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五百二十五章 电影院
阪城时间上午10点左右,经过近6个小时的发酵,能力者协会的内部论坛上,已经是沸反盈天。
一旦事情与切身利益、尊严相关,看客的心思,就会变成直接的代入感,再转化为相应的情绪,即所谓的“民心所向”。
当然,这玩意儿在抹去了温情脉脉的所谓“社会秩序法理”,跨越以实力分判的鸿沟壁垒时,很大程度上不一个关键节点,就在她身边,在同样进入静默状态的殷乐身上。所谓“微妙玄通”就在于此——心神一旦有所偏重,二人之间那份“联系”自然而然地加强。
另一边,闭目沉思的殷乐眼皮动了动,撩起一条缝,瞳仁微转,与蛇语眼神碰触。
这让后者进一步确定,那份联系确确实实是存在的,而且非常敏锐。
这是一种彼此的心灵感应吗?
多半和罗南有关……什么时候建立起来的?
在当前这种局面下,安全性又怎么样?
蛇语心中的念头,不可避免地又有所滋长,但她很快又醒悟过来:考虑这些并无意义,因为她多半不会即刻获得解答,看得出来,殷乐虽有感应,却也是愕然状态。
就在双方都进行试探、接触和研究的时候,突然有一道意念横插过来,超出她们想象的陌生,却颇有些自来熟的味道,又如醉酒后的醺然和松弛:
“boss的地盘进新人了,现在这是个什么情况?”
突然插进来的意念,瞬间将隐晦的形式挑开,也让这一层微妙“联系”背后的力量嗡地膨胀开来,能量级数的提升,带来的直观感觉,就是“光度”的变化。
有如暗室中,擦起的闪光,一闪既灭,却足够让人看到,超出她们预计的场景轮廓。
当然,这是在精神层面。
不管是殷乐还是蛇语,都给惊了一记。
相比较而言,殷乐的定力差了一筹,其习惯性压伏的意念有了一个明显幅度的上扬,好像在相对安静的空间里放了个炸炮儿:
“谁!”
“给某个boss打工的可怜人。”
或许是感觉到这种说法太糊弄,那边又加以补充:“好听点讲,就像是秘书丫环;难听地说,就是拴着的猫啊狗啊之类……忘了自我介绍,我叫猫眼。”
就在那一位坦坦荡荡自我介绍的时候,受她们意念交流刺激所迸发出来的潜藏力量,又归于平静,快速沉淀,正如闪光擦亮又熄灭。
只不过沉淀下去之后,闪光的余烬,就自然而然地具备了一定的规律,
当猫眼自我介绍完毕,规律导向的结果,也已经从量变转为了质变,积累出了足以让三位具备同类身份的女性能力者所感知的存在意义:
这是一个比较细腻的架构,并且具备了非常明显的空间感。
猫眼、蛇语和殷乐在心灵层面驻留,眼耳口鼻,种种感官,以及对外部物质世界的感应,都隔了一层。只有心灵层面这一份渐渐清晰的规则秩序,以她们可以理解的模式逐步呈现出来。之前暗室闪光的感觉太过鲜明,以至于三人仍然觉得:
这是一个昏暗的房间,大小未知,她们之间倒是保持着比较近的距离,类似于并排的那种。
由于感知的积累变化,对于自称是“猫眼”的自我介绍,蛇语和殷乐都没能及时反应,隔了几秒钟,才由殷乐“发言”:
“猫眼?夏城的猫眼?”
经过半年时间的深入了解,殷乐当然知道,猫眼是罗南“朋友圈”里的一员,可这种情况下“相遇”,其身份貌似也不只是朋友那么简单。
更深一层的话,是禁脔吗?
不得不说,猫眼的态度,给三人的交流开了一个好头。
在她的良好示范之下,当然也是在罗南的领域中,蛇语和殷乐隐藏自己的身份毫无意义,自我介绍也就自然而然地到来。
这期间其实存在着一定的尴尬,毕竟在公开的里世界社会关系网中,她们的身份、立场,或多或少都存在着悖离的情况。然而猫眼并没有吹毛求疵,无论是对血焰教团出身,深度涉入“孙嘉怡中介案”的殷乐;还是对曾经是生死仇敌,理论上已经失踪甚至死亡的蛇语,都只是啧啧两声,很快回到更现实的层面上来。
“你们都在阪城,帮他做什么来着?办公?起居?暖床?”
“只是听从先生安排。”殷乐适当地接话,让闲聊式的交谈,有一个比较顺畅的中继。
“神国天幕一开,现在不好过吧?”
“确实如此,夏城那边有没有最新的消息和反应?”
