乱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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七娘子很快就换上了九哥儿的衣服。
她和九哥儿本来就长得几乎一模一样,现在年纪小,分不出男女,穿上九哥儿常穿的宝蓝色竹叶小直缀,戴上小小的银冠,就好像是第二个九哥儿走到大家面前。立春不由眼睛一亮。
七娘子心底隐隐有些猜测,只是没说出口,冲着白露笑了笑,就被立春拉出了院子。
“二太太在堂屋与大太太说话。”立春一边走,一边对七娘子说,“见了面,先不用行礼,大太太与二太太开玩笑,找了两个九哥来,叫二太太分辨。”
七娘子心底有数了。
二老爷杨海西还在襁褓中父母就去世了,他是跟着大老爷长起来的,大太太才过门那几年,是把二老爷当成了自己的儿子养育的,二老爷年轻的时候很顽劣,大太太也不知道操着竹棍打了多少次,直到大老爷金榜题名步入仕途,二老爷才收了心,老老实实地闭门读书,寒窗十年后中了进士,眼下正在翰林院供职。
二太太便是大太太做主给二老爷说来的亲,说来,她算是大太太拐着弯的表妹,家里虽然没有大太太富贵,但却也是世代书香。
不巧的很,大房子嗣上一向艰难,大老爷都到了知天命的年纪,膝下才只有九哥一个儿子,二房那边,二太太才过门就连着给二老爷生了三个儿子,前几年九哥没出世的时候,大老爷是念着要过继一个认在大太太名下的。
杨家当年发家时,只有一间两进的小院子并几百亩地,如今的大房却有万贯家财,大老爷在江南总督的位置上坐了七年之久,七年前,他是江苏参政……也是肥的流油的缺。二老爷么,却还只是个京城穷翰林。大房一向是时时接济二房的。
二房如何不愿意?
偏巧在这时,九哥出世了。二太太与大太太之间,从此也就生了嫌隙。
七娘子虽然住在南偏院,但也知道九哥有限几次生病,都在二太太来访后。
也未免太巧了点。
七娘子忽然一阵心定:她倒不怕大太太对她有所求,怕的,恰恰是大太太无所求。
有所求,就有表现的空间,就有讨价还价的余地,就有上升的可能。
她露出一个灿然的笑,跟在立春身后进了主屋。
立春就又讶异,又欣赏地看了她一眼,抿着唇把她带到了西次间。
西次间是大太太见客的地方,见的是外客,不是家里人,可见大太太和二太太之间生分到了什么地步。
大太太看到七娘子来了,便露出欢容。
“九哥,过来!”她伸出手,和蔼地呼唤。
七娘子欢快地小跑过去,依偎到了大太太怀里,大太太身上传来了淡淡的雀舌香味道,灿烂辉煌的织锦宝相花图案在她眼前来回摇晃。
“九哥。”坐在大太太下手的中年妇人带着笑招呼着。
这是个很清秀的女人,看起来大约三十出头,穿着姜黄色贡缎袄,袄子边上出的是灰鼠的锋,淡蓝色马面裙款款铺在膝盖上,隐约露出鞋面,看上去,很是端庄高贵,又有几分亲和。
七娘子只是笑,没有应答。
大太太眼底露出了满意的光芒,冲立春招了招手。
立春就抿着嘴笑着下去了,不一会,把九哥带了进来。
九哥穿得和七娘子一模一样,一进门就冲到了大太太怀里,差点撞上七娘子。
七娘子赶快给他让了点地方,两个小人就在大太太身边依偎着,面对面互相凝视。
“哎哟,这姐弟俩生得真是像。”二太太就拍着太师椅的把手笑了起来,“到底哪个才是九哥呢?”
九哥先绷不住,转头叫二太太,“二婶!”
七娘子赶忙跟着叫,“二婶!”
他们的语调、声音、神态都一模一样。
大太太露出了一丝满意的微笑,赞赏地拍了拍七娘子的肩头。七娘子强忍着缩肩的冲动,抬眼对大太太笑了笑,把自己当成九哥,笑得又爱娇,又张狂。
九哥有些不高兴了,大眼滴溜溜地看着七娘子,咬着唇不说话。
二太太看在眼里,微笑起来,对九哥张开手,“来,九哥,到二婶这里来,二婶疼你。”
所幸九哥不曾过去,也没有搭理二太太的话头,二太太只好对七娘子招手,“九哥,二婶认错了你,是二婶的不是,看,给你带了好东西。”
大太太再也忍不住,得意地大笑起来。
七娘子也露出笑容,走到二太太面前行礼。“七娘子见过二婶。”
二太太目瞪口呆,好半天才勉强露出一个笑,从腰间掏出一块羊脂白玉双鱼佩递给七娘子,“二婶的见面礼。”
二太太和大太太之间如何,暂且不说,但对她却有恩,知道她没有好衣服,特地匀了几件过来。七娘子垂眸一笑,接过了玉佩,“谢过二婶。”
九哥也站在大太太身边招呼,“九哥见过二婶。”却不到二太太身边。
大太太一摆手,“你们姐弟出去玩吧,今天下午就不要上学了,难得二太太过来。”她的话有一丝讥讽,二太太却像是没有听到,只是安详地坐着,微笑着。
说是出去玩,其实,也只是从西次间移到了东稍间,这才是大太太平常起居的地方,东次间的那张床,是九哥睡的。
东次间和东稍间就隔了一扇碧纱橱,九哥有什么动静,大太太立刻就能知道。——东稍间的摆设,甚至还要比东次间简朴一些。
七娘子这才知道什么叫做掌上明珠。
九哥一开始不搭理七娘子,只是在窗边暖阁上玩积木,到底年纪小,一下就不怕生了,凑到七娘子面前左看右看,又邀请她,“来与我一道搭积木?”
