倒,叫道:「叔叔!我的珠子、我的珠子……」追出两步,腿下一软,却被丈夫及时搀住。道初阳满面疼惜,低声安慰着她:「叔叔言出必践,倘若他赢了,珠子便保不住啦!」法绦春面色铁青,一把将他推开,咬牙扶着几沿回座,不发一语。

粉尘落尽,丹墀上劫英缩在劫震怀里,姚无义的身畔却不知何时多了那统领金吾卫的「分光鬼手」曲凤钊遮护,饶是如此,灰扑扑的模样仍旧十分狼狈,气得他一叠声的尖叫起来:「反啦反啦!这是要拆爵府、杀钦差麽?来人!把那个狂生给我拿下了!」厅外两百余名金吾卫士大声回应,哪里还有道天生的踪影?不过是做做样子罢了。

姚无义狠狠瞪了曲凤钊一眼:「你养的好东西!」曲凤钊躬身道:「公公乃是柱国栋梁,不容有失。凤钊能力浅薄,也顾不上旁的了,请公公降罪。」姚无义听着十分受用,容色渐缓,轻轻打了一下他的手背,斜眼乜笑:「你倒知道轻重。这回就算啦!那道天生可不能轻易饶过,你让皇城警跸都给我留心上,逮着了咱家重重有赏。」他见道天生丰神俊朗、潇洒飘逸,不知怎的就是有股说不出的厌恶感,连将军籙也一并恼上了,正好睨着阶下的法绦春夫妇,清了清嗓子,带着一抹阴笑:

「比剑夺珠第一场,将军籙败!这颗阴牝珠,你们家就别想了罢!」◇    ◇    ◇

劫家的从人将劫军扶入座中,数十名青壮家仆鱼贯进入厅里,将碎掉的青砖全揭了去,填入同样大小、厚薄相等的紫檀木板,再铺上簇新的枣色绒毡,原本狼籍的战场转眼又成了典雅华丽的大堂;侍女们捧来香汤锦帕,伺候众人抹面,又奉上茶水点心。

劫震起身招呼众人饮食,京兆大侠苗撼天拿了杯子来敬:「劫庄主将门虎子,委实令人敬佩!要保管阴牝珠这等宝物,舍照日山庄其谁?」劫震连称不敢,却难得露出轻松的笑容,与苗撼天对饮一盅。举座除了三大世家或得月禅师等较老成的人物,纷纷举杯相贺,俨然阴牝珠已是劫家的囊中物。

劫军并未离席,锁龙针也还置於座旁,平放在地面上。劫震命人取来药丹给他服用,那丹色如琥珀烧融,带有一层朦胧的光晕,正是昨日法绦春携来的九嶷山镇山之宝「存聚添转丹」。劫兆看得有些感慨,低声对岳盈盈说:「我是对将军籙的人没什麽好感,不过挑这个时候吃他们的丹药,实在也太张扬了些。」岳盈盈点了点头:「我也觉得不好。」片刻又说:「你二哥只是消耗气力,不像受了重伤的样子,看来道圣前辈手下留情,原也用不上这麽神异的丹。」劫兆笑着说:「不过劫军真是打得不错。要不是他这麽讨厌我,讨厌到想要了我的命,看完刚刚那场,我还真有点佩服起来。」岳盈盈看了他一眼,眸里情思复杂,却不似先前愁苦。劫兆给她看得有些不自在,正要开口逗她,忽见门房吴六从偏厅走了进来,快步趋近他耳畔,低声说:「四爷!外头有个姓郑的带了个丫头,说是四爷唤来的。」劫兆想起昨日桐花大院里的事,嘱咐说:「先带去前院里候着,我待会便来。」吴六领命而去。岳盈盈冷冷看着他,劫兆满面讨好:「我去去便回,不会太久的。」岳盈盈冷哼一声:「你自己的丑事,我才不爱搭理!谁管你的死活?」气鼓鼓的别过头去,拧腰斜坐,饱满的酥胸不住起伏。

劫兆肚里暗乐:「笨丫头吃醋啦。」忽然有种心满意足的甜蜜,趁着厅里觥筹交错的当儿,悄悄溜出厅去,匆忙赶到前院,见那桐花大院的郑姓长工带了个十六七岁的大姑娘,站在廊前候着。那姑娘肌肤雪白,梳着两股乌溜溜的双环髻,容貌还算清秀,但姿色是远远不如浴房里的那个「郑瓶儿」了,自然也不可能是同一个人。

