官居一品第178部分阅读
陪着他吃茶说话”他接到老祖宗的急令,默圣旨一到,便星夜兼程,换马不换人,用了八个昼夜。从苏州疾驰到了北京,路上也知道了皇上将老祖宗发去修陵,便暗下决心,要找机会将老祖宗迎回来。
但现在沈默三缄其口,却让黄锦心中打鼓。不知该如何是好,便一直不停的朝他挤眉弄眼,希望能得到点提示。
沈默轻叹一声,知道这家伙说难听点就是“一根筋”不达目的不会罢休的,便想起什么似的笑道:“时间过得真快,想起当年,公公拿下官的名字开玩笑,还好像就在眼前呢。”
“什么玩笑”黄锦挠头道:“咱家记性不好,还的大人提醒一下哩。”
“您说“百言百当、不如一默”沈默深深看他一眼。道:“难道忘记了吗”
“百言百当、不如一默。哦”黄锦反复默念几遍,点点头道:“我想起来了。”黄锦一下就明白了,沈默是在用实际行动,向自己表明此时的形势有多严峻,两人便只谈些江南风物,绝不肯稍涉京城半分。咱家得去伺候着,失陪了沈大人。”
“公公客气了。
沈默笑笑道,便起身送黄锦出去。又过了一刻钟,黄锦回来道:“大人,皇上召见。”
沈默便跟他进去精舍,大礼参拜后,皇上命起身。沈默站起身来,意外的发现,在自己与皇帝之间,还隔着一层纱帘,只能隐约看到嘉靖的轮廓,却绝看不到皇帝的表情。
君前哪看无礼他只飞速偷瞄一眼,便低下头眼观鼻、鼻观心。过得一会儿,听嘉靖缓缓道:“这次的事情,你处理的很好,联心甚慰。”
沈默赶紧恭谦道:“微臣年轻冒失,不过是秉着一颗对君父的赤诚之心做事,不敢居功。也不敢谭过。”
这话让纱幔后的嘉靖皇帝露出了笑容,他就知道,这沈默最能体会自己的意思了这次查案子,与其说是为陆炳报仇,还不如说是嘉靖自己要摆脱恶名。原先盛传,是嘉靖赐下的丹药有毒,才把陆太保害死的,不管是有意还是失误。都让堂堂大明皇帝的脸没处搁。
尤其是那些充满恶意的谣传,什么皇帝嫌陆炳知道的太多,所以要赐死他;什么要不是陆太保给皇帝先试药,这次死的就是嘉靖了”诸如此类的流言蜚语。像毒蛇一般戕害着皇帝那敏感自尊的心;而且不论哪一种,都在损毁着皇帝的形象。
所以嘉靖必须要把这个案子查出个。子丑寅卯,且结果必须符合他的心意。如果交给三法司。一切大白于天下,结果不好控制东厂的话,难免沦为厂卫相争的,具,所以他才将此唉叹“百庞默独立调查,并数次明示暗示,希望他不负圣望。
结果令嘉靖帝十分欣慰,沈默先洗去了道士们的罪名,又没有计较私怨。排除了陈洪等人的嫌疑,这就撇清了皇帝在此案中的关系。万众瞩目的陆炳丧礼上,将此结论深入人心、推而广之,彻底还嘉靖清白。
而且,此案已经演变为家族内部的恩怨情仇。不会波及朝堂,更不会掀起轩然大波了。至此,皇帝的所有目的都已经达到,怎能不心满意足呢便温言对沈默道:“这件案子拖得够久了,你准备什么时候结案”
“这个”沈默轻声道:“此案尚有许多疑点,微臣觉着应该再耐心些。”虽然私下里对朱九那样说,但他还是要争取一下”对于陆绣的种种表现,他越琢磨越觉着不对劲,那陆绣虽然恨自己入骨,绝不惮于用任何手段。但也不至于为了对付自己,先把她叔叔杀了吧就因为陆炳护着自己那也太变态了。
虽然可以用偏执解释,但她三缄其口,一言不发,到底是为谁打掩护尤其是关键的案情,她一点都不透露。甚至连那药盒当时搁在哪里。书房中有几道门岗,这种不必隐瞒的问题都不回答,怎能让沈默心里踏实愈想下去便愈发感觉。此中必有隐情。也许后面的故事,会将自己的结论推翻”就算为了大局不能声张,但真相必须大白,元凶应当伏法,否则如何向老师兄的在天之灵交代