七娘子看了看侍候在边上的小丫鬟,九哥就介绍,“这是小雪,娘让她侍候我。”
小雪圆头圆脑,不漂亮,却很可爱,对七娘子行了个礼,才说,“七娘子就陪九少爷玩一会吧,姐姐们都不在,他闷得很。”
七娘子只好拿起积木和九哥一起搭,不免有些好奇,“你下午如何不去上学?”
九哥沉默下来,七娘子也不说话了,她这才听到了轻微细小的脚步声,没过多久,立春捧着一盘樱桃进来,笑着把它交给了小雪,“二太太带来的稀罕物事。”
她望着头碰头玩积木的双子姐弟,眼中满是笑意,“看起来真是分不出谁是九哥,谁是七娘子。”
九哥忽然对七娘子眨眨眼,抬起头模仿着七娘子的语调,柔柔地说,“立春姐姐,我是七娘子。”
七娘子再也忍耐不住,连声大笑起来。
立春也笑得前仰后合,小雪一边摆樱桃一边笑,不提防就把一碟子樱桃都洒在地上。
她吓白了脸:才开春,樱桃是很金贵的。
立春脸上却闪过了一丝放松。
“怎么这么不小心?”她一边埋怨,一边弯腰和小雪一起捡樱桃。
小雪结结巴巴地说,“姐姐,我……我无心的……”
“算啦,”立春没好气地说,“洗干净,捧下去散给小丫鬟们吃吧。”
小雪诺诺连声,和立春一起出了东稍间。屋内一下静了下来,七娘子看着立春的背影,若有所思。
“每次二婶来,我就到东稍间玩。”九哥似有意似无意,轻声念叨。
七娘子手一歪,积木就倒了,九哥立刻大声叫七娘子赔他搭出的小车。
七娘子只好连声赔罪,笑着捡起了花花绿绿的积木,“我给你搭座房子吧?”
九哥抬起眼定定地看着她,又偏了偏头,才慎重地说,“好。”
七娘子于是低头搭积木。
九哥手里把玩着一块绿色的长方体,犹豫了半天,才轻声问,“九姨娘埋在哪里?”
七娘子愣了愣,才听清了九哥的问题,一时百感交集。
到底是血浓于水,骨肉相连。
“说是会葬到家山后头。”她的声音轻得就像是耳语,“就在前山老七房王姨娘旁边,王姨娘下葬的时候我去过,地儿,倒是挺靠前的。”九姨娘的灵柩已经上路往宝鸡去了。
杨家家大业大,祠堂后头就是坟山,姨娘而能葬在前山,是很大的脸面。
九哥怔了好半天,才点点头,小小的脸上,写满心事。
七娘子还想再说什么,九哥忽然又抬起头连声说,“房子搭好了没有?这个不应该这样放。”
他话声才落,梁妈妈就笑着走进东稍间,给七娘子、九哥上了两碗茶,“人都到大太太身边去了,倒要我老婆子给你们倒茶。”她是大太太的陪嫁,一向很有脸面,因此对少爷小姐,也有些长辈的语气。
七娘子忙陪笑,“多谢妈妈。”九哥却嬉皮笑脸地抢了茶来喝,又吩咐七娘子,“快些搭。”语气颇有些不耐烦。
七娘子于是做认真搭积木状,东稍间就静了下来。隐约能听到那边二娘子和五娘子的声音,还有二太太的笑声。没多久,凌乱轻巧的脚步声往东稍间来,二娘子和五娘子进了东稍间。
七娘子忙给二娘子、五娘子行礼,九哥也跳下暖阁,拉着五娘子来看他的积木,“五姐和我一道搭。”
五娘子却说,“我有事忙,只是来给二婶请个安。”她没有搭理七娘子的礼。
二娘子泰然给七娘子回礼,“听说先生夸奖了你的字。”她的语气里多了几分亲热。
“雕虫小技,”七娘子有些不好意思,“就是瞎练练。”
“不要这么说。”二娘子看了五娘子一眼,“我们杨家世代书香,你能练得一手好字,才是杨家走出去的女儿。”
二娘子总是这样一本正经,让人望而生畏。七娘子就低了头唯唯应是,五娘子捱不过九哥撒娇,已是到暖阁上盘腿坐着,和他一道摆弄起了积木,七娘子几次盼望着那边,只觉得面对刁蛮的五娘子,也比在二娘子跟前自在些。
二娘子倒被闹笑了。
“去吧,”她摇头失笑,话里第一次出现了少许嗔怪,“到底年纪小,少了几分耐心,练字时可不要这样毛糙,”就起身招呼五娘子,“杨舞,还不回房去?”