郑长工一见他来,连忙上前陪笑:「四爷!」回头一拉姑娘:「还不快喊人?」姑娘怯生生地叫了声「四爷」,声音清脆细甜,果然是天生一副唱曲儿的嗓。

劫兆摆摆手:「我时间不多,这些都免啦。郑姑娘,我问你:你同你爹一向都在天香楼对门的茶悦坊卖唱,是不是?」姑娘点了点头:「是。」眼圈一红,忍着不敢流泪。

劫兆注意到她臂上还系着麻孝,想来郑老头是真的死了。

「你多久没去茶悦坊唱曲儿了?」

「大……大半年了。」

所以那个冒牌「郑瓶儿」在京里活动,至少已经超过六个月了,不然不会知道从前郑氏父女在茶悦坊卖唱的事。劫兆又问了她几个问题,诸如家住何处、还有什麽亲人之类,越问越觉气闷:「我这是浪费自己的时间!她……根本什麽都不知道!」命取一百两银子分赏两人,随意打发回去。

他一个人坐在花厅里斟茶自饮,忽听背后脚步声细碎,以为是哪个院里的莽撞丫头,不耐烦地挥手:「出去!我想静一静,谁找都说没见着。」来人动也不动,劫兆回过头,只见一抹俏生生的纤细俪影立在门边,葱白色的滚银坎肩竟不如她的肌肤雪腻,海波般的微卷长发拢於胸前一侧,小巧的掐银蛮靴轻踢大红门槛,却不是劫英是谁?

「妹子怎麽来啦?」劫兆这才想起一早上都没留意到她,蓦地心虚起来:

「谁……谁欺负你了,脸色这麽不好看?来,同哥哥说,哥哥给你出气。」劫英背对着光,阴影更凸显出她一身完美无瑕的动人曲线,脸上的表情却看不真切,只一双大眼睛炯炯放光,浅褐色的瞳眸既像猫眼,又似琥珀。

「你……」她慢慢的说:「喜欢上那个岳盈盈了,对吧?」劫兆背脊一阵恶寒,毫不犹豫地摇了摇头——这是他混迹风月场多年锻链出来的本能反应,承认只有一条死路,随机应变才杀出重围,反败为胜。他应该继续装出无辜的表情,老实不客气的说:「我怎麽会喜欢上那种女人?在我心里,只有我的亲亲小妹子一个……」但不知怎的,他就是突然不想这麽说。

劫兆僵硬地摇了摇头,认命似的回望着妹妹,偌大的厅里悄然无声,静得彷佛只剩下他剧烈鼓动的心跳。妹……劫英的心跳声呢?为什麽,为什麽我听不见?

「你,想娶她进门吗?哥?」

「不……怎麽会?你在胡说什麽?」劫兆勉强一笑,面颊不受控制地抽搐着:

「我根本没想过这种事。我和岳……岳姑娘是朋友,她救过我一命,她……」「我要去跟爹说我们的事。」

「什……什麽?!」血色「唰」的一声从劫兆脸上倏然消褪,手里的瓷杯铿然落地,摔成一圈飞迸四散的碎粉。

「我要去跟爹说我们的事。我不能忍受你跟别的女人好。」劫英静静的说:

「爹若不让我们在一块儿,我就死在他面前。你说这样好不好,哥?」◇    ◇    ◇

大厅里,劫震已与众宾客喝过三巡,那些中京武人意犹未尽,还频频劝进,「比剑夺珠」的紧张气氛荡然无存,倒像直接跳过了擂台战,眨眼来到照日山庄的庆功宴似的。法绦春夫妇面色铁青,商九轻与一干寒庭铁卫也神情不善,倒是文琼妤含笑端坐,丝毫不以为意;常在风更是一派轻松自在,还陪着得月禅师、方总镖头等聊上一阵,被劝了几杯酒。

姚无义给晾在丹墀上,原本坐在身边的劫英又不知跑到哪里去了,不耐烦地叩着扶手,突然尖声道:「劫庄主!这会儿,是改比喝酒了麽?你家二公子若不能再打,趁早换了下去,换个能打的来!」众人闻言一怔,讷讷地停杯回座。劫震连声告罪,姚无义眯着小眼睛冷冷一笑,顺着话头应了几句,多半是官样文章。