但嘉靖显然不这样看,语带不耐道:“既然已经确定,是他们家的内部恩怨纠葛,你就没必要再掺和。给陆家一个说法。那个什么陆绣。便交由锦衣卫处置。至于你最近也够累的了,放几天假歇歇,过完年再说吧
“皇上容禀,对于那个陆绣,既没有取得物证,也没有问出口供。”沈默硬着头皮道:“微臣觉着等她供述之后,再行处置不迟。”
“联的话你也不听”嘉靖提高声调道:“不禁夸的东西”
沈默赶紧跪下道:“为臣不敢,微臣只是怕有什么隐情,到时候犯了欺着毛罪。”
听他这样说,嘉靖的脸色稍缓,道:“不要多事了,倘若真有,联也赦你无罪就是。”
话都到这份上了,沈默只好无奈接旨。
嘉靖仿佛累了,没有再说什么,便让他退下。
回望一眼玉熙宫上空灰蒙蒙的天,沈默坐进轿子里,陷入了深深的沉思。这次面圣虽然得圣旨结案,但让他更加疑窦重重了”他感觉皇帝的表现,根本不能用怕麻烦来解释,而是迫不及待要打住,生怕他再查下去一般。
“到底是在怕什么呢。沈默不由暗暗奇怪:“为什么不想让我再查下去,。突然后背一阵冰凉,脸色顿时煞白一片,不敢再往下想下去。他突然意识到。如果自己再查下去,很可能死掉的就是自己了,,
冷汗津津,到停下轿,帘子一掀,冷风一吹,他不禁打个寒噤。顿感浑身乏力,赶紧紧了紧大氅。
三尺见他仿佛害病一般,关切问道:“大人您没事儿吧”
沈默摇摇头,强笑道:“可能是让风吹了一下,待会儿给我煮点姜汤。”三尺连忙吩咐下去。
沈默便迈着沉重的步子,走进北镇抚司。朱九迎上来急切道:“怎么样。皇上怎么说”
沈默叹口气道:“再去绣,然后就结案吧。”
“结案”朱九吃惊道:“真让大人说着了”
“我宁愿没说对”沈默揉一揉发涨的太阳,道:“唉,还是糊涂点好啊,”
朱九不知他这是什么意思,便道:“我陪大人去诏狱。”
“不必了”沈默摇头道:“你亲自将一应卷宗,全都送到我府上去。待我审定之后,便全部上交皇上。”
这种案子向来不留底,朱九痛快答应下来,便带人去办。
沈默则在三尺的陪伴下,下到诏狱深处的要犯牢房,见到了被缚在十字架上的陆绣,浑身伤痕累累,脸上也没了好皮,只有一双眼睛,还放射着仇恨的光,死死盯着沈默。
“退下。”沈默吃力的抬抬手,三尺便把典狱和狱卒撵走。“你也退下。”沈默又下令道。三尺迟疑道:“大人,不能让您自己在这儿。”
“她都被绑成这样了。”沈默骂一声道:“还有什么危险”三尺只好怏怏的走开。
牢房里只剩下沈默和陆绣两个,两人对视着始终没有说话,除了火把燃烧发出的劈啪声,很长时间没有别的声音。
最终还是沈默开了口,他嘶声道:“那个人说可以让你的夙愿得偿。所以你才横下心来,要用自己的命,担下这所有的事。”说这话时,他紧紧盯着陆绣,果然从她眼中,看到了一丝吃惊,虽然转瞬即逝。但依然没逃过沈默的
“你还真是傻的可爱。”沈默轻叹一声道:“人家只不过是要你当替罪羊罢了。等你一死,谁还会记得许下过什么承诺”
“你以为谁都像你陆绣终是忍不住道。
“在大明朝的官员里,我算是道德水平比较高的。”沈默大言不惭道:“你要是真在黄泉路上等着我,肯定会耽误你投胎
“哼,那就安着瞧陆绣冷哼一声道。
沈默望着她那张倔强的脸,竟想起当年在苏州时。看到她女扮男装的惊艳,心中竟蹦出一句“卿本佳人,奈何为贼。好险没脱口而出。忙咳嗽一声。低声道:“如果你再什么都不说,将会按照“子杀父、侄杀叔。被处以凌迟之刑。凌迟你知道吗”
“不就是三千六百刀”陆绣的声音有些发颤,但仍然倔强道:“我认了。”
