官居一品第286部分阅读
太不像话,所以他一直重重打压这些没根的男人,身边伺候的也尽量选直人、笨人。尤其是陈洪事发之后,他更是将那些心机深沉、狡猾多端的太监赶出宫去。
当他衰老无力,虎老架不住群狼,需要帮手的时候,才发现身边只剩下一帮端茶倒水的蠢材人呐,什么时候都不要太自信了。嘉靖暗暗自嘲道:一个篱笆三个桩、一个好汉三个帮。古人诚不欺我呐
但世上没有卖后悔药的,想现培养也来不及,嘉靖只能自力更生了,认命般的闭上了眼睛当众太监以为皇帝是不是累得困着了却听他幽幽道:“韩非子上有个故事说楚人有鬻盾与矛,誉其盾曰:吾盾之坚,物莫能陷也。又誉其矛曰:吾矛之利,于物无不陷也。你们说,他的盾真不能破吗”
“以子之矛、攻彼之盾。”马森轻声道:“就能破了。”
“还不纯是废物。”嘉靖微微睁开眼道:“那个海瑞不是大义凛然、辩才无碍吗朕想起个磨嘴皮子的地方国子监里不是每个月都有辩论大会吗”
“是,叫什么三公槐辩论,影响挺大的。”马森小声道。
“就然他上那去辩,朕就让他辩个痛快”嘉靖大声道:“朕倒要看看光天化日之下,那些阳奉阴违、心怀不轨的东西,怎么再袒护他”
“皇上,这样不妥吧”黄锦虽然直,但不傻,直觉事情闹得越大,就越不可收拾。
但嘉靖不这样看,他自信满满道:“自汉武帝罢黜百家、独尊儒术,至今已经两千年了,忠孝二字已早就刻在读书人的脑子里,三纲五常才是世人尊奉的美德”说着面色狰狞道:“而不是无君无父的辱骂君上,这种恶行,放在哪个朝代,都是要被唾弃被千刀万剐的”他坚持认为海瑞上书是阴谋,是身边人背叛了自己,但天下人、天下那些榆木脑袋的读书人不会,是的,绝对不会
见皇帝一意孤行,黄锦缩了缩鼻子,保留了意见。只听嘉靖接着自言自语道:“一小撮阴谋分子,就能代表民意吗朕是天子,是至高无上的君父,岂是你们三言两语就能否定的那些饱读圣人之言的书呆子不会同意天下人也不会同意的”说着嘶声发号施令道:“传旨,命李春芳召集翰林院、国子监、詹事府里那些吃闲饭的商议好了对策”想一想觉着不保险,万一朝中官员也被收买了呢嘉靖又补充道:“现在就把告示贴出来,请天下有志忠君之士,一起来批判那个畜生把他骂朕的话,一个字一个字,批碎了批臭了全都塞回那畜生嘴里”
三个太监赶紧应旨,又听皇帝用最后的力气道:“还有,把那两个家伙抓起来,他们是那畜生的同党”
“哪两个”吴太监迷糊道。
“刑部那俩主事。”马森真鄙视他,皇上就派这种人去,能镇得住才怪了。
“是”吴太监彻底老实了。其实心里觉着很不过瘾,捡软柿子捏有啥意思要抓就把一黄一红抓起来,那才够劲儿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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皇帝发作完了,就沉沉睡去。伺候着嘉靖睡着了,黄锦和马森蹑手蹑脚出来。
自从马森阴了黄锦一把,两人就一直不说话了,但今天心情激荡,需要有人交流一下当然马森也是借机补救一下关系,压低声音黄锦问:“哥,你说这事儿靠谱么我怎么觉着悬呢”
黄锦看看他,真是不想理会,但也实在憋不住道:“我也是”
不知道还能不能再写一章,不知道啊不知道
第七六三章 三公槐下中
第七六三章三公槐下中
更新于:20112020:22
本朝确实存在这样那样的问题,但始终并未扼杀人们的思想活力,只要你愿意,可以自亣由的讲学、出版、结社、集会,宣扬自己的思想,虽然如果太过惊世骇俗、对社会纲常的冲击过大,还是会遭到或明或暗的抵制甚至迫害。但这种反对极少来自皇权,大多只发自于思想界的对手,以及因为这些对手本身就是官员,而带来的行政打压。
对这种异己,本朝上下无疑是宽容的,并不会穷追猛打,更不会赶尽杀绝,文人动口不动手、做人留一线、日后好相见,这已是约定俗成的规则。所以仁宣以来,国朝鲜有因成为思想异端被害的学者,跟政坛上的你死我活对比十分鲜明。
