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章 身死被休
燕王妃越青晏死了,死于一碗加了料的莲子羹。
毒性发作的时候,她脑袋里还在盘算,这又是谁下的黑手?是西屋那个野心勃勃的戚夫人,还是东屋那位惯会装模作样的淑侧妃,亦或是府里别的什么莺莺燕燕,然而还没想出个明堂,她就死了。
离体的魂魄飘在半空中,眼看着一群人冲进来,围着暴毙的她大嚷大叫,越青晏难以置信的盯着自己七窍流血的面孔——这就死了?
也难怪她不能接受,嫁入燕王府七年,她呕心沥血的斗了七年,朱门大户的后院里多少腌臜丑事,为宠为利女人们勾心斗角残酷相轧,她受了多少委屈付出了多少努力,怎么能如此轻易的就死了呢!?
许是因为怨念太深,越青晏的魂魄执着的跟着自己尸身,眼看着下人为她妆点遗容,敛尸收棺,灵堂盖了起来,淑侧妃领着妾室们跪在堂前假模假样的哭哭啼啼,连眼泪都没有。越青晏太了解她们了,也不屑看她们装模作样,她在等一个人,等的自然是她的夫君——燕王穆峥。
按说王妃薨逝乃是一等一的大事,下人们必是第一时间就禀报了燕王,可整整三天,穆峥却迟迟未归,也不说是为了何事,只吩咐了一声丧仪如制。淑侧妃眼看着出殡的时间快到了,燕王却依旧不见人影,她自是不敢擅作主张的,便嘱人喊来传信小厮,正色道:“王妃出殡,王爷不在于理不合,传出去必坏了王府名声,小安子你老实说,王爷究竟去了何处?”
小安子苦着个脸,支支吾吾了半天,才为难道:“那位病啦,爷一直陪着呢。”
淑侧妃脸色一白,飘在她身后的越青晏只觉得眼前发黑,幸好是死了,不然怕不是要再气死一次。
穆峥在外面养了人,这事她们自然知道,只不过养在哪里养的是谁,穆峥却瞒得严严实实。然而这人虽漏不得光,却受宠的厉害,这不嫡王妃死了竟都比不过人家生病重要!思及此,淑侧妃抬头看了眼灵堂——
白幡妆点着漆黑的棺木,硕大的奠字高悬棺前,正中摆着燕王嫡妃的灵牌,端是一片凄凉景。
淑侧妃长叹一声,心有戚戚,跪在一侧的戚夫人却忍不住小声嘲讽:“做了王妃又怎样,还不是比不上那没名没分的狐媚子?我若是她啊,都不用人来毒我,自己就一头撞死了,丢人!”
“死者为大,你就少说两句吧。”淑侧妃瞪了她一眼,眼看时辰到了,穆峥是铁了心不露面,她也不再犹豫,吩咐起灵。下人刚要挪祭台,忽听门外一阵喧哗,有人高声道:“王爷回来了!”便见穆峥大步流星的穿堂而入,时值冬日,细雪纷纷,他身披狐裘大氅,肩雪未融,来得匆忙。
越青晏看到他,又心酸又委屈——你到底还是在乎我的,是不是?
然而,她还没来得及多加感慨,就见穆峥冲进灵堂,一脚踹翻了祭台,又转身去砸越青晏的棺木。那棺材尚未封死,穆峥力道极大,一砸之下棺盖翻落,露出越青晏尸身,穆峥俯身揪住女尸衣领,似乎是想将越青晏从棺材里拖出来,青晏的贴身侍女钰儿见状,连忙扑上去掰穆峥的手,却被穆峥一脚踢开,登时口鼻喷血,她却连滚带爬的爬过来,护着青晏的尸身,不让穆峥把她拖出棺材。
戚夫人吓得尖叫连连,淑侧妃虽也害怕多少还有些理智,忙喊了小厮去拦:“王爷!王爷不可啊!”
穆峥被几个小厮拦下,他双目赤红,狠狠的瞪着棺材里的越青晏,怒喝道:“越青晏你这毒妇!若非她拦着,我早将你等休弃出府,她如此善良,不忍你们孤苦无依。而你呢!非但不知感恩竟还恶毒到想害死她!”
飘在半空的越青晏目眦欲裂,穆峥在说什么,谁要害死谁?!
她自然知道穆峥口中的那个善良的“她”,便是穆峥养得那个外室,可她连这个人姓甚名谁都不怎知晓,又哪里可能去害人家,现在被害死的分明是她越青晏!!
穆峥怎能不问缘由,便颠倒黑白?!
另一边,穆峥怒气翻涌,面色铁青,他如此震怒,原是因为刚刚得知自己捧在心尖上的那位之所以会生病,竟是被人下毒所致,而所有的罪证都指向越青晏,他如何能忍?没能给那人一个名分,让她正大光明的入主燕王府,已是他心中大憾,而现在他竟然都保护不了她,真是无用至极!
一想到自己差点就失去了她,穆峥便觉气血攻心,满腔怒火无处宣泄,他目光扫到地上的灵牌,见上面燕王嫡妃几个字,忽然冷笑出声:“来人!取本王笔墨!”
淑侧妃又惊又怕:“王爷!您、您这是何意啊?!”
下人不敢反抗,不消片刻笔墨便至,就见穆峥随便扯了片白幡,刷刷几笔写出两个大字——休书!他竟然要将已然身死的越青晏休出王府?!这羞辱不亚于鞭尸掘坟啊!