“唉,何必呢”沈默摇摇头,道:“死后有灵。你就会知道,自只白开了”。
“不用诈我了。你什么也套不出来的”陆绣坚决道。
沈默终于相信,两人根本生活在不同世界,完全无法沟通,何况嘉靖有旨,他也不能再她身上多下功夫了,只好放弃了最后的努力。
他表情复杂的望着陆绣道:“如果有来生,但愿你生在普通人家,永不接触这些肮脏的东西
这普普通通话,竟让陆绣一阵心酸,噼里啪啦流下泪来,在这幽暗的地牢里。那泪水却晶亮晶亮,让沈默永远疟法忘记。但终究她还是什么都没说,沈默只好无奈离去。走出大牢时,对那典狱说:“不要再用刑了,把她放下来,给她治治伤吧。”
典狱谄笑道:“大人真是菩萨心肠。”
沈默冷淡的看他一眼道:“你要是敢阳奉阴违。本官就让你尝尝什么叫霹雳手段。”唬得那典狱都不敢放声。
当重见天日时。沈默竟有些眩晕,扶着三尺的肩膀站了好一会儿,才嘶声道:“回去吧。”
话音未落。就听到四处响起脚步声和兵甲摩擦声。侍卫们立刻紧张起来,便见不知从什么地方,涌出无数衣甲鲜明的锦衣卫,在院子里整齐列队,只留下中间的道路。
然后就见朱大和朱二等几个锦衣卫头头,抬着沈默的轿子,从通道过来,走到他面前。
沈默苦笑一声道:“这是干什么开不得这种玩笑。”
朱大朝他笑道:“老叔,您为我们所作的一切,锦衣卫上下无不铭感五内。无以为报,只能抬您一段路,聊表敬意了。”
沈默面色羞愧的推辞道:“我什么都没做,当不起各位的大礼。”
“不,您做了能做的一切”朱大正色道:“没有让东厂落井下石,也让我们锦衣卫重新自我证明,至少在一段时间里。我们不用担心被吃掉了。”至于将来,鬼才知道,但至少给他们十三太保,留下了可供进退寰转的时间,所以这种感激是发自内心的。
沈默笑笑道:“放下轿子吧,如果真要报答我”看看诏狱道:“就对那女子好一点,让她走得痛快点说着声音低沉道:“说起来,她是个真正的可怜人儿
朱大等人本来都恨死那陆绣,憋着劲儿要炮制她呢。但现在沈默发了话。虽然很不情愿,却也不得不答应下来。
看看他们。沈默笑笑道:“好了,都回去吧。咱们以后也很难见面了,诸位都好生保重。”他这是实话,奉旨办案时,他住在锦衣卫衙门也无妨,但一旦没了差事,再跟这些特务接触,那可真就是活得不耐。
朱大等人听出沌默语气中的决然,不由有些黯然道:“老叔”
“放心吧。锦衣卫不会再归东厂了。”沈默仿佛能看穿人的心思,淡淡一笑,压低声音道:“你们再先坚持几年,等陆纲服阕后,日子就会好过了”
朱大等人更加感慨,老大的爷们,眼圈通红,执意道:“请老叔上
“请老叔上轿”。列队的锦衣卫齐刷刷跪下,一起沉声道。
沈默无奈。只好坐上轿子。
“起轿”。朱大高声道:“送老叔”
“送老叔”锦衣卫们便一齐高声道。
一直将沈默送到衙门口,才换成了他的轿夫,沈默掀开轿帘,看看北镇抚司的那面匾额,心中暗暗道:“希望是永别了,,
,本卷终,
请期待下一卷莫道浮云终蔽日,严冬过尽绽春蕾
真相只有一个。早晚都会揭晓。
第五八八章男人哭吧不是罪
一“甘“口
回到家里,沈默便发起了高烧,整个人卧床不起,浑身针扎一般的痛。偏生李时珍惹恼了嘉靖,被驱逐出京,没了这神医,三尺等人慌了神,赶紧毒请大夫抓药好一个忙活。
但无论什么法子,都不能摆脱“病来如山倒、病去如抽丝。的铁律,沈默的身体虚弱极了。软绵绵的躺在床上,一动都不能动,这种突然刹车,对于刚刚习惯了奔波忙碌的人,不啻于最大的折磨。
