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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三百六十三节 儒墨合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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只是……

还有一个问题!

天子抬头,望着张越,问道:“朕曾闻董仲舒旧言天人感应,又列三科九旨,明人君之责,若朕受天命,为天王,伟力加于朕身,何故有灾害、怪异?”

这个问题确实问到点子上了。

好在,张越早有准备。

在来之前,他就已经想好了怎么回答。

他微微一拜,不慌不忙的奏道:“陛下,董师自漏……”

马上就要成为人家的门徒了,维护老师,这是本份。

当然了,修改先贤典籍或者说站在前辈的肩膀上,这是儒家的优良传统了。

孔子笔削《诗经》,子夏笔削《春秋》,孟子又在其师子思的思想基础上,提出人本、轻君之说,荀子又站在孟子肩膀上,发展出别具一格的儒家文化。

到了汉季,儒门各派,哪一个没有改过自己的经典呢?

董仲舒自己就在公羊春秋之中掺入了他的无数理念和想法。

在事实上来说,公羊学派是最推崇变革、维新的学派。

汉室也是中国大一统的封建王朝中,变法和变革制度最多的王朝!

自高帝迄今,每一代天子都会进行至少一次的制度变革!

到现在连王朝属性、服色都变了。

“嗯?”天子微微一楞,就听着张越继续道:“臣闻之,禹有五年之水,汤有七年之旱,而不碍其以为圣王,何也?禹以历山之金铸币,以赎无粮而卖子者,汤以庄山之金铸币而抚流亡之民!”

“由是观之,灾害、怪异,虽为天之意,其却未必为谴、为罚也!”

“董师曰:天常以爱利为意,以养长为事,太宗孝文皇帝亦曰:天生蒸民,为之置君以养治之!天既命天子以临元元,以授天命,以大任降之,岂会随意以警、罚加之?”

天子听着,也是微微点头。

他曾经对于董仲舒那一套深信不疑过。

不然也不会按照董仲舒的要求,做这做那,甚至封禅、巡幸。

只是坚持了许多年,虽然也得到了大大小小,这样那样的所谓祥瑞。

但……

实际的奖励,却毛都没有捞到。

故而心中有所疑虑。

如今,听着张越之话,也是深以为然。

朕受命于天,为天子,寄托了天下之重和上天的意志,作为代天行朕的‘天之子’,‘天’怎么可能随随便便的降下灾害、怪异,来惩罚和警告他呢?

按照董仲舒的理念,老天爷最爱人民了,受命君王,是为了让君王来代替他照顾和引领人民,怎么可能因君王的缘故而将灾害、怪异施加于百姓身上?

要施加也该是施加到他身上啊!

怎么可能施加到‘天’所爱的人民身上?

这是一个大bug!

于是,天子问道:“那以卿之见?”

“臣愚以为……”张越俯首拜道:“或许天有大任降于人王,便加以磨砺,用灾害测其仁心,以怪异观其秉性,用挫折视其意志,若能克服灾害、怪异,以仁政嘉于天下万民,德被苍生,则其国自兴,其政自和,其民自清!”

“故荀子曰:国者,天下之重器也,重任也!”

“今陛下当国,受命于天,天有重任降之于陛下!此陛下之昭昭天命!此汉家之昭昭天命!亦天下士民之昭昭天命!”

“昔者,汉与楚相争于亥下,于是五星出东方,而后天下平!”

“今陛下临位,受天之大任!诗云:天生烝民,有物有则。民之秉彝,好是懿德。天监有周,昭假于下。如今岂非天监有汉,有假于下乎?”

“故臣昧死以奏:陛下受天命,如禹、汤之受命,天将有大任降于汉季刘氏,灾害、怪异必有多发,如禹之水,汤之旱……”

“以陛下之圣明,必能有所感应,而汤禹之受命,亦如是,故禹、汤皆有誓,不独禹、汤,三代先王,受命之时,皆有所感,而后祷天立誓!”

张越说完,就深深一拜,道:“先王之誓,以其受命之符,明于天下,建其大业,故其德侔天地,泽被苍生!”