劫军休息了大半个时辰,再加上「存聚添转丹」固本培元的神效,内息早已尽复如常,挟着首战胜利的余威,这回连披风、佩剑也不卸了,单手提起巨剑锁龙针,大步迈入场中。常在风站起身,从行囊解下一根四尺来长的短棍,棍头两端缠有软革,通体乌亮光滑,似是紫檀铁梨一类的木质。

这棍并不起眼,常在风贮盛衣物书籍的布囊缚在棍上,直与扁担无异,谁也没想到是他的随身兵器。他双手持棍抵地,棍长仅及胸下,躬身行礼:「劫兄,请。」劫军反敛起势来,冷哼:「常兄……便这般看不起劫某人的技艺?」常在风一怔。

「劫兄何出此言?」

「我这柄『锁龙针』乃是世之神兵,凡胎俗铁,当者披靡!」他火焰般的浓眉一挑,衬与古铜色的油亮肌肤,连强抑的怒意都彷佛要沸滚起来:「常兄持木棍与我相斗,将劫某人、将锁龙针置之何地!岂非是以此辱我!」常在风摇头道:「劫兄言重了。我自拜入天都门下,身受恩师教诲,日夜不敢懈怠,在这棍上足有二十二年的苦功;这杆沉水乌木棍里,有我武之一道的全部骄傲。古人曾云:『富人之锦,不足显贵,贫户之棉,堪以传家。』我以此棍与劫兄对敌,岂有加辱?」劫军闻言一凛,赤眉低垂,抱拳正色道:「是我失礼了。常兄,请!」常在风抱拳回礼:「请。」右手立开门户,既像剑式又类似短枪的架子,棍尖仍轻轻触地,以示礼仪。

「解剑天都」是武儒一脉中的异数,智谋之外,向以使用长兵器着称。天都之主盛华颜因为拥有「智绝」的美名,武功路数反而鲜有人知,不过在「天都七子」中,符广风的平夷枪、杜翎风的青丝杖、武巽风的方首天棓等,都是中宸州赫赫有名的长兵,绝不容小觑。常在风亮出短棍,虽然貌不惊人,到底也是解剑天都的正宗。

劫军打醒十二分精神,锁龙针拦腰挥出;横扫千军的逼人气势里,更有一股变幻不定的莫名灵动,如飞似跃,正是云阳劫氏「平戎八阵法」的「鸟翔」一式!旁人见他这一招霸气横拦,后着却将常在风的上、中、下三路尽皆封死,力量灵巧兼备,不由得大声喝起采来,苗撼天更是用力鼓掌:「好!好一个平戎八……」话没说完,忽然一怔。

只见常在风棍头横出,「啪!」恰恰拍在锁龙针的脊锷之交,巨大无比的剑身就像腰眼受创的恶兽,顿时歪撞一旁;常在风擎棍直进,笃的一声,打得劫军扭肩倒退几步,肩上的镶铜披膊爆裂开来。

满厅都看傻了眼,劫军又惊又怒,虎吼一声,挥剑又来。

常在风不慌不忙,同样是不等剑势临头,迳自横棍打散,这一次是打在劫军的左髋上,镶着铜钮的裙甲又被打裂开来。劫军痛得大吼,抵死也不退,回身举剑一撩,右肋再度中招……两人瞬息间换过十余招,劫军每一剑都挥不到底,常在风出手却绝不落空,巨人巨剑被困在四尺来长的棍影间,周身瘀青裂甲,越打越是委顿,渐渐缩成一团,毫无还手的余地。

旁观的劫震、劫真父子对望一眼,尽皆愕然。谁都看得出劫军已然输了,只是举座惊骇太过,还没有人回神喊破而已。寰宇镖局的总镖头「牧野流星」方东起喃喃说道:「这……这是什麽棍法?难道是盛夫子新创的不世奇招麽?」盛华颜绝少与人动手,行走江湖的弟子们又各有创制,解剑天都的武功路数对江湖人来说,就跟他们钻研的智谋之术一样难解。