哪怕因为那场大礼议中,天下的读书人九成九站在继嗣派这边,其中又以王学门人表现最为激烈,他们在讲坛上骂、在书院中批、在出版物上挖苦继统派,声援杨升庵等人,结慕惹恼了嘉靖皇帝,下令关闭全国私人书院,禁止公开宣讲王学。但也没有出动厂卫大肆抓人、大兴文字狱之类,诛杀株连更是没有就连那继统派头子杨升庵,也不过是任其在昆明醉生梦死,就是偷偷跑回四川老家,也睁一眼闭一眼而已。并没有伤到读书人的元气。
这种现象可能有两方面原因促成,一者,从本朝往前看,中国历史上的王朝兴替,原因种种,但总逃不出民生、军事、政治几个层面,却从未因思想的冲击,导致皇权统治动摇。百无一用是书生,汉族的皇帝们不认为读书人之间的事儿,有什么危害性,自然也就没有钳制学术思想的意识。
二来,本朝理学盛行,读书人以名节自励,讲求修、齐、治、平之道,将个人的成功与对国家的贡献统一起来,自然深受统治者的欢迎。
虽然崇尚自亣由自我的王学兴起,但在理学家看来心学太易流于空谈,若学那魏晋名士高坐清谈自然是好,若是要拿来经世济国,却是麻绳栓豆腐,提不起来。
目前最为人熟知的三公槐辩论,也恰恰证明了这点每次辩论会人山人海,声势浩大,却都把精力放在诸如人本性之善恶、圣人有心无心、何谓仁之体之类,一些玄之又玄的问题上,就是辩出花来,又能有什么结果呢偏偏却辩者如痴如狂,听者如梦如醉,全都投入的不得了。
像这种越扯越淡的辩论会,既能彰显京都的学术气氛、又吸引天下的读书人汇聚京城,朝廷当然支持了。而且其会址设在北亣京国子监,本身就给人一种权威的印象,加之京城那些闲得蛋疼的翰林词臣,极其热衷投入这种辩论因为在三公槐论坛上雄辩一场,若能大杀四方,便可名震京城;就算赢不了,只要表现精彩,也能混个脸熟不是。
这年头,冗官多职位少,能有前钱二途的职位更少,不搏出位靠排队,等到花儿谢了也排不上。
再者,北亣京城也确实需要这样一个高端的论坛,来抗衡江南那些著名的书院、文会,不然堂堂帝都,被鄙视为文化沙漠,没有丝毫学术地位,这是京中那么多自命不凡的进士老爷、翰林相公们,实在无法接受的。
结果三公槐辩论诞生伊始,便占尽了天时地利人和,只用了短短五年时间,就成为了北方唯一可与江南抗衡的学术中心,人人都以登上这个论坛,一展辩才为荣,甚至有许多南方的学者,专程千里迢迢赶过来,就为了和京城的文人们一较雄长,这在以前是无法想象的在三公槐论坛诞生之前,人们只把京城当成大明的政治中心,至于其它方面,可从没放在眼里。
三公槐的影响力是如此之大,就连深居九重的嘉靖帝也如雷贯耳。他对当年文人们誓死捍卫正统的表现,印象十分深刻,相信自己稳定统治了几十年,这些死抱着圣人之言的读书人,也会像当年维护他大爷一样,清一色站在自己这边。
因为我是皇帝,是君父,是纲常之首,是大明的正统,是那些读书人唯一的选择
所以他要把海瑞放到三公槐,让天下的读书人来批判他,就不相信所有人都是他的同党
当然为了万无一失,嘉靖还命礼部右侍郎、詹事府詹事兼翰林学士李春芳牵头,汇集在京的所有词臣翰林、文墨之官,一起开会研究,到时候如何驳斥海瑞的每一句话,如何把他批得体无完肤当然皇帝不会承认是自己指使,这一切都是群臣看到君父受辱,感同身受好自发行为。
看了李春芳初步整上来的方案,皇帝脸上终于露出了笑容,他相信这次可以立于不败之地了。于是下令将原定本月底的三公槐辩论再推迟一个月,好让更多的知名学者,能够赶到京城来参加。为什么如此郑重呢因为嘉靖知道,海瑞造成的影响已经十分恶劣,而且他认为那个反对他的小集团,势力十分的强大,必须、只能、唯有通过一次声势浩大的批判,才能将局面彻底扭转过来,继而粉碎一切图谋不轨者。
为此,他愿意等,当然前提是龙体还能坚持好在有李时珍这个大国手在,一时倒也崩不了。