“物议鼎沸,但也只是看看热闹,可是看你们的现状……”
猫眼“哼哼”两声:“都说boss在太平洋上,与天照教团做过一场,现在渡了劫,破了关,已鸟飞鱼跃去了。可这么一来,貌似不是那么个情况?”
“比较复杂。”殷乐的心情确实挺复杂。
“你们的心情我理解,不过和以前一样,我也实在搞不明白,某人究竟是怎么个想法……”
“大人以前的布置,总是如此?”蛇语也加入了进来,意念交流的情况下,比平日还多了几分直白。
“嗯哪,乱七八糟,但最后总是强行救场,给人以‘深不可测’的错觉。”猫眼乐得给两位“后进”介绍经验,虽然她对当前的情况,也不是太了解。
以前,猫眼确实经常借助“生命星空”、“大生产线”之类的“精神领域架构”,与罗南开展远程的心灵联线,但那是一种相对抽象的介质,如同面向虚空,跨越无法解释的维度。
可如今这种情况,似乎是有实实在在的架构,将她们三个人的灵魂收拢在一起,像是……
还没等她们有更清晰的判断,“空房间”里面,又有光影显现,而且组构成了让人可以轻易理解的直观影像。
首先呈现出来的,是一片云气纷乱的高空风景,甚至还能听到罡风吹过,呼啸作响,音色兼备,十分生动。
在此特殊阶段,猫眼三人都是很快联想起,昨天晚上那一出。
猫眼再哼一声:“搞什么?云中堡垒,日轮飞坠,昨日重现?”
殷乐大约也是这么个考虑。
倒是蛇语的想法又多出一层,这模样,也许是困缚她半年时光的云端世界?
三人念头一有偏转,呈现的影像又有变化。
云气深处,恍惚便有规矩法度横亘其间,罡风吹卷之际,外围云气离散,却也有一些“纱絮”,与内层的庞然造物牵拉卷缠,两相作用之下,逐步显露轮廓。
“噢,确实是……”
呈现在三人“眼前”的景象,分明就是一座云气塑造的堡垒,即便背景是青苍广袤的天空,仍是巍然耸峙。尤其是与周边云气的牵拉联系,仿佛有弥盖天际的云麾招展,将规则内置其中,使漫天云气,即使在舒展飞动之时,也有法度浸淫,简直就是军列阵线,收卷自如。
事实上,不只是外层,作为影像基座的云气堡垒,也在时刻变动之中。聚合如实质的云团深处,各片区域都有着细腻的变化,反应到基本轮廓上,也有着微幅的调整。
看得久了,时间的刻度,就有些模糊,好像是在欣赏一种延时摄影效果,将漫长的时光、宏观视角的堆叠变化,压缩到她们可以理解的尺度之内。
“特效不错,更深的就看不出来了……”
猫眼的评价,基本算是三人的共识。
目前来看,展现出来的影像,与真实世界还有一定的差距。
她们三个人就像是在电影院里,看着巨大屏幕上显现的画面,如果放低要求,倒也算是比较逼真,但如果用苛刻的态度去评价,在她们和影像之间还隔着一层名为“真实”的壁垒。
“boss把我们叫过来,就是为了让大家看电影放轻松……也有可能是现场教学也说不定。”
考虑到罗南的性情,还有阪城那边无论如何也轻松不起来的环境,猫眼的后半句判断挺让人赞同的。
三人都在观察、琢磨。
她们身前的“大屏幕”上,播放着仿佛大制作、却仍然缺乏沉浸体验的影像。
三个人真的像是坐在传统的电影院里,在昏暗的光线下彼此相处,只能看到各自的模糊的轮廓,却看不清更多的细节。
类比式的体验,倒让她们更容易适应现在的环境,让交流变得更加顺畅。
殷乐就分享她的新感受:“云气堡垒内部,好像还有别的东西……”
“哪有?”
“中间,泛着血光。”
“有吗?”
“没有吗?”
殷乐很奇怪,此时她的精神状态也很奇怪。
心神自然而然地分成两股,一股在非真非假的“电影院”里与人交流,看不透迷障;另一股却是停驻在渊区,与渊区血魂寺架构紧密联系,形成了通透的高层次观照。
两股心神并不冲突,都是真切实际。
渐渐的,她还感觉到了渊区血魂寺架构中,存在着颇具节奏的扭曲波荡,这让她心神摇动,又颇是惊喜。
概因这感觉熟悉的很,过去半年时间,时不时就要来上一回。据哈尔德夫人讲,那是某人惯常的实验手法。
血焰教团的根基,对于那位而言,本质上也不过就是一组实验品罢了。
作为教团的副主祭,想让殷乐适应这份节奏,其实有点儿困难,可在当前背景下,这份影响她超凡力量根基的扭曲,却如同轻晃的秋千,带着她飘悠悠地摆荡。
一切不由自主,却也莫名地稳妥安然。
“先生……”
意念呈现在“电影院”中,还没有彻底成形,一侧的猫眼“嚯”了声:“还真有!”
