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七百九十章 渐生疏离
到底是大家族教育出来的子弟,长孙冲的涵养气度无可挑剔,从头到尾微笑都没断过,哪怕语气里透出一些小小的不满,说出的话也是温和亲切,没有半句刺耳,似真似假表露出不悦的意思后,还能令人如沐春风,仿佛刚刚被夸过似的,让人生不出半点反感和抵触情绪。
就冲这份教养,李素就不得不佩服得五体投地,当然,也更心虚了。
能令一位教养良好的大族子弟当面表达不满,看来长孙无忌的怒气比自己想象的更严重。
李素知道这次自己确实做得有点过了,长孙家和自己并没有矛盾,两家甚至还是生意上的合作伙伴关系,说是同盟也不为过,平日里长孙无忌对他说不上关照,却也是和蔼可亲,拿他当后生晚辈看待,可这一次李素还是不小心开罪了他。
或许出于一种下意识的反应吧,李素知道自己和长孙无忌将来必然会产生分歧,而且这个分歧产生的时间就在最近了,他和长孙无忌最大的分歧在于拥立的储君人选不同,长孙无忌偏向魏王李泰,李素认准了李治。
这才是真正的大矛盾,而且是不可调和不可和解的矛盾,将来立储之争一旦开始,李素和长孙无忌分属不同阵营,往昔的种种亲善和气全化为飞灰,利益决定敌友,那时长孙家和李家必然已成为生死大敌,当李素决定扶持李治争储的那一刻起,他和长孙家便注定了敌对关系。
正因为这种下意识的认知,所以才导致李素这次对付安平侯时没太仔细思量,顺带着给长孙家添了一把恶心。
事情过了以后,李素才开始反省自己。
敌对或许难免,但目前并不合适,不论怎么说,只要李世民还在世,长孙无忌对李素来说都是一个庞然大物,轻易无法撼动的,历史上李治登基后,也花了许多年的时间,甚至假武则天之手才将长孙家连根拔起,如今的长孙家,绝不是李素能招惹得起的。
所以李素今日上门赔罪,试着挽回与长孙家的关系,就算不能挽回,至少也应该缓和一下矛盾,不让两家的矛盾表现得太尖锐,这对李素自己,对李家没有任何好处。
当然,长孙无忌虽然生气,但也不至于为了这件事跟李素彻底撕破脸,对长孙家来说,李素的分量也不轻,为了这种小事翻脸显然不智,李素递了拜帖进去,长孙家的嫡长子长孙冲亲自出门来迎,也含蓄地表露出长孙无忌的态度了。
不高兴,很生气,但,没到不共戴天你死我活的地步,大抵可以用“使用过期军事地图造成友军误伤”这一类借口揭过去。
二人在门前闲聊了几句,当然,对长孙冲来说,门前的闲聊也不是没有目的的,他怼李素的观感不错,虽然年纪相差不小,也很少跟那帮纨绔子弟出去鬼混,但他对李素这种年轻又是靠自己本事挣得富贵的人印象很好,出于私心也该跟李素提前交代几句。
长孙冲说得不多,而且很隐晦,但李素大抵明白了他的意思,同时也清楚了长孙无忌目前的态度。
二人相视一笑,然后长孙冲便请他入内。
不出意料,长孙无忌这次没那么客气了,以往李素来访,长孙无忌只要在家都是第一时间来前堂待客,可是这一次,李素坐在前堂等了小半个时辰,长孙无忌仍未出现,说是处理国事,长孙冲便陪着李素闲聊,让气氛不至于太尴尬。
李素仿若未觉,仍如往常般与长孙冲畅谈,家仆奉上的酒水点心该吃就吃,一副当作自己家一样不见外的样子。
这下连长孙冲都不得不佩服了,一边陪他聊天,一边朝他眨了眨眼。
小半个时辰后,长孙无忌终于姗姗而出,态度依旧和蔼可亲,边走边哈哈大笑。
“怠慢贤侄了,老夫之过也,贤侄莫怪,实在是国事繁多,老夫近日连睡觉的时辰都用来批阅公文了……”
李素急忙起身行礼:“小侄拜见长孙伯伯。长孙伯伯客气了,是小侄来得鲁莽,惊扰了长孙伯伯,小侄之罪也。”
“哈哈,都这么熟了,勿须讲究这些虚礼,快快请坐,冲儿,吩咐下去,备宴,上月陛下赐了十名歌舞伎,最近老夫总听到府里丝竹之声不绝,想必她们在排演新的歌舞,且召上来,为贤侄一舞,为我等助助酒兴。”
长孙无忌说话仍旧亲切,李素感觉不到任何不愉快的情绪,从语气到表情,与往常见他时没有任何区别,若非长孙冲在外面提醒过了,恐怕连李素都会情不自禁产生错觉,觉得上次安平侯之事长孙无忌完全没放在心上。
既然知道长孙无忌此刻心里其实很不爽了,李素不由暗暗佩服他的演技,难怪能成为一人之下的宰相,这份涵养气度,这份城府心机,实在是冠绝当世。