众人皆惊,钰儿更是一把抱住穆峥裤脚,苦苦哀求:“王爷不要,王妃已仙逝,此时被休必不能再归本家祠堂,您让她魂魄何安啊!”
淑侧妃虽不在乎越青晏魂安何处,但这婚事是圣上所赐,岂是说休便休的,便也来劝:“王爷,嫔妾不知姐姐究竟做错何事,惹您大怒,可灵堂休妻,兹事体大,请王爷三思!”
“三思?”穆峥眼中全是厌恶,“本王恨不得将她碎尸万段!”
见识了穆峥的狠劲,淑侧妃不敢再劝,生怕穆峥一怒之下连累自己,她唯一担心的就是天子震怒:“可皇上那边,要如何回禀啊?”
一直没说话的戚夫人忽然轻笑一声:“姐姐糊涂,七出之条,哪个不可?”
淑侧妃心中一凛,不动声色的瞥了戚夫人一眼——当真歹毒,戚夫人这话便是要穆峥编一个罪名扣到越青晏头上,只要皇上能接受,灵堂休妻又如何?反正越青晏已死,死人是不会辩解的!
穆峥阴沉的瞪着地上的灵牌,说出话犹如千年寒冰:“越氏善妒失德,阴险歹毒,行淫事发而羞愧自戮,留此毒妇,恐辱先祖圣德,今休弃于此,天地合鉴。“
话音刚落,阴风大作,鬼影幢幢,白幡香蜡倒做一团,丫鬟小厮们惨叫着有鬼四下逃窜。
这个鬼,自然是盛怒的越青晏,她万万没想到穆峥如此绝情,不顾她被害惨死,竟还往她脑袋上扣了个行淫的大屎盆子,她越青晏虽不是无辜白莲花,但入府七年,她侍奉夫君,整饬内院,尽心尽力,没有功劳亦有苦劳,漫说她无辜惨死,纵是有错,可她是穆峥明媒正娶的发妻,穆峥怎能如此待她!
发怒的越青晏扑向穆峥,可还没近身,便被一股大力弹飞出去。穆峥乃是皇室子弟,身上自有天家贵气护体,远不是寻常精怪可以能触碰的。这一下撞得越青晏险些魂飞魄散,再无力做法,便只能眼睁睁的看着自己的棺木被从后门抬出王府,越家嫌她丢人,不让她棺木入府,堂堂一个王妃最终竟埋尸乱葬岗,连个墓碑都没有。越青晏心里有恨,又多了业念,故而魂魄被拘在王府无法离去,她伤不到穆峥却能吓吓旁人解气,端是扰得王府不得安宁。
可时日越久,青晏便觉得越发意兴阑珊,她这么恨这么怨有谁在乎啊?苦得还是她自己,你看那穆峥,后院里莺歌燕舞,家门外温香暖玉,多么潇洒快活。再看看越家,自己刚死不过数日,她爹便巴巴的张罗着要送庶妹入府,生怕断了跟燕王府的姻亲关系。
没劲,真没劲。越青晏摇摇头,颇为怅然。
时间转眼到了头七,青晏无陵,王府和越家都不会给她祭奠,这一日她百无聊赖的飘回生前住处,就见一个单薄的人影跪在已然荒弃的院落里,身前放着一副简陋的奠仪,原来是她的贴身丫头钰儿。
这丫头一边烧纸一边絮絮叨叨说道:“小姐,您生来命苦,王爷心狠,可奴婢知道您是个好人,奴婢别的也做不了什么,每年清明寒食都会想着您,只盼您来生托个好人家。”
越青晏心中一暖,世人皆冷,最终竟只有一个丫鬟还念着她。
钰儿又道:“小姐,奴婢听说,封少爷要成亲了。造化弄人,当年若您嫁了封少爷,如今也该儿女双全了……“
青晏蓦然呆住,钰儿再说什么都听不见了。
脑子里反复只有一句话,那个人……要成亲了。
她眼前仿佛还是许多年前,十里长亭,她送封易出征。那时她正待及笄,情思懵懂,二十三岁的封易许诺她——攒了军功,便来提亲,今生今世,非卿不娶,如违此誓,天打雷劈!
非卿不娶……呵……
然而,没过多久,圣旨就将她许给了燕王,她哭过、求过,在祠堂外跪了三天两夜,庶母说她不知好歹,要害死整个越家!父亲说若她再执迷不悔,便宁可她暴毙而亡。她那时不过才十五岁啊,饱尝冷暖,不被疼爱,君命如天,父命难违,而封易远在边疆,音信全无,她只能带着惶恐和不安,嫁入王府,等尘埃落定,封易却回来了,如此一步错步步错。后来,封易守着诺言未曾婚娶,她便在心底将他当成救赎,暗许来生相随,可如今……她死了不过才七日,他便要娶妻了……
青晏抬头,碧空万里,连一片云彩都没有,更别提天打雷劈了。
可见誓言这东西都做不得数,如此也好,她也不必定下来生,可以走得干净了。
阳光穿透她的魂体,映得积雪莹莹,天地寂寥。越青晏回首一生,只觉得满身荒唐。她长长的叹了口气,闭上双眼,魂体便渐渐消散在阳光里,到最后,只剩得一缕青烟。
——若有来生,我不要这些儿女情长,只盼得无拘无束,自在随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