原本青空白云的影像背景,突然有血色蔓延开来,而且正是在殷乐所说的云气堡垒中心处呈现。
新呈现的元素,存在着很强的空间感,仿佛是从云气深处的“孔眼”中,进入了另一个世界。那里乱石崔嵬,血光流淌,下镇以熔岩热湖,上浮有浊云闪电,狰狞可怖,几如魔界鬼狱。
在“电影院”中,甚至听到了那里熔岩沸腾流动的闷沉爆音。
殷乐的心神终于出现了错乱感,她有些分不清渊区血魂寺架构和眼前血魂寺影像的关系,下意识喃喃自语:“血魂寺?”
猫眼和蛇语还没有对此作出反应,在已经有些色彩混乱的云团中,骤然又有一道有翼活物,伴着嘶哑长鸣,冲击出来,其形宛如史前翼龙,尖喙细颈,长翼粗尾,通体无羽,遍布鳞甲。
最惊人的,这东西竟然还是成群结队,领头的方出现,后续就是乌压压一片,层叠而出。而在其嘈杂鸣叫之时,还喷溅出大量酸液,如狂风骤雨,飞卷而下。
云团裹着酸雨,乍然又是电闪雷鸣。
在“喀喇喇”炸响的雷光中,又有一群乌云般的甲虫,不知几千几万,嗡然而出。
接着就是堪称荒谬的大量陨石投落,可半途就能看到,它们个个团紧四肢,石形人样难辨,向着不见底的云层下方投落……
这还是只是开始。
几个呼吸的功夫,就有数不清波次的奇妙造物,从云团闪电之间呈现,到后面甚至还有人造飞行器、大型机甲冲出来,偶尔还穿插几个看不清面目的虚幻人影。
它们或盘旋而飞,或高速坠落,或彼此攻伐,占据了整个影像界面。
“电影院”里的三位女性能力者,仿佛在看一场荒诞的奇幻战争片;又好像坠入了某个荒诞梦境中。
更理性的说法大概是:某人把事先拍摄的多个镜头,一发地拼接到影像作品里去,同时呈现在这片大背景下。
且不论剪辑的效果如何,单只是镜头逻辑,就混乱得让人绝望。
如果非要从一团乱麻的影像中找出什么共同点,那么大概就是:每一个存在影像,都彰显着一份超凡力量,且每一份力量看上去都颇为不俗。
尤其是后面穿挺出来的几个虚无人影,大多数只是裹一层单兵装甲,有的甚至是常服单衣,赤手空拳,偏偏举手投足间都是穿空崩云,叱咤风雷,几如神明显圣……
咳,应该说看谁都是超凡种。
猫眼在“电影院”中的影像,很自然地摆出一个架腿托腮的姿势:“你们血魂寺,其实是召唤流?”
“这不好笑!”
不说对话的两人,另一边的蛇语看得认真,也看得眩晕,可与此同时,还有些古怪的感应。
在“奇幻战争片”已经混乱不堪的背景音中,她似乎还听到了某种噪声,非常低沉,也比较混乱,最重要的是,在播放的“影片”中,找不到对应的场景,几乎要认为是耳鸣式的幻觉。
可这种在罗南心灵领域之中的架构,哪来的耳鸣?
感应一旦生成,就如附骨之疽,缭绕不散。
“有没有听到什么?”猫眼也突然转过话题。
蛇语能感觉到,她们三个人的心电感应,仍然存在。某些强烈的念头,会比经过修饰的交流意念,更早被其她两人感知到。
这种交流方式,三人都还需要一些时间去适应。仅就眼前而言,她们更容易达成共识、实现共享,乃至形成共鸣。
相应的感触,也就自然呈倍增之势。
后续再没有什么对话,可是那份附骨之疽式的“额外噪声”,也变得更加清晰。
不知不觉间,三个人的意念都向下沉潜收摄,在这个诡异的“电影院”里,也就等于是侧耳倾听的意思吧。
“嗡嗡嗡,轰轰……”
噪声掺杂在罗南导演的影音特效中,似乎有着一定的节奏,挺熟悉。可大概是比较紧张的缘故,三人都出现了一些知见障,一时半会儿分辨不清。
末了还是猫眼失笑,调和气氛:“boss开的这家场子,观影环境可不太好……咦?”
这样的一句话,便如开了封的寒刃,从三人心口上划过。
“还有人?”
