良药苦口
两人并排走了一小段路, 时值仲夏, 烈日炎炎, 脚下的土地经过一整日的暴晒炙烤, 到了傍晚仍散发着余热,隔着足靴依旧能感受得到。
幸而黄昏后起了风,加之荆轲选的暂住地位于城郊, 芳草萋萋、绿荫环绕,实则比城内舒适惬意得多。
莲塘边,柳荫下,新荷尖尖,莲叶田田……依稀能看见一群大雁展开翅膀,自远处的芦苇荡飞往暗蓝的天际。
“再往前走就没有路了,回去吧。”荆轲开口道。
“没有路了吗?”姬丹喃喃着陷入沉思, “荆轲,你觉得放眼世间,哪里才是我们的容身之所?”
秦国是回不去了, 其它五国皆遍布黄金台的眼线,一味的逃又能逃到哪去?
“我原本打算待你身体彻底康复就北上,去匈奴或东胡人的地盘, 黄金台纵有滔天势力,也不可能将手伸到那里。”
姬丹对此并不苟同:“你想得太简单了。蛮荒之地,茹毛饮血, 就算我们能适应那儿的生活, 可近些年来匈奴与中原时有冲突, 我们只怕在那里也待不安稳……况且我生于华夏、长于华夏,落叶终究要归根,我不想离自己的故土太远。”
“叶落归根?”荆轲听到这些话,不平添几分恼火,“你的根在哪儿?!燕国还是秦国?蓟城还是咸阳?”
他的语气明显有些重,没想到都到了这一步,对方还存有不切实际的想法!逃命途中,首要考虑的便是生存,倘若连活下来都成问题,还谈何其它?
姬丹怔住,定定地望着眼前的男子:“你什么意思……”
“我的意思很清楚,中原十有八九是容不下你我了。如今还看不出什么,待秦国一统天下,我们的处境只会更艰难,你留在中原只会自投罗网……还是说,你本来就想自投罗网?”
姬丹微微睁大双眼,荆轲在她眼里一直都是波澜不惊的,甚至大多数时候都一个表情,她从未见过对方这般生气和激动,一时间怔怔地说不上一句话。
两个人站在塘边相对无言,气氛一下子冷了下来。
荆轲缓过劲,随后意识到自己失言,遂垂了眸:“对不起,我刚刚语气太重了……但我所说的皆是肺腑之言,我希望你能够好好考虑一下。”
姬丹动了动唇,终是未言一字。
天色渐暗,雁去复又归,一只只朝着芦花深处凫水而去,河的另一头炊烟袅袅,安静祥和……
荆轲上前一步:“时辰不早了,我们回去吧。刘婶还煮了鸭汤给你补身子,别让她等太久……”
姬丹沉默着点了点头,于是两人又沿着河岸往回走。
姬丹来时神不振,也没什么心情观花赏景,返回时边走边看,发现周围的景致有些熟悉。直到路过一处人家,女人的尖声叫骂吸引了她的注意。
那是个四十多岁的中年妇女,身材壮实,长得虽不难看,但因其凶神恶煞的样子而显得面目可憎。一个乞丐蜷缩在地上,被她拳打脚踢……
姬丹站在不远处看着,随即想起面前的妇人不就是从前在赵国时百般欺凌阿政的那个女房东么?
想到这里,她双拳紧攥,目露厉色:“泼妇!没想到过了这么多年,她仍不知悔改!”
“臭要饭的!要讨饭到别处讨去!别在老娘家门口,添了老娘的晦气!”踢了乞丐一脚,那女人仍觉得不解气,竟从门后拎了个粪桶出来。
眼看那一桶粪水就要兜头浇在乞丐身上,姬丹手握暗器,蓄势待发,不料荆轲将她的手一拦,自己抢先一步将手中石子飞出……
秽物还没倾倒下去,那泼妇自己就被石子打得往后一倒,手里的粪桶也跟着翻了,臭烘烘的粪水直接倒了她一身!
