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2章
每逢文羽风期末放假回家,爸爸必会查看他的成绩单,这是多年的老习惯了。
大一放寒假时,爸爸看到文羽风的成绩单上,高等数学才考了66分,于是脸色不悦,严厉责问。
因为在爸爸的记忆中,文羽风从小学到初中,再到高中,成绩一直很优秀,不论什么课程,从没出现过刚及格的低分。
当时文羽风赶忙解释说,高等数学这门课,对于文科生来说难度较大,班里同学们的分数普遍都不高,六七十分占了大多数,好些人还没及格。
文羽风这次的期末考试成绩单,再没出现六十几的低分,但仍有两门课低于八十分。
爸爸盯着75和78这两个分数,脸色开始严肃起来:
“风儿啊,虽然比上学期有进步,但跟你小学中学时期比,整体成绩还是有不小的差距。你是不是开始谈恋爱了?”
听到此话,文羽风脑海里闪过兰心月和杨晓雪的笑脸,心中一惊,马上否认:
“没有啊!怎么突然问起这个?”
文长昇并未察觉儿子心中的惊慌,他又开始了一番谆谆教诲:
“我最近在报纸上看到一篇文章,说现在大学生谈恋爱的风气越来越流行,比例很高,所以有些担心你的情况。
“在我看来,大学生虽已成年,但毕竟还是学生,要以学业为重。如果早早就开始谈恋爱,肯定会影响学习成绩,心无二用嘛!只有专心学习,才能取得好成绩,才能找到好工作,才能为今后干出一番事业打下坚实基础。
“毕业之后,只要工作好,前途好,堂堂男儿,何患无妻?你现在还非常年轻,根本不用着急谈恋爱。
“你一向乖巧听话,从未做过什么叛逆出格之事,可我就怕你被周围同学们的不良风气带到歪路上了。大学生不比中学生,学校管理松散,家长又鞭长莫及。希望你能牢记为父教诲,严格约束自己,千万不要让我失望。”
其实,对于爸爸的这些观点,文羽风内心并不认同。他觉得,大学生谈恋爱很正常,绝对不算早恋,而且恋爱和学业也并不冲突,只要努力兼顾,完全可以做到爱情学业双丰收。
但是他很清楚,爸爸的家长威严,一向不容挑战。如果自己当场反驳,一定会惹他生气,从而受到严厉的批评甚至责罚。
所以,他一边聆听,一边频频点头,没说一句话。
文羽风家的房子旁边,有一座地势稍高的小山岗。
他童年时期,小山岗的东南坡有一片毛竹林,山岗其余地方都是茂密的松树林。
青松翠竹,景色甚美。所以,这座小山岗自然就成了文羽风和小伙伴们的游乐园。
可是这些年来,毛竹逐渐被砍伐殆尽,松树林也越来越稀疏。
这次放假回家,文羽风每天早晨和傍晚,都要带着虎子去小山岗溜达一会儿。登高望远之时,静静地回忆往事,展望未来。
这天傍晚,又见炊烟。
每次看到炊烟袅袅升起,文羽风就会想起美好的童年时光:
来自邻近人家的小伙伴们,在这小山岗上追逐嬉闹,尽情玩耍,常常流连忘返。
夕阳西下,炊烟四起。