得月禅师却是精擅佛门疯魔杖的高手,於中宸州的各门长械涉猎广博,摇头叹息道:「不,常施主使的这路乃是解剑天都的『六本诀』,孝为义之本、哀为礼之本、勇为战之本、农为政之本、嗣为国之本、力为财之本,是谓『六本』。老衲当年曾与盛夫子讲论天都武学,以此诀为入门基础,修习有成者,方能晋升『五帝诀』、『四象诀』、『三至诀』等境界。今日是见了常施主的手段,才知盛夫子造诣之高,非是老衲所能知也。」众人无语,衬着场中常在风贴肉棍击、劫军咬牙低咆的声音,倍觉惊心。

劫震面色铁青。盛华颜早料到最终不免一战,故意派了个籍籍无名的常在风来,照日山庄不但输了珠子,平白为他人作嫁,「劫家第二代输给天都第七子」的风声传入江湖,解剑天都的声势将盖过照日山庄,面子、里子均是大获全胜。

劫真望了父亲一眼,顿时明白事态严重。

(事已至此,这一场绝不能输!)

他见劫军已是格挡多、出手少,常在风微露不忍之色,似要开口罢战;场面一旦被常在风说下,双方胜负如此明显,劫军便只有认输一途。劫真再不犹豫,拔剑跃入场中,大喝道:「常兄,得罪了!」长剑挺出,迳往他背心刺落!

这下形同偷袭,却有围魏救赵的奇效。常在风微微一惊,并不慌乱,短棍回扫接敌,招数如刀剑钢鞭一般,眨眼便与劫真对了十余合,渐渐将他压得后退开来,却不得不舍下劫军。劫真的剑术未必当真胜过了二哥劫军,但他方才旁观两人比斗,发现常在风双脚不动,出招的动作极小,劫军的剑招大开大阖,反倒像是自己把破绽送到棍尖似的,心中陡然领悟:「他……使的是『镜射之招』!」武学中有一门「听劲」的功夫:「听」者,是指感受察觉,非专指耳力而已。能感觉对方的杀气、用劲,较容易找到攻击的破绽,就像在敌人面前摆了镜子一样,故称「镜射之招」。要使听劲在实战之中发挥效果,必须具备非常紮实的基本功,以天都入门棍法「六本诀」打得劫军只余招架之力的常在风,显然就是这种人。

因此劫真接连变换天城山的《列缺剑法》、《两仪风雷剑》、《善幻灵梭》等剑法,其中夹杂几式家传的《烈阳剑法》与《平戎八阵剑》,战斗气氛突然从先前的狂暴热烈,摇身一变成为冷静至极的拆解与试探。常在风反击的力度明显有所保留,不断摸索、适应着劫真多变的招数,然后才又慢慢取回了优势。

突然「轰」的一响,锁龙针从中劈落,硬生生将两人分了开来,劫军回头怒吼:「老三,你退下!这场是我的!」劫真气得冷笑不止,猛将佩剑抽了回来,低声道:「老二!我不与你争。我俩若不联手,今日『照日山庄』四字势将扫地,你我拿什麽脸面去见爹!」劫军面色铁青,默然无语。

言谈之间,常在风拎着棍尾挥洒开来,四尺余的棍身加上单臂,攻击范围暴增为七尺,劫家二少俱不能免;劫军的九尺锁龙针施展不开,劫真也受到连累,顿时节节败退。劫真吃了两记硬棍,忍痛小退半步,握剑於颊,低声喝道:「老二!『双阳并照』!」劫军被打得溃不成军,惨然闭目:「罢了!我还有什麽好坚持的?」蓦地睁眼暴喝:「看招!『双阳并照』!」舍了锁龙针,锵啷一声,拔出腰间佩剑,同样握剑於颊;兄弟俩同时踏步、剑尖直指,气劲震得两柄剑嗡嗡颤动,热浪滚流,雪亮的剑棱隐隐迸出红光!