白天还好过些,身边总有人进进出出,倒也不算难熬,可现在是深冬季节,天短夜长,大多数时候。他都是一个人躺着。长夜漫漫,万籍俱寂,偏生整天躺着,晚上根本没有困意,一双眼睛贼亮贼亮,却只能巴望着三尺见方的一块帐顶,烦闷透顶。
大脑却飞快的运转,想到陆炳之死,想到嘉靖的反应,想到陆绣的决绝,无数个念头在脑海中交织,让他的心一抽一抽的,他悲哀的意识到,说那可怜可恨的陆绣是别人的牵线木偶同时,自己又何尝不是同病相怜呢
他发现在这个案子上,自己的手脚都被看不见的丝线束缚住,而线的另一头,系在嘉靖皇帝的手中,他让自己去查案,自己就得去查案,不管有多少困难,不管惹到多少人,都得义无反顾;他让自己停手自己就得停手,不管案子到了哪一步,还有多少疑点,都得乖乖结案。
难道这就叫为师兄报仇与陆绣的报仇行为比起来,不过是五十步笑百步而已、在更有力的人眼中,都是一样的幼稚可笑。一样的徒劳无。
沈默痛恨这种感觉,他来自不同的时代,自我意识无比强烈,对于能否掌握自己的命运无比在意,一直以来也都在为之全力奋斗。谁知到头来,还是逃不了任人摆布的命运,这让他心中的无力感肆意蔓延,终于把那层看似强大的外壳冲垮,
夜色和病痛让他不再坚强。他无比想念起若菡和孩子们,这种思念是不能轻启的,因为会一发不可收拾,如潮水般泛滥起来。到了挠心挠肺的地方,他竟感觉面颊一片冰凉,似乎有什么液体顺着面庞淌到嘴角,有些咸,有些苦,原来是自己的眼泪。
虽说他并不是流血流汗不流泪的真汉子,也曾几次潜然泪下,但那都是或感动、或愧疚、或不舍、或同情,全都是为别人所流,像这样为自己流泪,还是破天荒的头一次
难、难、难做人难,做什么人都难农夫面朝黄土背朝天、一滴汗水摔八瓣,这是谁都知道的难;可有几人会想到,像沈默这样的大官人。也有着难以言述的苦楚。别人看他少年得志。意气风发。仿佛得上天之恩宠,便道他该没有半分忧虑,即使有,也是无病呻吟时,却压根不会去体会他在精神和心力上的痛苦
他的眼泪是宣泄一为了心中的理想,他完全隐藏了个人的喜好。带着一张微笑的面具,对皇上卑躬屈膝,对上司拼命讨好,对不喜欢的同僚,也落力结交,甚至对那些面目可增的小官吏,也折节下交;日日重复着这种左右逢源的把戏,在开枝散叶的同时,也变得心力交瘁、越来越没有真挚的情感”除了少年时意气相投的同窗们,这些年结交的所谓朋友,又有几个可以诉说衷情,可以生死相托呢不会超过三个。
他的泪水是疲惫,从进京后不久,他便踏足一个又一个的阴谋、阳谋之中,每天不是算计别人。就是防备着被别人算计,哪怕他心智再高,都能从容应付过去,但上一次斗争的压力,还来不及消减,这次的又来了;这次的还没有消除。下次的又来了。就这样层层叠叠累积在一起,让他的心灵在毫无意识中,便已经负重不堪,薄脆如纸,如果再不停下来歇歇,滋补一下心灵,恐怕在下次考验来临时,便会彻底崩溃
哭吧哭吧,痛痛快快流一回泪,把所有的辛酸疲惫全都哭出来,让所有的压力和痛苦全都见鬼去吧
真正的男人,不是不会流泪,而是在擦干泪水之后,又能昂首阔步的上路来伺候他的丫鬟,看到他脸上的沟壑,只以为是夜里出汗所致,便用温热的毛巾轻轻一擦,彻底抹去了痕迹”于是你永远不知道,在那样一个冬夜里,永远镇定自若的沈大人,曾经哭得鼻涕都流出来了。
擦完身子,感觉清爽一些。但头依然很重,四肢依然无力,可见身上的寒气仍然顽固停留,这让有些躺不住的沈默无可奈何,早饭也没胃
吃。