暮色中,大人们扯着嗓子,远远地呼唤自己孩子回家吃饭。
喊了好几遍,小伙伴们才恋恋不舍地分别,各回各家,各找各妈。
一旦走近厨房,闻到妈妈炒菜时飘出的香气,文羽风这才发觉肚子饿了,回家的脚步不由自主地飞快起来。
虽然那时基本上以粗茶淡饭为主,但一家老小围坐一桌吃晚饭,有说有笑的场景,至今回想起来,文羽风都会倍感温馨。
其实,孩子们的内心世界非常单纯,只要家人团聚,吃饭管饱,玩乐有伴,他们的童年就会无忧无虑,天真美好。
文羽风读小学四年级的时候,第一次感受到了浓浓的悲伤和忧愁。
那一年,家里拆掉祖传老屋,辛辛苦苦盖起了红砖新房,为此借了不少外债。
新房子即将建好时,爸爸遭受不公对待,失去了教师职位。这意味着,家里失去了唯一的工资收入,也是最主要的收入。
不久,爷爷不幸病逝,丧葬费用不得不再去借钱,家里的经济困境真是雪上加霜。
非常疼爱自己的爷爷走了,文羽风幼小的心灵,第一次真切体会到生离死别的悲伤滋味,那段时间他经常梦见爷爷。
文长昇接连遭遇丢掉教师铁饭碗和痛失至亲的变故,同时还背负不小的外债,心中的怨愤与悲苦,可想而知。
那些天,文羽风面对着愁眉苦脸的父母,却无力分担重任,他只能暗自忧愁。
从此以后,文羽风告别了无忧无虑的童年,迅速懂事起来。
他开始自觉地跟哥哥一起,主动为爸妈分担力所能及的家务和农活。兄弟俩再也不推诿扯皮了,而是抢着干活。
同时,他俩不再缠着父母要零花钱,非必要开销能省则省。
每逢周末和寒暑假,兄弟俩经常四处搜寻破铜烂铁铝罐玻璃瓶,捡来换零花钱。此外,他们还经常去钓鱼捞虾抓黄鳝,下套捕捉野鸡野兔,时不时给自家餐桌带来一盘荤菜,改善改善伙食。
因为那几年,家里节衣缩食努力还债,平日极少买荤菜,自家养的鸡和猪,也基本拿去卖钱了,就连鸡蛋也要卖掉一半。
翠溪乡位于江南丘陵地带,地少人多,人均耕地才1.15亩,交通不便,经济落后。
这里的人家,如果仅靠耕作务农为生,那只能勉强维持温饱水平,奔小康肯定是没什么指望的。
别说奔小康,就连看病买药,孩子上学,甚至是购买一些最基本的生活用品,都显得十分拮据。
所以,农民们除了种田交公粮,生产粮食蔬菜自给自足,再养些家禽家畜之外,还得想方设法做点其他生计,这样才能增加家庭收入尤其是现金收入,维持全家人基本的日常开销。
有人学了手艺,成为工匠,如木匠,篾匠,砌匠,石匠。
有人做起生意,开店铺或是摆摊,售卖各种商品。
有人买了农用车跑运输。
有人创办小型养殖场,或是蔬菜大棚。
实在不济,还可以利用农闲时间,去附近建筑工地打打零工。
文长昇失去了既体面又有稳定工资的教师身份之后,他没有多少时间用来怨愤,必须很快作出决定:
身为一家之主,除了继续耕作自家田地,自己到底还要从事什么行业,才能早日还清外债,维持全家老小的基本开销?