终于出了气,姬丹心里舒坦了许多,便和荆轲一起扬长而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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回到小院时恰逢饭点,刘氏夫妇朴实淳厚、热情好客,做了好些美味佳肴。
刘婶似乎很喜欢姬丹,总是招呼她多吃点,又忙不迭用眼神示意荆轲。
荆轲刚开始不明所以,在第三次到刘婶的干咳以及刘大爷恨铁不成钢的眼神时,才明白了七八分。尽管对于老两口善意的误会感到无语,但他也不好继续装糊涂,便伸筷夹了个鸭腿送进姬丹碗内。
姬丹忍不住打了个嗝,抬头看看两位老人家投来的殷切目光,又低头瞧瞧碗里的那只鸭腿,禁不住默默叹息……盛情难却,可她真的饱了,再也吃不下了!
寻常百姓大多日出而作日落而息,生活简单而规律,晚饭后不久,两位老人便洗洗歇下了。
荆轲白天得空购了几味药材,借了屋主家的瓦罐熬了汤,待晾温后便送去姬丹房里。
他敲了敲门,得到允许之后才端着药进去。
房里点着两支蜡烛,姬丹坐在榻边,外袍与鞋袜依旧穿得齐整,没有一点睡意……并非因为疾患未愈加上忧思过度而失眠,实则是她根本不曾这么早休息过。
荆轲将药汤轻轻搁桌上,面露难色:“你的风寒后遗症老不见好,所以我在药里加了一点疏肝发散的黄连,苦得很……回来时急了些,忘记买蜜饯了。”
蜜饯?敢情他这是把我当小孩儿了吗?
看着对方极少表现出的目光闪烁、一脸为难又内疚的样子,进而不由得联想到他以前那副不知被青莞吐槽过多少遍的面瘫脸,不知为何,姬丹忽然觉得此时此刻的荆轲比过去鲜活生动了许多,甚至有点儿……可爱?
意识到这种想法的姬丹竟莫名扬起了嘴角,荆轲被她的反应搞懵了,茫然地看着对方说了句“无妨”,然后拿过碗开始喝。
然而,姬丹只喝了一口便后悔自己大话说得太早了,这药真的苦到家了……而且苦中带着涩,涩中透着酸,酸中又满满含着苦,刚入口,药味就直冲脑门,让人想忽略都不行。
尽管从小体弱,可以说是在药罐子里泡大的,可就算喝药成了家常便饭也不代表她喜欢苦哈哈的味道吧,更何况黄连比一般的药绝对苦上十倍百倍!
才喝了两口的姬丹实在忍受不了,放下药碗缓了缓,抬眼时只见荆轲亦皱眉望着自己,大有不把这碗汤药喝得一滴不剩便誓不罢休的架势。
罢了,良药苦口……我喝还不行么!
姬丹内心长叹一口气,毕竟从小到大药不离口,经验丰富的她知道越苦的药汤越要喝得快,最好如同壮汉豪饮一样一口闷……可惜,她做不到。最后,还是捏着鼻子憋着气将这碗苦得掉渣的药汁一鼓作气全部灌了下去,喝完后舌根都是苦味,眉心拧成了疙瘩。
姬丹被药味冲得脑子里晕晕乎乎,忽然眼前一抹明艳的橙黄,定睛一看,荆轲手心里放着三个黄澄澄、圆溜溜的枇杷,顿时惊奇不已:“哪儿来的?”
“刘婶家后院刚好有棵枇杷树,我便摘了几个。没有蜜饯,用这个代替也行……”荆轲怕她有顾虑,又说道,“待离开这里,我多付些钱就是。”
怎么不早说有枇杷啊?!蜜饯太甜,腻得很,哪有枇杷好吃!