五娘子玩上了兴头,嘟着嘴不情不愿地要说什么,看了七娘子一眼,又不说话了,起身跟在二娘子身后出了东稍间。二娘子一路走,一路数落五娘子,“……一天大两天小的,七娘子都知道要练字,你呢?才和我表了决心,又玩闹起来……”
七娘子不禁艳羡:二娘子虽然对五娘子没有好脸色,却是真疼这个妹妹。
东稍间又安静下来,梁妈妈早被小丫鬟叫出去回事了,她是大管家,素来忙得脚不沾地的,能偷空过来献个殷勤,已算九哥面子大。七娘子不禁奇怪,“小雪呢?怎么不进来服侍。”
杨家这样的豪门,少爷小姐身边是十二时辰不断人的,小雪就算去分樱桃花了点时间,也不至于这么久都不出现。
九哥也觉得奇怪,又摇摇头,“她不在也好,一个劲呱呱噪噪的,烦死人。”说着冲七娘子招手,“你来继续搭房子嘛!”
七娘子只好继续盘膝坐在暖阁上与九哥一道搭房子,九哥问,“你现在认得好多字了?”
七娘子笑了笑,九哥嘀咕,“怎么你在西北还能认字?”言下之意,对七娘子的话颇有些怀疑。
“九姨娘的父亲是坐馆秀才。”七娘子只好解释,九哥哦了一声,小脸有了些怅惘,两人一时安静下来。不多时,立春进来服侍,七娘子只得和九哥说些无关痛痒的话,这个怪那个拿走了积木,那个又说这个搭得好玩。
二太太坐了半下午才走,三娘子、四娘子与六娘子也都来见过了,只是不曾进东稍间来。她走了,大太太也就带着梁妈妈进东稍间来换衣服歇息,看到暖阁上盘腿坐着的这对双胞胎,不禁就笑,“生得一模一样,真是对玉人儿。”语气里,多了几分自得,少了些猜忌。
九哥憨憨地笑了起来,大太太就走过来拍了拍七娘子的肩膀,“你弟弟任性,你要多让着他。”亲热了何止一星半点。
梁妈妈在一边笑,“还约您到寒山寺烧香……要我说,您可别去。”
大太太摆了摆手,“年年二月二都要去的,今年怎能不去。”她顿了顿,又问九哥,“娘去烧香,你同去吗?”
九哥顿时满面放光,“今年许我去了?”
大太太扫了七娘子一眼,微笑道,“怎么不许你去?”九哥顿时高兴起来,抱着大太太撒娇。
王妈妈忽然走进屋里,脚步急促,在大太太耳边说了几句话,大太太变了脸色。
立春就来拉九哥和七娘子,“到外头去玩吧,里面气闷。”
九哥和七娘子到了院子里,七娘子看看天色,快到晚饭时候了,她不觉得大太太愿意让四姨娘看到自己现在的装束,有些事,大家心里明白是明白,面上,却最好做得好看些。“我要回去换衣服。”
九哥面露不舍,低头不语。七娘子望着他,心里传来一阵强烈的痛楚,她咬了咬牙,轻声说,“你去五姐那里玩吧……”
九哥垂头丧气地嗯了一声,转身跑进了去向东偏院的长廊,七娘子慢慢走回西偏院,白露迎上来讶异地说,“还以为九哥会来看看。”堂屋桌子上摆了好几色点心。
七娘子面露疑惑,白露就解释,“九哥最爱到处游逛的,百芳园大太太拘着不让常去,东偏院他去腻了,听说西偏院要理出来,已是嚷了几次要进来看看。原以为今日下午七娘子和他在一起玩耍……”她没说下去,七娘子已领会了里头的意思。
她慢慢地摇了摇头,轻声说,“我是庶女……九哥和我走太近了,没什么好处。”
如果白露一心向着大太太,大太太听了这番话,会更放心。
如果白露一心跟着自己,听了这话,只会为她难过。
白露果然面露恻然,提起了别的话头,“快到请安的时辰了,换一身衣裳为好。”这是个极为灵透的丫头。
七娘子就欣赏地看了她一眼,“难为你身在屋里,消息还那么灵通。”
立夏虽然就站在她们两人身边,但却懵懵懂懂,丝毫不懂得她们在打什么机锋。白露粲然一笑,与立夏一起服侍七娘子换了一身衣服。
才要去主屋请安,已是来了几个婆子吩咐白露,“太太有些不舒服,今晚就免了请安了,晚饭各院里各自开。”说着,就急匆匆地走了,一副风雨欲来的样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