这是张越开始,着手从最高层开始,建立属于自己的理论体系的努力。

就和董仲舒当年做的那样。

只要君王认同了,一般而言,这种理论的推行速度就会很快。

当然也不一定如此。

你要本身是个战五渣,那么哪怕有君王背书和支持,也会被现实打成渣渣。

譬如谷梁学派……

在张越回溯的资料里,宣帝亲自下场,不惜在石渠阁会议之中为之背书。

然而,宣帝一挂,就被公羊打成了猪头。

即使是宣帝活着的时候,谷梁也常常被揍的不得不去喊宣帝拉偏架……

而当时谷梁学派面对的还是一个被谶讳之说绑住了手脚的公羊学派。

只能说,一个既能嘴炮,又有行动力,还有法家当打手的公羊学派太bug了。

天子听着,心里面非常赞同。

君王是这个世界上最不容易被忽悠,但同时也是最容易被忽悠的了。

不容易被忽悠,是因为他们见过、看过和经历过的人与事情太多了,一般人很难忽悠他们。

容易被忽悠则是君王们也是人,也有七情六欲。

只要抓住了他们的软肋,你就会发现,他们也是凡夫俗子。尤其是当今这位,在某种程度上来说,他虽然已经六十几了,但却依然有着一颗稚子之心。

他不止相信童话,连神话也相信。

而张越所言的,也都是现实存在,记载于史书和经典之中,被汉人广泛接受和认可的事情。

他只是在这些认知之上,稍微加了点私货罢了。

就像后世的一些公知们,鼓吹什么德国磨坊,风能进,雨能进,国王不能进,又虚构一个落樱神斧,胡扯了夏令营里的奥特曼们。

明明漏洞一大堆,不也有无数人深信不疑?

甚至觉得是真理,哪怕证据摆了一堆,也当做看不见!

为什么?

因为,这些人向往和憧憬别人为他们描述的世界,他们想要一个这样的世界和体制。

而张越现在所说的,不止沉迷于修仙,渴望长生的这位君王一下子就认同了。

就连在这殿中的几个侍从,也都深以为然。

三代与先王之政,通过战国数百年,诸子百家先贤们的不断美化与升华,在汉季早就已经篆刻进每一个人的骨髓深处。

哪怕当年的秦帝国,也是深信不疑,要不秦始皇也不会疯狂os三代先王的行为,去封禅泰山了,巡幸天下了。

而在汉季,百年来黄老学派和儒家的学者、士大夫们,进一步的将这些东西,深埋进人们的基因之中。

于是,致太平的思潮,深深的席卷所有阶级。

上至帝王公卿,下至士大夫庶民,人人孜孜以求。

所以董仲舒登高一呼,立刻从者如云,大势之下,百家辟易,连黄老学派都只能龟缩起来。

“卿所言,朕早有所感矣……”天子微微起身,很是骄傲的握着腰间的佩剑,作为君王,他自然早就觉得自己是特殊的,是受天地所钟,神明所爱的特殊之人。

也早就感觉有什么东西在呼唤他。

只是,一直不得其门而已。

如今,听着张越一说,他当然就觉得自己找到了一直在呼唤他的东西了。

心里面更是埋怨不已:“朕当年封禅泰山,巡幸天下,随驾大臣文武数以百计,为何无人提醒朕要盟誓天地?”

在他看来,若是早有人提醒他,应该盟誓天地,立下大愿,再践此大愿,就能与三王五帝并列。

说不定这会他都已经得到了上苍的赏赐,登仙成神也说不定!

搞到现在,他都六十好几,白发苍苍,垂垂老矣,再想要巡幸天下,封禅泰山也没有那个力气了。

真是……

想到这里,他就道:“朕若遭遇爱卿二十年,则大事成矣!”

说着就垂头丧气,感慨不已。

“陛下何故沮丧?”张越见了,立刻恭身‘鼓(忽)舞(悠)’道:“太公望八十岁遇文王,尚且能佐武王伐纣,开周之世,陛下既受命于天,如今醒悟天命之职,岂言晚矣?”

“且夫,三代之治,也非一代人之力,夏之政始于禹,至少康之时,终臻大成;而商之政,始于汤,历伊尹之政,盛于盘亘;周之治始于文王,经武王、周公,至于成康之时,方至与极!”