许是嘴里太苦,姬丹二话不说便要接过来。
荆轲并未给她,只说了句:“我来。”说罢,先挑出一颗最大最圆润的,用袖子擦拭干净,认认真真地开始剥。
怔然地看着那习惯了执剑厮杀的手小心翼翼地揭开金黄的果皮,露出里面白嫩细腻的果肉……姬丹倏然意识到——在她最初的那些暖融融的记忆里,曽有那样一个少年爬上高高的树顶为她摘下那金灿灿的果子,同样亦是那个被打得满身是伤的少年,抹去她腮边被吓出的泪花,亲手剥了一个递到她面前。
从荆轲手里接过枇杷,触及对方指尖的一刹那自己的手也沾上了些许汁浆,轻轻咬下一小口,唇齿间霎时溢满了甘甜的愉悦……继而恍惚想起嬴政小时候为她摘的那颗枇杷,印象中似乎并没有多甜,相反还有些酸,却让她一直记到了现在。
“是不是还没熟透?”荆轲见她一言不发,忙问道。
“没有,枇杷很甜……”姬丹将果肉咽下,思忖着开口道,“之前是我太天真了,很多事情欠考虑,你不要见怪。”
荆轲一怔,随即摇摇头:“我后来也仔细想过了,你说的并非全无道理,塞外的确不是好的去处。”
“我指的并不是这个,你说得对,或许我打心底里真的并未接受现实,以至于都没有考虑过你的处境。”
是啊,就算退一万步,自己与阿政有朝一日能够破镜重圆,那荆轲怎么办?黄金台不会放过他,阿政亦是如此。
姬丹垂眸片刻,缓缓地启唇道:“其实我也知道我和阿政已经不可能了,青莞说得很对,我和他并不合适。”
两人沉默了一会儿,姬丹又道:“还记得回来的路上看到的那个中年妇人吗?”
荆轲自然记得一清二楚:“就是以前经常欺负赵姬母子的房东。”
“当年作为质子的庄襄王出逃,加上之前的长平之战,赵国人恨透了阿政一家。他们被人硬生生从原本的房子里赶了出来,走投无路之下只好想办法租一所便宜的住所……”
后面的事荆轲大多都是知晓的,那女房东因为品行不端,时常与租客闹矛盾,久而久之她家的房子即使租金再低,也无人问津。赵姬本就不善持家,又没有谋生的能力,纵然知道房东是个不好相与的,却也别无他法。
偏偏秦赵两国又积怨太深,导致赵国人故意将物价抬高卖给流落在邯郸的秦国人,这对于生活本就拮据的赵姬母子来说更是雪上加霜,无论他们如何节衣缩食,仍然入不敷出,有时候不了交不起房租。每到那时,那泼横妇人为了催租子而经常找茬,甚至不止一次当着赵姬的面毒打嬴政和樊於期。
赵姬并非不心疼俩孩子,却又害怕落人话柄被赶出去,只能敢怒不敢言。嬴政在家里尚且饱受欺凌,更不用说在外面了。
“后来庄襄王成功争得储位,将阿政从邯郸接回咸阳,一切看似时来运转,但其实他的内心并没有从那间阴暗破落的宅院中走出去。原先我总以为阿政的心是块冰,只要足够暖,就能融化它,可我终究是错了……他总是在赌气,哪怕对他而言再重要的人,如果让他感到自己的付出并没有换来相等的回报,他便会怒不可遏,甚至会做出一些极端的事,极端到连他自己事后都会后悔。”后面的话姬丹不说,亲眼目睹过秦宫种种变故的荆轲也再清楚不过了。
吕不韦饮鸩而亡后,嬴政与赵姬发生激烈冲突,盛怒之下拔剑相向,以至于最后两人都遍体鳞伤,无法回头。
想到这,荆轲说道:“也不能全怪他,若换做是我,从小经历了这些,说不定也会变成那样。人人都道父母双亡、孤苦无依的孩子最可怜,可我觉得若是摊上那样的父母双亲,倒不如无依无靠、孑然一身。”
“是啊……如果当年庄襄王夺位失败,或者他索性把阿政彻底抛弃,没有将其接回秦国,也就不会有之后那么多糟心事了。”
姬丹说完,荆轲已将最后一个枇杷剥好,拿到她的面前:“吃吧,吃完了早些歇息。等你养好了身体,咱们就该赶路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