电影院里有其他人,是最正常不过的了。可是……
“大屏幕”上的光芒骤然变得强烈,使得整间“电影院”的光度又向上抬了一截,也打开了她们的视野。
于是三个人便有瞬间的错乱感。
已经接近习惯的“电影院”认识,有些不太合适。
她们确实处在一个封闭空间里,也确实在观看影像。可这一空间,要比“电影院”大得多,仿佛一个巨型的体育场馆——里面塞得满满当当。
问题是,除她们三人以外,“其他人”再不是什么人影轮廓,而是密密麻麻填满了闷浊的烟雾。
烟雾本身几乎不怎么流动,但它们确实是存在着,而在其最深层,似乎还有一朵朵幽暗的火苗,一个挨着一个,看不到边际。
如同摇曳的魂火。
猫眼、蛇语、殷乐再一次心灵互动,毛骨悚然!
“电影院”里……就算是“电影院”吧,不是她们三个人包场,还有其他人,很多很多人,以一种更浑沌、更模糊的形式存在,
那份“额外噪声”,仿佛就是这些人的耳语、议论。
除此以外,还有……
“哗啦啦,哗啦啦!”
浊雾魂火中,不知何时泛起了细密的锁链抖颤声,在她们耳畔身际,也在无限远处。
如果太仔细去体会,那锁链就像从她们魂灵深处探出来,锁着一端,连着另一端,接续在无边无际的锁链巨网上。
“电影院”里面每一个人,不管是完整的还是不完整的,都是这个巨网上微缈的节点。
“这个……”
猫眼分明回忆起了前几日的噩梦,而这份记忆顺带就分享给了其他两位,再把对应的情绪返输回来。
她的意志不自觉在颤栗。
眼下的架构,与“电影院”的差别越来越大了,以至于有了一个更合适的名类:
祭坛,巨大的祭坛!
不可计数的信众围绕周边,注视着中央区域的混乱影像……或曰神迹。
他们也为神迹献祭了灵魂。
献祭的力量化为了无形的火焰,与祭坛的神迹呼应,提供能源,也加以熔炼,让那本来还有拼接痕迹的影像,弥合间隙,自然过渡,直至浑然一体。
祭坛空间,亿万魂灵,锁链相接又献祭熔炼的过程,形成了完整的闭环。
那不再是什么“电影”,里面栩栩如生的影像,以及不可思议的镜头,只是浮游在真实力量外层的“纹绣”,随着力量的抖荡,以貌似活物的形式而存在。
至于力量的深层本质是什么……
便在那抖荡“纹绣”的下方,忽有一个狰狞影子冒上来。虽只半截,已经能看到那人面蛛身、六瞳异色的丑陋模样。
这魔影乍一出现,整个祭坛周围便似真的燎了一层烈焰,灼痛心神,洒播恐惧,仿佛要将中央混乱影像中的所有毁灭力量,一发地投射向现实层面。
可也只是“仿佛”而已。
狰狞魔影刚拱出半截身子,其背脊之上,便给重重地踏上一只脚。
一具完整的、熟悉的人形轮廓,就这样踩踏着蛛形魔影,呈现在三个清醒人物的“意识视界”中。
罗南!
真实力量的“纹绣”更剧烈地抖荡,也是托它们的福,让本来不可见、不可测的力量本体,恍惚中化为一幅巨大的披风。
它围在罗南的身外,以符合罗南存在模式的奇妙韵律抖荡翻滚。只能看到它以罗南为核心,却见不到它的边沿究竟延续到哪里。
罗南制造这一切,主导这一切,获得这一切;他在披风的中心,在祭坛的中心,在整个体系的中心,控制并承载着全部的重量。
所以,他也自然而然地成为一切的焦点。
他并没有看向哪里,却像是殿中供奉的神像,注视着一切人。
猫眼能感觉到,另外二位,已经融入进去,虽然是“后进”,却比她更接受这种场景,也许,是她们心中的罗南,本就应如此?
可再想想几个月前的初见,想想现实中的接触,与眼前的形象比对,她不自觉产生了更激烈的战栗感。
这点儿情绪反应,很快淹没在那该死的共鸣中,或许正因为共鸣,那让人头皮发炸的噪声,其节奏变得更加鲜明,最终统化为某种赞辞偈语,亿万人齐齐唱颂。
猫眼也随之唱颂,可唱颂的内容却太过模糊。稀里糊涂念了一通,恍惚中觉得,那幅巨大的披风离她近了一些,正飘荡着,拂过她的面孔,漫过她的心神,将她覆盖在不可知的层面下。
便在此刻,所有的干扰,尽都退去,只有那赞辞,从心底泛生,袅然如青烟,悠悠而起:
我心如狱,我心如炉;
我心曰镜,我心曰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