他除了会教书,别无长技,又年近不惑,想新学手艺太难了。
做生意?没本钱不说,他书生气十足,一看就知道,根本不是做生意的人。
那时候,这里长年外出打工的村民还不多见,民工潮还未流行起来。
况且,文长昇上有老下有小,他并不情愿背井离乡,长年累月远离家人。
思前想后,文长昇打定主意,联手妻子办起了豆腐作坊。
他在自家厨房后面,搭起一间简易的木板房,开始了边摸索边改进的创业历程。
这个小作坊,以黄豆为加工原料,主要制作豆腐、豆干、千张、豆浆和豆腐脑等豆制品。
此后,文长昇和杨彩云夫妻俩,每天起早贪黑,分工合作:
天还没亮,夫妻俩就得起床,赶紧加工前一晚浸泡好的黄豆,一大早就要生产出豆浆豆腐脑和豆腐块豆干等系列产品。
然后,杨彩云踩着三轮自行车,赶到乡上早市摆摊售卖。
小摊的销售量有限,文长昇还得挑着沉重的货担,走村串户流动叫卖,每天早晨和下午要卖两趟。
豆腐作坊每天还会产生大量豆渣,这是上好的猪饲料。
于是,文羽风家的猪圈里,从原来的一头猪增加到三头猪。每到过年前夕,辛苦喂养出的三头大肥猪,能卖不少钱。
经过三年的艰苦奋斗和节衣缩食,文羽风家里,终于还清了所有外债。
此后,全家人的生活水平,芝麻开花节节高,很快就超过了以前文长昇当老师的时候。因为乡村小学民办教师的工资,其实是很微薄的。
文长昇当时之所以怨愤,其实更在意的是教师职业的尊严与体面,以及教书育人的理想。
一晃又过去了三年,2000年春天,文长昇心血来潮,承包了一亩池塘,开始养殖甲鱼。
因为他在央视农业频道看到一个节目,说是最近几年甲鱼市场行情大好,许多甲鱼养殖户发财了。
相比之下,豆腐作坊虽然收入稳定,但周边市场需求不大,同行竞争激烈,销量有限,终究是个小买卖,发不了财。
此前一年,在翠溪中学读高二的文羽鹏,眼看成绩没有起色,考大学没什么希望,于是主动辍学,和一帮同乡年轻人南下深圳打工,辛勤工作努力攒钱,为将来结婚成家做好资金准备。
文长昇眼看着大儿子羽鹏已经成年,心里开始盘算:
再过几年,羽鹏就要结婚成家了,给亲家的彩礼钱,婚宴开销,布置新房,买家具家电,这需要一大笔钱。
在这之前,最好能把自家房子加盖一层变成楼房,整栋房子里里外外都要装饰一新,然后风风光光地把儿媳妇娶进门。这也需要一大笔钱。
话说文家村这几年,超过四分之一的人家,陆续把自家的老旧平房,升级为两层甚至三层楼房,外墙和室内装饰焕然一新。
心高气傲、争强好胜的文长昇,自然不甘人后。
然而,豆腐作坊的收入和羽鹏的打工收入,加起来也不多,况且羽风读高中读大学要花不少钱。
盘算再三,文长昇决定搏一把,将家里大部分的积蓄,投入到甲鱼养殖事业中。
养殖第一年,情况很不错,不仅甲鱼长势良好,而且周边城乡市场上,甲鱼依然畅销,价格波动很小。
养殖甲鱼开门红,第一年就获利颇丰,这大大刺激了文长昇的干劲。第二年,他加大投资,投入全部积蓄不说,还借了不少钱,将养殖池规模扩大到三亩。
新增的两亩养殖池,是将水稻田挖深改造出来的,成本不小。
不料,从这年中秋开始,甲鱼市场行情急转直下,价格暴跌。
文长昇亏损严重血本无归,再一次负债累累,他彻底傻眼了。
到了这年冬天,文羽风的奶奶突患重病。文长昇救母心切,咬牙借钱治疗。在县城住院两个月后,奶奶还是遗憾离世了。
2002年春节,文羽风家的气氛,冷清又苦闷。
爷爷奶奶都已辞世,年饭桌上只剩下四口人。
文羽风一边默默思念慈祥的奶奶,一边好言宽慰忧心忡忡的父母:“天无绝人之路,我们家一定会东山再起的。”
哥哥羽鹏也跟着安慰父母:
“我跟几个同事商量好了,过完年就跳槽到一家大型手机厂,工资奖金比现在高不少。咱们全家人共同努力,争取早日还清外债。我现在才21岁,结婚还早着哩,有足够时间慢慢攒钱。”
听到这些话,文长昇内心既感动又愧疚:
两个儿子都长大了,懂事啦!可自己的冒险和鲁莽,最终连累了家人,让他们不得不再次忍受节衣缩食努力还债之苦。
从此以后,他变得小心谨慎,不再尝试任何有投资风险的事。
考虑再三,文长昇决定重操旧业,又开始办起了豆腐小作坊。加上每年喂养出三头大肥猪,年收入还凑合,而且安稳多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