常在风被剑芒映红了脸面,不觉露出凝重之色,乌木短棍盘旋闪绕,初次避开剑锋,退得有些狼狈。姚无义本觉得这第二场比斗无趣得紧,常在风其貌不扬,劫军却总是挨揍,此时终於眼睛一亮,兴致盎然,拉着劫震直问:「老劫!你府上何时藏了这麽一部双人剑阵,都不与人看?」劫震不置可否,只是拱手道:「粗疏技艺,公公见笑了。」众人见场中红光纵横,劫真、劫军兄弟联剑一同,破天荒的逼退常在风,不觉精神大振。方东起低声向得月禅师问道:「大师,照日山庄这套联剑之术,却是叫得什麽名目?」得月禅师口诵佛号,摇头:「这老衲也未曾听闻。照日山庄百年基业、数代经营,另藏有绝学也未可知。」除了劫家三父子,全场只有一人看出其中另有蹊跷。

「这才不是什麽双人剑阵……他们使的是『烈阳剑法』!」岳盈盈蹙起柳眉,心想:「奇怪!为什麽劫真、劫军须合两人之力,才能使出一式完整的烈阳剑?」◇    ◇    ◇

劫兆目瞪口呆。

劫英虽然娇纵,但从来都不是个软弱或神经质的女孩;在同样失去母亲、孤独地在空荡荡的大院里长大的漫长日子,他甚至觉得劫英比他还坚强,总是知道自己要什麽、总是一定要得到,并且愿意承担得到那些东西的代价。与妹妹偷情的过程不但是至高无上的快乐,更有一种安心的感觉:劫英很宽大的允许他寻花问柳,换过了一个又一个的女子,从中摸索出更多取悦女体的技巧;而她对交欢的好奇、狂热与高昂兴致,完全只属於他一个人。现在,劫兆忽然懂了——原来,她只要他的心。

他怔怔地坐在桌边,全身发凉。他应该要伸手拉住她,阻止她把两人推入毁灭的深渊;或许可以给她承诺,或者直接剥去她的衫裙,按在桌上狠狠地插上一插,教她想起那销魂蚀骨、难以割舍的肉体欢愉,又变回一头乖乖听话的可人小羊……劫英静静的看着他。看着他额间汗涌、面色灰败,看了很久,突然一笑。

「我骗你的。」

劫兆一怔,却见她甜甜的笑了。

「我说要去跟爹告状、在爹面前自杀……」劫英眨了眨眼,迷蒙的瞳眸里似有雾光:「那是骗你的。」劫兆忽然有种身体崩溃的感觉,彷佛全身的血液都从某处喷了出去,就跟射精一样。他正想站起身来,手已经老实不客气地往妹妹柔软硕大的胸脯攫去,劫英却咯咯一笑,轻轻巧巧闪了开来,背着双手缓缓后退,俏丽的面孔仍然陷在背光的阴影里,似将融为一体。

「哥,你真没用。」劫英咯咯笑着。劫兆几乎可以想像在暗影之下,她那带着衅意与挑逗的娇媚笑容,然而那双猫眼儿似的琥珀色瞳眸里却没什麽笑意,只是熠熠放光。

「你真是没有用。」

劫兆刚吓出一身冷汗,忽有些恼羞成怒起来,冲口说:「我……怎麽没用了?」伸手抓住她纤细的手腕。劫英轻轻挥了开来,娇笑着逃出厅去。「不管是不是昧着良心,你都应该说:『我怎麽会喜欢上那种女人?在我心里,也只有我的亲亲小妹子一个。』要不然你就该把我骗到哪个僻静的院里……」她作势掐着幼细雪嫩的粉颈,阴阴一笑:

「……杀了我灭口。」

「你在胡说些什麽?」劫兆听得皱眉,连连招手:

「来!给哥摸摸看,妹子是不是发烧烧糊涂啦?」劫英咯咯笑着,环着纤腰前仰后俯,伸手一抹眼角,似是笑出了泪。

劫兆站起身来,踱到门边,突然觉得院里那个美艳无双的少女十分遥远,像是个陌生人,不知道该拿她怎麽办。劫英慢慢止住笑,深吸了口气,双手交环在胸前,不觉将那对绵软的盈乳托了出来,坎肩儿襟口鼓胀胀的,彷佛灌饱了稠浓的酪浆,又似挤着两只酥滑足水的薄皮鸭梨;衬与她纤窄的香肩与小腰,曲线益发诱人。

「你要是再有用一些,我就去找爹了。你要是再有用些……」劫英深深望了他一眼,转头离开。跨出院门的一刹,他依稀听见她这样说:

「我就愿意为你而死。」

◇    ◇    ◇

等劫兆回到大厅,劫真、劫军与常在风的比斗已经结束了。

他不敢多看丹墀上的父亲——或妹妹——一眼,匆匆回座,低声问:「怎麽了?怎地连我三哥都下去打啦?」连唤几声,岳盈盈才回过神来,皱眉轻道:「现在才回来,好戏都收场啦!还有什麽好瞧的?」劫兆本想问是谁胜谁败,一见劫军与劫真各自盘膝吐纳,神情委顿,汗出如浆,常在风却好端端坐在位子上,众人看他的神情都与先前大不相同,除了文琼妤言笑如常,其余莫不另眼相待,比斗的结果不言自明。

「我两个哥哥联手……居然败给了他?」劫兆的下巴差点没掉下来。

「原本是要赢的。」岳盈盈将常在风如何大败劫军、劫家兄弟又如何联手压制的情形说了一遍。「……谁知你两位兄长打到中途,却突然一口气接不上,似是内息耗尽的模样,这才败下阵来,到眼下都没恢复过来。怎麽,你家的『烈阳剑法』如此耗费内力麽?『大日神功』素以威力刚猛、连绵不绝着称,号称『如日旷照』,又怎能如此不济?」劫兆耸肩一笑。「这我就不知道了。烈阳剑我只练了皮毛,再深一点的我爹还不肯教,至於大日神功嘛……嘿嘿,那是连边边角都没碰过,真个是丈二金刚摸不着脑袋啦。」岳盈盈被他逗得掩口噗哧,杏眼一瞪:「嘴贫!」忍不住笑了起来。

劫兆心神未定,陪着乾笑一阵,岳盈盈忽然有些感慨,轻声道:「你说你爹最看重你三哥,拿你二哥当作老家那边的外人,我看倒也未必。喏,你瞧!你爹照看你二哥的身子,也没比你三哥来得少。」小巧的下巴轻轻一抬,劫兆顺势望去,只见下人拿了丹药给两人服用,正是九嶷山的「存聚添转丹」,药盅里放了三枚丹,劫真只拿了其中一枚,和水喂入口中,剩下的全让劫军给吃了。

「两个儿子用药,怎能放入三颗?」

「没准他生得高大些,本来就得多喂点。」劫兆摇了摇头:「我三哥为人谦逊有礼,说不定是我爹特别为他准备了两颗药丹,却教劫军那头贪嘴狗给吃了。」厅里嗡嗡地低语一片,劫震清清嗓子,站起身来,现场突然安静下来。

「眼下,便是最后一场了。」他面色宁定,看不出喜怒,彷佛刚刚败下阵来的不是他引以为傲的两个儿子。「常世侄若已休息妥适,咱们这便开始罢!」常在风起身道:「晚辈随时候教,一切愿由庄主定夺。」神情谦冲自若,不亢不卑,丝毫没有胜利者的骄傲与张狂。

劫震点了点头。

「文姑娘,贵方是商堡主代表出战,抑或由文姑娘亲来?」文琼妤袅袅娜娜地起身,四周拱卫的寒庭死士们一齐让出道来,一股清新幽甜的芳草气息随着莲步漫出,嗅得众人胸臆一舒,浮想翩联。乌鬓贴额、浓鬟垂地的貂裘丽人扶几上前,轻轻巧巧福了半幅,嗓音清脆动听:「敝方商堡主受了内伤,不宜再战。而我……」秀目环视,一笑嫣然:

「……半点武功也不懂,自然无法出战。」

全场为之譁然。劫震、劫真父子对望一眼,目中均有疑色。

劫震心念微动,拈须乜目:「文姑娘……可是想找他人代战?」文琼妤淡淡一笑,却自有一种浑不着意的无心之美,令人惊心动魄。

「正是如此。」

这就怪了。当初她提议「四家此刻在场之人,除了劫庄主之外,均可与战」时,劫震并未料到有谁会傻得去请对方的人助拳,此刻看来,文琼妤却是早有预谋。问题是:她到底要找谁来替九幽寒庭出战?道初阳夫妇、劫氏兄弟,都不会是常在风的对手;就算能够,又有谁愿意为九幽寒庭一战?

「代战的人选,我已经物色好了。」文琼妤美目流沔,缓缓扫过众人,温柔慧黠的目光所经之处,当者莫不怦然悸动,难以自持。这几可杀人的美丽视线,终於停在令人难以想像的地方,文琼妤抿嘴嫣然,带着一丝难以察觉的狡狯戏谑,彷佛恶作剧得逞的小女孩:

「你可愿意为我一战,劫四公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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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欲知后事,下折分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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