这时徐渭端着个陶罐子进来,引复笑道“没胃口吃饭,那就喝点稀汤说着将鲫婚糊在桌上。打开盖子热气腾腾而出,让丫鬟舀一碗,喂沈默喝下道:“这可是为你特制的,听我的话乖乖喝一天,保准你晚上就退烧。”
“真的”沈默将信将疑道:“这里面是什么”
“黄豆、黑豆和绿豆、还有葱白葱须,从天不亮就开始煮”徐渭显摆道:“怎么样,我够意思吧”
“你这方子从来哪来的”他估计徐渭博学多才,指不定从那的方子。
徐渭却以为他不放心,不由笑骂一声道:“知道你这家伙的命金贵。这方子是从李先生留下的笔记上看到的,这下放心了吧。
“我不是那个意思”沈默道:“就是随口一问。”
“得了,不跟你个病人一般见识。”徐渭大度道:“把这一罐儿连豆子全部吃光喝完。然后盖上被子发汗,身上的寒气就没有了。”
“这么多”沈默看看那陶罐,不由发愁道:“这可怎么喝得完”他不由想起嘉靖帝喝那个“苦菜汤。时的痛苦,心说李先生怎么竟弄些这样的方子这不存心让人难堪吗因为这两日他连出恭都得靠丫鬟,这让他大感丢面子,所以尽可能的喝水少”喝得水少,发烧就总好不了,已经成恶性循环了还不自知,真是死要面子活受罪。
不过这次他还是听话了,乖乖将一罐子的豆子汤吃干净,然后钻进被子里发汗。到了傍晚时分,徐渭又端了个陶罐来,问他道:“怎么样了”
“身上轻快多了。”沌默活动下四肢,轻声道:“不过还是没有一丝力气。”
“没事儿,喝了这个就好了。”徐渭又让丫鬟舀了喂给沈默,献宝似的道:“仍有黄豆、黑豆、没有绿豆和葱,但加了带皮淮山药,专治体虚乏力。”
沈默便又连汤带料全都吃下去,迷迷糊糊的发了一晚上汗,第二天醒来时,果然头也不疼了,身上有了力气,肚子也咕咕叫起来。便想吃的,撑着坐起来,克服了起初的头晕后,想去拿桌上的点心。谁知脚下虚浮,一拌蒋踢倒了地上的便桶,惊醒了外面的丫鬟,赶紧跑进来查看只见大人将便桶踢翻在地,仿佛在找什么东西。
沈默一脸尴尬,口不择言道:“我,”想找点吃的。”
丫鬟登时大脑短路,也很应景道:“那桶是空的”
沈默登时一脸黑线,晒砸嘴道:“紫鹃。你”你要气死我
”那么一闹,也没了食欲,又喝了那种用豆子煮的汤,暗自苦笑道:“顿顿水饱,真是苦了我老实的胃了。
这时瞥见桌上搁着本蓝皮册子。李时珍的笔迹,沈默拿起来翻开,尽是些常见病症的应对方法。对于什么症状如何应付都写得十分详细。沈默心中不由一阵温暖,他想起了李时珍走的时候。因为自己办案不能相送,只是匆匆回家一晤。李时珍把这本书交给他,让他没事儿的时候好好看看”这位老是横眉冷对的李先生,其实是个热心肠啊,
翻到折角的地方,果然看到了自己服用的两剂方子。沈默最佩服李时珍这种大巧不工,化腐朽为神奇,能用身边常见之物治病的本事。心说:“我得学上几手,日后有备无患”便将那折角小心的抚平。准备手抄一本,一来可以加深记忆,二来闲得无聊,三来他准备将原本珍藏,将来子孙不争气,还能拿出来换个钱啥的。
抄写了七八页后,他突然停下笔,定定望着那一页上字迹,整个人都愣住了。只见上面写道:“获笋一斤。佐卿鱼,可排体内毒素。更可解忧思惊惧。”愣了片玄,他也顾不上抄了,继续翻书往下看,又找到了一条记载如何治小儿口疮、产后腹痛、筋骨诸病的方子,用的是牛膝酒仔细读来,除了介绍牛膝酒有上书功效外,还有凝神定魂之奇效”
“解忧思惊惧凝神定魂”沈默抬起头来,目光飘忽不定,他不知道这是巧合,还是李时珍要告诉自己什么,闭目回想一下,当日李时珍说:“有空好好看看。时的情形,听其言似乎别有深意,但观其行并无特别之处,这让沈默不禁狐疑起来。