“然,禹、汤之神灵,迄今垂于天地,此岂非天之赏?”

张越很清楚,他必须将‘道路是曲折的,前途是光明的’这样的信念根植到公羊学派的年轻人心里。

不然的话,这些理想的浪漫主义者,中二气息一发作,就会嚷嚷着去找新王了。

在事实上来说,王莽之败,也是败于这些人的激进和急切之中。

看看王莽改制的政策和内容就知道了。

这货根本就不是在改制,而是在放卫星!

在西元前放卫星,只能有一个结果灰灰!

更何况,王莽改制的时候,社会生产力和文明程度,根本不足以支撑他的改革甚至不足以支撑他所罗列的改革中最小的一项均田地。

王莽难道不知道,他的改制不可能成功?

但他能有什么办法?

那四十八万多曾经联名上书王太后的人在盯着他。

所以,王莽也是没有办法。

想到这里,张越就深深吸了口气,道:“臣先师董子有曰:事在强勉而已,汤以七十里,文王百里,强勉己身,克重重险阻,终于王天下,今陛下坐拥天下,海内孺慕,威加四海,若能顺天志,泽人民,建大功,焉知不能如三代?”

在这里,张越又加了私货。

而且掺杂的是墨家的私货!

按说这种事情有大风险!

儒墨就是两个对立面,两个极端,水火不容!

不过,在他之前,董仲舒已经这么干过好几回了……

在事实上来说,董仲舒的公羊思想中,墨家思想的影子随处可见。

譬如天人感应与谶讳之说,就带着浓厚的墨家‘天志’‘明鬼’思想的影子。要知道在先秦时代,儒家基本上是不谈这些的。

无论是孔子、子思、子夏还是孟子、荀子,一脉相承,对于鬼神的态度一直是‘敬而远之’。

到董仲舒,就融入了阴阳家的理论和墨家的主张,用儒家的语言讲出来。

此外,董仲舒的著作《春秋繁露》之中,还能看到非常明显的名家影子。

从这个角度来说,公羊学派与其说是一个儒家学派。

不如说它是一个以儒家思想为骨,用百家理论武装起来的怪物。

是故,公羊学派里各种山头林立。

不仅仅有着董越、褚大、赢公、吕步舒等董系学者。

还有着一大堆其他诸子百家混进公羊学派内部的大能。

譬如说,夏侯始昌先生就是以阴阳家混进了公羊学派,靠着灾异说扬名的名为儒生,实为阴阳家的大学者。

他的侄子夏侯胜更进一步,将尚书也纳入了其中,发展出了‘大夏侯学派’。

还有张汤,以法家入公羊,发展出了一个全新的法家系统。

更有主父偃,用纵横家的方法来阐述公羊之说,也算是一个成就了。

不止如此,张越甚至还听说了,有墨家的门人,也自诩自己是公羊学派的儒生,只是不被承认而已。

但,却也有的官做,还有好几个混的不错的。

总之,诸子百家,那些不甘衰亡的人,纷纷都打过混进公羊学派,借个马甲的想法。

而董仲舒在世的时候,对这些事情,是睁一只眼闭一只眼,甚至鼓励、默许。

也正是如此,公羊学派才能有今天的声势和体量。

而这也给了张越整合公羊学派,制造了大量障碍和困难。

除了董系外,其他各个山头,都有着自己的算盘与想法。

许多人甚至只是借个马甲穿穿而已,实则根本不鸟董仲舒,甚至不认同公羊学派的很多理念。

是故,张越只能借机,慢慢的掺私货,希望可以借君权来为自己张目。

如今看来,他的努力效果很好。

至少当今天子是全盘接纳了。

就听着这位陛下点头道:“强勉!强勉!昔年董仲舒曾与朕有言于此,朕还不明其意,如今听卿之言,朕豁然开朗!”

强勉思想,算是董仲舒发明的。

其最开始其实只是用于治学,但这几十年下来,早已经被公羊学派应用各种领域。

现在,张越更进一步,打算将之引入施政、治政之中。

其实是要打着强勉的旗号行荀子的‘人定胜天’‘制天命而用之’思想。

只是荀子的思想对于统治者来说过于敏感,所以要包装一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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