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百二十八章 大隋帝师
赵寒又翻开另一本,大业十三年的户籍册子。
城西浅柳巷,二十二户,变成了二十一户。第二个受害人的记录,也不见了。
第三本,第四本,第五本……
十几个受害人的记录,在前一年的户籍文书里,全部不见了。
此外,大业十二年,十一年,十年……
从大业十三年起,往前的所有年份,所有的户籍文书里,都没有这些受害人的记录。
单从记录上看,这些人就像一群鬼怪。
以前都不存在这世上,可就从武德元年、也就是大业十四年起,突然在上邽城里冒了出来。
赵寒目光一凝。
总算不枉,小寒爷我这忙活一场啊。
这么多人,在同一年突然同时出现。这一年,正好也是唐军围攻上邽,“恶鬼”第一次出世的年份。
而十六年后,恶鬼再次出世,这些人刚好又都成了受害人。
这绝不是巧合。
这些人绝对不是普通人。
他们到这上邽城来,一定有某种特殊目的。他们和那“恶鬼”之间,也一定有着重大的关连。
往后这十几年里,他们那些非常“正常”的户籍记录,肯定是有人故意改成那样,用来掩盖某种秘密的。
赵寒又看了看那些册子。
其他人的户籍记录,多少年都没人翻过了,积满灰尘。
可这些受害人的册子,每本都有明显被人翻过的痕迹,痕迹还很新。
那位修改户籍记录的人,也真是老谋深算。
像这种十几二十年前的老册子,早就无人问津了,谁还会来查这些?
可那人还是改了,一改就是十六年,改得密不透风。
这不过就是,以防万一而已。
估计那人也没想到,居然真的有人来查这些“老册”。
而且不仅查了后十六年,还把前十几年都查了,终于查出了破绽来。
好极。
有了线头,下来就是抽丝剥茧。
我倒要看看,当年那“恶鬼”第一次出世,究竟干了些什么。这些受害人,又在其中扮演了什么角色。
“裴老,“赵寒道,“借问,上邽县志在哪?”
“你要看县志?”
老人放下了笔,缓缓道:
“你可知,‘县志’写的是什么?”
县志,是方志的一种,用来记载一县历史的文书,这个一般人都懂得。
所以,这不是“问”,是考题。
“县志所写,”赵寒道,“不外三样。”
“哪三样?”老人问。
“物,事,人。”赵寒答。
“何物?何事?何人?”
“乾坤日月、山水楼台,是为物。
官兵农商、经世济民,是为事。
衣食宿行、悲欢离合,是为人。”
“此三样,周而复始、古来有之,写它何用?”
“古来有之,今昔不同。”
“山还是那山,水还是那水,人还是那人,有何不同?”
“人心……”
赵寒还没说完,裴老哼的一声打断,挥毫写下了一个字:
“尔虞我诈、狗苟蝇营,逐权欲而无君父,见薄利而忘恩本。
自古而今,从乡野之低,到朝堂之高。
人心,岂非皆是如此么?”
借着烛光,赵寒看见了老人写的那个字,笔势雄伟、端正不阿:
“人”。
这手字,这年纪和风度,崇尚前隋,还有那些身世背景。
最重要的,这位老人姓裴。
赵寒想起了什么:“裴老,您在隋朝的朝廷里做过官?”
老人没答话。
赵寒继续道:
“官居一品太子少师兼內史侍郎,辅翊东宫太子之诗文德学,兼为皇帝起居注录监修。
大隋帝师,裴劭,裴大人。”
老人手里长毫一停,缓缓抬头。
那对老迈的眼神忽然锐利了起来,像把刀,要把少年的身体刺穿:
“你究竟是何人?”
赵寒笑道:“您甘冒大逆的罪名,也要使用前隋的年号,这说明,您对隋朝非常的尊敬,乃至于眷顾不舍。
您的说话举止里,又透着朝堂一等高官的风度。
所以,我才猜您曾经做过隋官。
至于您的名字和具体官职,我是听某人说的。
怪不得,曾大人说您的位子‘固若金汤’了。
以令兄裴矩裴大人如今在大唐朝廷里的地位,那些屑小之辈想要诬告您,还不是碰一脸灰啊?
哦对了。
其实,刚才我想说的是‘人心不古’,大人可别误会了,嘻嘻。”
那老人正是裴劭。
他看着赵寒坏笑的眉眼,一丝精光,从那双老迈的眼里放出。一张似曾相识的脸,浮现在老人的脑海里。
难道,这少年竟然是……?
不。
这决不可能。
决不可能。
“县志是么?”
裴劭的目光恢复如常,看了眼角落的那个隔间:
“等着。”
哦?县志有人在看?
赵寒脑子一转。
我就说,刚才那些受害人的户册上,翻看的痕迹那么新,就像刚有人翻过一样。
原来这不是以前留下的,而是今天在自己之前,有人翻看的。
赵寒望着小隔间里的,那个模糊的人影。
不早不晚,偏偏在这时候来到这里。什么书都不拿,偏偏拿这些受害人的户册来看。
这客人是谁?
他这是要“看”记录,还是要“改”记录呢?
隔间的门咧的开了。
烛火中,凌若捧着一本厚厚的老册,封头写着《天水郡县图志》几个遒劲大字,走了过来:
“裴老,大作已然拜读,特来归还。”
裴劭站了起来。
他一改对着赵寒的严肃,向凌若稍稍弯腰,略带尊敬地把册子接了过去:
“多有不妥之处,有碍姑娘观瞻。”
“十八年来,”凌若道,“裴大人明察暗访、挥毫不辍,天水一地之风物人文、往来古今,尽收笔下。
小女子受教了。”
“不敢,”裴劭道,“都是些荒唐笔墨,聊以度日罢了。”
两人相对叩首,互做一礼。
赵寒哑然一笑。
怎么又是她?
“凌姑娘好。”
他对凌若招着手:
“对又是我,你也是来查案的吧?刚才那些户册,都翻过了?”
凌若表情漠然。
“怎么,还记着上回观音庙里的事呢?我说姑娘,那真的不关我的……”
凌若冷冷一眼看过来。
“咳……”
赵寒迅速转头:“裴老,原来这县志是您写的,那可太好了。
大业十四年,是十六年前。
您在这上邽住了十八年,所以当年‘恶鬼’头一回出世的时候,您就在这城里,是亲身经历的人。
文传不如面授。
您看,能不能把当年这城里发生的事,都给我们详细讲一讲?”
他看了眼凌若。
那意思是,姑娘,也帮忙说一句呗?
凌若压根没看他,只朝裴劭轻一叩首:
“此段往事对破案至关重要,还请裴老详叙。”
裴劭好像在回忆着什么。
半晌,他手缓缓一扬:
“二位请坐。”
“瞧把我累的……”
案旁有三把椅子,赵寒一屁股坐在第一张上,指着旁边第二张:
“凌姑娘请。”
凌若走向了第三张。
长案对面,裴邵也缓缓坐了下来。
他看着那本老旧的县志,老迈的脸上,渐渐涌起了一股无尽的沧桑:
“那一年,世祖明皇帝在江都为逆贼宇文化及所弑,众逆纷纷称王号帝、相互攻伐。
天下崩乱,民不聊生。
也就在那一年,伪秦霸王薛举阵前暴病而亡。
李唐逆军反败为胜,于浅水原一战,灭薛举之子薛仁杲麾下二十万众,一路披靡,直入陇右秦州境内。
上邽,这座伪秦的都城,被唐军重重围困,成了一座垂死的孤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