想了半天也不敢确定,他轻叹一声,将那两页的内容抄下来,但惟独漏了那两句。然后竟将那两页李时珍的,真迹。撕下来,再看一眼上面的“忧思惊惧凝神定魂。这几个触目惊心的字眼,将这两页纸折起来,轻轻松入炭盆中。
火苗轻轻窜起来,旋即将那两页纸全然吞没,再也没人能看到”
在书房中枯坐小半
川烬,沈默出声道:“把朱九送来的卷宗拿来。”他知道旦”定在外面。
果然,不一会儿。三尺将一口贴着北镇抚司封条的箱子报过来,按照沈默的示意。小心搁在桌上。松口气道:“还真沉哩。”
沈默却没有像往常一样打趣,只是点点头道:“出去吧,把门关好。”
三尺轻声道:“大人,您身子网好,又要忙啊”
“那有什么办法”沈默叹口气道:“这一生病,把什么都耽搁了,宫里快要等不及了吧。”说着朝他笑笑道:“我就,不费劲的。出去吧。”
三尺担心的看他一眼,悄无声息的退了出去。子上的暗锁,将颇有分量的箱盖打开,便见一摞卷宗整齐的码放在里面。
沈默将案卷从箱子里拿出来,铺放在面前的大案上,一共是九本,有问道士的、有问太监的、有问陆府家人的,还有问陆绣的”,
沈默双手交错在胸前。托着下顾凝视这些卷宗,试图从这些真真假假的供词中,窥到事件的真相”,
这件事他做过不下十次,但这次有所不同,因为他意识到,自己不识庐山真面目。恐怕自缘身在此山中。这次他决定以一种超然的姿态。跳到局外去,以一种怀疑一切的态度,重新审视这案子
毒死陆炳的,是鹤顶红无疑,但这毒一定来自丹药吗会不会是来自别处一开始,沈默便发现了一个误区,总是想当然以为是丹药有毒,会不会陆炳还吃了别的什么东西比如服丹总要喝水吧。他想到陆炳总爱喝那种很秒得浓茶,就完全可以掺入鹤顶红而不被发觉。而且这种方法,比在丹药中下毒,更加稳妥,不像后者撞大运似的一说不定陆炳福星高照。始终都没吃到那毒丸呢。
当然,北镇抚司是干什么的第一时间便对那杯子进行了检验,发现并无毒性,这在卷宗中都有记载,所以当时沈默他们,便忽略了这一点。但现在细想起来。当时事出突然。且以救治大都督为要,不可能对房间里所有东西都进行检查
想到这,沈默仔细翻开关于陆炳中毒前后的卷宗一重点看他中毒前江都发生了什么。当时在场的。只有两个在外屋的侍卫,和陆炳的九姨太,”陆炳这人十分多情,喜欢把身边的美貌侍女收为姨太太,这位九姨太就是他原先的贴身侍女,成为姨太太之后,也没丢弃本行,总是形影不离的伺候他”根据九姨太的口供,陆炳在服丹后不久,便开始腹中绞痛,口鼻流血,她才惊叫着将外面人呼唤进来。
如果假设她是凶手的话,这期间一段空白,足够她偷梁换柱,将证据换掉了。然后东厂又迅速插手,将一应物证全部带走了一段时间,将所有痕迹湮灭。让沈默他们查无对证。
现在已经无从查明此事了,但沈默可以大胆假设,就是在茶水中下的毒便可推导出湮灭证据的东厂是凶手,至少也是帮凶。而十三姨太那条线,就成了明修栈道,为的是掩护暗渡陈仓的真凶
虽然只是想象。但沈默觉着可能性极大,因为跳出来客观的看
从东厂起先的过度反应。陈洪后来的过度顺从看,这件事情很可能东厂是有份儿的。那必然不是一个偶发的事件,而是一场精心策利、胆大包天的阴谋。谋害锦衣卫大都督,这种常人想都不敢想的疯狂念头,却被那幕后之人做到了然后又像下围棋一样,用缜密的行动步步为营,将自己引诱到死角,完胜了这一场。
如此高超的计谋。是不会有拙劣的败笔的或者说。任何拙劣的败笔,其实都是引诱你犯错的陷阱。比如说陆绣会易容这件事,在苏州时便被自己拆穿过,在北京再度使出来,自己必然会在第一时间联想到她。这不是摆明了让自己认定是她,好帮真凶掩盖吗