长孙无忌说着忽然凑近李素,一脸神秘地道:“这十位歌舞伎据说是太常寺的招牌,无论歌舞还是姿色,皆是上上之选,原本是打算用在宫宴典礼上的,后来朝臣上疏指摘陛下近年宫中奢逸无度,陛下不得不将她们转赐给老夫,今晚贤侄莫走了,且留宿老夫府上,看上哪个歌舞伎,老夫着她为你侍寝,两个三个也无所谓,哈哈,老夫年迈矣,久不沾此道,你是年轻人,想必颇谙其中韵味……”
李素苦笑,连连推拒。
随着家仆飞快将酒宴布置妥当,长孙无忌刚举杯,歌舞伎果然应声而入,悠扬婉转的歌声里,舞伎们翩翩起舞,如穿花蝴蝶般在前堂内旋转,跳跃,我闭着眼……
长孙无忌的话上了心,李素忍不住打量了一下,发现这些歌舞伎果然堪称绝色,各具风情,曼妙的身姿扭转摆动,从里到外透出一股浓浓的媚意,尤其是面对李素时,更是对李素这位少年县公各种撩扰,各种勾魂。
李素是正常的男人,而且还是一个有权有势的正常男人,面对众多绝色倾城的美女,难免会有一丝动心,几杯酒下肚,借着几分酒胆,看着面前眼花缭乱频送秋波的美女,心旌也情不自禁一荡。
当然,心动只是一瞬,李素很快恢复了冷静。
一曲舞毕,歌舞伎们纷纷退下,李素起身端杯,朝长孙无忌躬身遥敬。
“长孙伯伯,小侄前日做错了事,今日特来向伯伯赔罪,还请伯伯恕小侄冒犯之罪。”
长孙无忌挑了挑眉,呵呵笑了两声,道:“贤侄赔罪,所为何事?”
“为了安平侯之事……”李素露出悔恨的样子,叹道:“与安平侯冲突,实非小侄所愿,只是安平侯欺人太甚,竟有将侯家赶尽杀绝之心,小侄实在看不过去了,不得已贸然出手,但小侄没想到将长孙伯伯也拖累进来,实在是万死之罪。”
话终于彻底说穿了,长孙无忌无法再装糊涂,只好搁下杯盏,捋了捋长须,深深看着李素。
“贤侄啊,老夫一直认为你是我大唐年轻一辈的子弟里最聪慧最稳重的一个,我家冲儿莫看年长你数岁,论心性才智,亦难望尔项背,可以说,你是如今年轻人里最拔尖的,你与安平侯的冲突,老夫从头到尾未曾插手,只是老夫想不通,你给安平侯布局明明可以布得更完美,更天衣无缝,为何还是将我长孙家拖进来了?”
李素一滞,长孙无忌一句话便问到了关键处。
这个问题不好回答,本是李素自己思虑不周的错失,而且,当时布局时下意识把长孙无忌当成了敌人,一不小心就把长孙家牵扯进去了。
今日来赔罪,也是这个原因。
“伯伯恕罪,小侄今日诚心来赔罪,当初……是无心之失,等到发动时才知误伤了长孙伯伯,那时小侄已无力为长孙家挽回了,小侄深知犯下大错,所以今日登门,特为赔罪而来,还请长孙伯伯看在小侄年少不懂事,恕过小侄这一回。”
长孙无忌仍旧捋着长须,语气越来越平淡:“老夫与安平侯的关系,贤侄布局之前知不知道?”
李素额头渐渐渗出了汗,这是第一次体会到一位帝国宰相的威压之势,很难受,几乎有种窒息的感觉。
迟疑半晌,李素硬着头皮道:“小侄不敢瞒伯伯,布局之前,小侄知道安平侯与长孙伯伯的关系。”
长孙无忌点点头,道:“知道老夫和他的关系,你布局时还是把长孙家牵扯进去了,贤侄啊,你教老夫如何相信你这是无心之失呢?”
李素额头冷汗越流越多。
不愧是宰相,每句话都直命红心,句句要命,论起道行来,李素发现自己差远了。
见李素尴尬无语的模样,长孙无忌终于长长一叹,道:“罢了,贤侄,此事你我两家从此不再提了,你啊,终究年轻了些,呵呵,来日方长啊。”
李素躬身一礼谢过,然后坐下继续饮酒。
前堂内恢复了欢声笑语,宾主谈笑自如,风生水起,仿佛什么事都没发生过一般。
兴尽告辞,长孙无忌亲自送出门外,笑容依旧亲切。
李素骑上马,朝城外走去,离长孙府越来越远了,李素脸上的笑容渐渐消逝,脸色竟有些寒意。
方老五和一众部曲护侍着他,见李素表情突然变了,方老五吓了一跳,道:“公爷怎么了?莫非在长孙宰相府里闹得不愉快?”
李素摇摇头,叹了一声,道:“很愉快,宾主尽欢,其乐融融。”
“可公爷您的模样实在是……”
李素仰头看着灰蒙蒙的天空,淡淡地道:“这件事……怕是揭不过去了,长孙无忌已对我生出了疏离之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