“九姨太”沈默重重一捶桌面,无声喝道他已经想起来,当初在自己抓捕陆绣后。正是她跳出来,将十三姨太的异常举动供述出来,而且所说的每一句话,都能够证明自己当时的推断。当时沈默还暗暗感叹:“不愧是陆炳的女人,各个跟侦探一样。
但现在他脑海中只有两个字撇清
第五八九章 异曲同工
棋盘胡同,沈家内书房。
沈默打开关于陆家人口的卷宗,找到九姨太的条目,抽出那薄薄的一页纸一看,上面的资料少得可怜此女生于嘉靖十五年,淅江金华人氏,其父王大鹏匠户出身,嘉靖二十五年,陆炳官居一品,御赐兴建大都督府,从江南召集一批工匠,王大鹏便在其中,携家带口入京。嘉靖三十年,工程完毕,王大鹏返回宣府,女儿却留在了府中,成为陆府侍女,次年房,三十二年,被陆炳纳为九姨太,育有两子一女。
一个典型的大明草根女子奋斗故事,沈默不会有任何感慨就是他房中的丫鬟,趁着女主人不在,也时常有意无意的搔首弄姿,指望着能金风玉露初凉夜,麻雀栖梧变凤凰口只是沈默深恐将来若菡回来没法交代,才强忍着不吃窝边草的
唉,真是好纠结啊沈默不禁摇头叹息,旋即意识过来,骂一声道:“靠,怎么想到那上面去了,人家正深刻着呢”
从九姨太的履历上,看不出任何端倪,但她已经是最后的希望了,哪怕是瞎猫乱撞,也得看看能不能碰上死耗子。沈默便将其基本资料抄下来,然后以暗语写一封信,命人送回苏州去,只要那个王大鹏还在江淅地面,就一定能找到他
夜色深沉,在三尺的几次催促下,沈默终于躺在床上,但他的大脑一刻没停,仍在思索着陆炳的案情他命人暗查九姨太这条线,不过是证明推断的途径:而对于事情的真相,他已经有了自己的判断。
想让陆炳死的人也许很多,但同时能调遣东厂为其服务的,却少之又少。
不过嘉靖和严家父子而已,陈洪虽然是东厂督公,可沈默觉着他没那个魄力挑战陆炳。事实上,胆敢毁灭陆炳者,绝对称得上丧心病狂,这方面,嘉靖和严世蕃都可以对号入座前者病狂、后者丧心,在不考虑诸如感情等诸多因素时,这两人完全具备作案条件,而陈洪和他的东厂,不过是他们手中的刀而已。
问题是,握刀的是哪只手嘉靖还是严世蕃对嘉靖这个皇帝,沈默向来不惮用最大的恶意揣测,这都拜其一直变幻莫测喜怒无常所赐酬沈默亲眼目睹过嘉靖数次翻脸不认人,让所有人都出乎意料,似乎是这位皇帝的爱好,根本不能用常理去揣测,所以虽无法猜度其动机,但不能因此排除他的嫌疑。
至于严世蕃,就清晰多了,陆炳在严党与徐党之间、景王与裕王之间,越来越表现出倾向性,这让严世蕃他曾经所向披靡的构陷失去了效用,才让反对他的人越发肆无忌惮,越发敢于向徐阶靠拢,这是严世蕃无法忍受的。
还有一点,自己都知道欧阳夫人大去之期不远矣,严世蕃作为她的儿子,肯定更清楚一旦丁忧,则必须远离政治中心,很可能会被对手趁机反击导致满盘皆输。
所以他为丁忧而提前布置,剪除陆炳这个心腹大患,也是题中应有之义,至于皇帝都为他打掩护只有一种可能,这件事还牵扯到景王,那个不丰气但有后的家伙,若果真是那样,确实不能再查下去了,否则可能会动摇朱家的江山
天亮了,沈默终止了胡思乱想,毕竟一切的猜测还有待证据的检验。他起床将所有的卷宗都整理好,装回箱子里口再在结案的文书末尾,缓缓签下自己大名,轻叹一声,也将其装进箱,用自己的封条封好,上锁,完成了官方结案。
虽然已经奉旨结案,但他还是要找出真凶,不能让老师兄死的不明不白。也许两人之间的感情从没纯洁过,但陆炳自始至终对他不错,尤其现在人死了,再讨论动机已经没有意义,只剩下必须报答的恩情
哪怕是嘉靖不许继续,沈默也要暗地里查下去,他发誓,真相迟早会大白,哪怕晚上十年二十年,自己也等得起,老师兄也等得起
无论如何,至少在明面上,陆炳的案子了解了,沈默得到了一段难得的闲暇时间,在这个辛再年的末尾,在家中休养俱以疲惫的身心,每天除了给家里写写信,就是跟徐谓下下棋,和诸大绶他们喝喝酒,过得优哉游哉。
“小弟我是丁百年生人。”沈默对前来造访的张居正道:“今年正好坐太岁。”
“子不语怪力乱神。”张居正摇头笑道:“想不到拙言兄还信这个。”
“我原先也是不信的。”沈默捧着茶盏,面带无奈的笑容道:“可今年我过得是什么日子了前面两轮加起来,也没今年这样心力交瘁、战战兢兢。”
“确实。”张居正深表赞同道:“今年的朝争异常激烈,还偏偏都让你赶上了,连我这哥旁观者都替你累,一说着安慰他道:“过了年就好了。”
“托你吉言。”沈默缩缩脖子,懒散的蜷在椅子里道:“好容易掉层皮,才熬进腊月,皇上又给了假,我可得好生猫着,省得再节外生枝。”
张居正闻言哑然失笑道:“想不到你沈拙言也有怕的时候。
“我这不是怕。”沈默摇头道:“是累了,真不想再折腾了,有什么事儿,过了年再说吧。”
张居正算是听明白了,原来沈默是故意挡自己的话,显然已经知道了他的来意。嗯到这,他脸上的笑容有些尴尬,但又不得不说,只好硬着头皮道:“呵呵不折腾的话,帮着出个主意也行吧”
沈默见终究还是躲不过,叹口气道:“我知道太岳兄是来问我怎么办,可冯部堂的事情已然如此,谁也救不了他了。”
沈默所说的冯部堂,是替补欧阳必进的新任吏部尚书冯天驭,这冯天驭是嘉靖十四年的进士,二十多年来兢兢业业,历任大理寺评事、御史,累官至吏部右侍郎,今年十月晋位太宰,一跃成为炙手可热的实权人物,门前登时车水马龙,送礼巴结的日夜不绝。
公里公道讲,这人还是不错的,除了有些大大咧咧,总体还算个清官,对于上门集人都客客气气,但礼品是一样不收,跟油盐不进的欧阳必进差不多。但两人有一点不同,他比老欧阳年轻三十岁,虽不至于慕少艾,但好色依旧,他有个好多年的倾慕对象,是粉子胡同绮翠楼昔日的头牌,花名小翠仙的一名二十五六岁的。
两人打五六年前相识,冯天宇便一见钟情,被小翠仙迷得神魂颠倒,只觉她性情高雅、知情识趣琴棋书画,无一不通,比家里那四老五十的黄脸婆,可强的多了。恨不得日日,绮红偎翠”只是他不善为官,宦囊羞涩,没法支付嫖资更没法为她赎身。
然而小翠仙似乎也很中意他,不仅每次尽力伺候,若是他长时间不来,还派丫鬟给他送粉帖。冯天歌只好说实话,我没钱整天来这种地方,小翠仙便掩嘴笑道:“傻样,怎么不早说”竟拿出钱来替他支付嫖资。这让冯大人感激的不知说什么好,只觉着世上的女人绑一块,也不如一个小翠仙好,便动了替她赎身的念头。
小翠仙却强笑道:“好是好,可我拿不出那么多银子。”
“要多少钱”一听是钱的问题,母天驭登时气短道。
小翠仙便道:“当时卖身的时候,是五百两银子,这十五年利滚利下来,得要两万两了。”
“这么多”冯天驭彻底没了情绪,不敢再有长相厮守的奢望。
见他不提这茬,小翠仙也是暗松口气,她当时正走红呢,受尽人的追捧,怎甘心陪个死老头子睡一辈子哪怕是替他支付嫖资,也不过是借助他的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