皇帝如此重视,辩驳对象又是千古第一人海瑞,这次三公槐辩论的火爆程度可想而知。从二月底开始,各地高手陆续涌向京城,到了三月份,各大流派的代表全部到齐。翻开预备出席论坛的名册,你会看到什么文坛盟主、诗坛领袖、学派巨头、理学名家之类的,全都是响当当的人物,占了大明朝文化界的半壁江山。当然这些人全都上台开战,那就成打群架了,到时候还是少数人过招,多数人看热闹。
那些大腕们最多也就是支支招、点点评啥的,一般不会上台参战。这也可以理解,毕竟都是成名成家的大人物,赢了份,输了更丢人,这买卖横竖不划算。
不过也不绝对,说不定谁就能把他们激得上台开骂,那观众们值回票价,挑战者就名扬四海,日后为士林津津乐道,也算一段佳话不是。
但这都是以往的经验,这次其实有很大的不同,首先,这次的题目一点不空不淡,反而无比的敏感禁忌,如果马上召开,速战速决还好,可能凭着强大的思想惯性,结果不会意外。可皇帝为求效果最佳,硬生生拖后了一个月,结果好多人提前抵京。这么多知识分子凑在一起,必然要交流切磋,三公槐辩论的题目,当然是他们谈论最多的。
茶馆中、酒肆里、青楼上、海子边,到处都有学者们高谈阔论的声音,真理越辩越明,渐渐地,许多人的思想起了变化,甚至触及到一些从前都不敢想的地方。
对皇帝来说,这都是失控的隐患,但他的健康状况极糟,被海瑞气得卧病不起,整日昏昏沉沉,直到春暖花开才好转,却也忽略了那些夹杂在情报中的惊世骇俗,使这场辩论得以顺利召开
“真想能在现场啊。”今天是三公槐辩论的日子,依然软禁中的沈默,发出了这样的感想。
“呵呵”朱五苦笑道:“大人,这个真办不到。”
“我知道,我知道。”沈默朝他笑笑道:“只是觉着这样的历史时刻,真应该亲眼见见,亲耳听听啊。”
“看记录也是一样的。”朱十三安慰他道:“咱们有五个书记员在现场,保准一段都漏不了录完一段就给您送回来,新鲜着呢。”
“这还差不多。”沈默罕见的抱怨起明朝的落后来,心说,要是有个卫星电视,不就什么都结了吗
朱十三不太理解沈默的反应,他还从没见大人为一件事这样的挠心挠肺呢,心说不就是一场辩论会吗有那么吸引人吗在他看来,还不如粉子胡同里,一场胡姬的肚皮舞表演更有吸引力。
这就叫夏虫不可以语冰,他不会理解沈默多么珍重这今天赐良机。其实在整个海瑞上书的前后,沈默或明或暗做了许多工作,完全违背了王寅所定的方针,甚至违背了做人的原则,将一个个盟友、追随者,推到危险的境地,甚至将自己也搭上了。
付出这么大代价,所谋自然非小他只为一件事,那就是强化海瑞上书的效果,将其从海瑞一个人的道德成功,转变为触动整个社会思想变迁的导火索。
这转变是个无比困难的过程,要进行浩大繁复的工程。沈默早就设计好了,调动自己掌握的舆论力量,发动一场君臣之道的大讨论,三公槐自然是战场之一,还有东南的出版物、书院、上海新开办的报纸,所有能利用的手段,都将被发动起来,强行做一次思想的开启。
这样做的坏处显而易见,他一直刻意隐藏的软实力,很可能彻底暴露出和因为计划太庞大,刻意的痕迹不可能抹去。那些真正的敌人只要抓住蛛丝马迹,就能顺藤摸瓜找到主使,等待他的,必然是迎头痛击,甚至是毁灭性的打击。
归根结底,他目前的实力还不足以使用这柄利刃,就像小孩耍大刀,很容易伤到自己。最稳妥的办法,是等小孩长成大人,再操这柄刀来耍。但他的目标太远大,远大到渺茫,如果老是安全第一,追求稳妥的话,可能忙活一辈子都忙不到点上去,被历史毫不费力的湮没。
这世上有条真理,风险越大收益越高。人生本来就是一场赌博,不可能永远都让你打必胜之仗的,到了关键时刻,该冒险就一定不能犹豫。所以沈默早就下定了决心,要椎出筹码去搏一把。
谁知老天垂怜,嘉靖竟然想他之所想,急他之所急,主动张罗着要开一场批判大会。皇帝主动去做的效果,比他能用所有手段加一块,还要强之百倍当然前提是,辩论的过程和结果,是自己想要的。
所以一得知三公槐辩论的消息,沈默便马上取消了原定计划,暗命王寅、沈明臣、郑若曾等人,并联络徐谓、王畿、季本等人,让他们以个人的名义,邀请有志一同的名士学者前来助阵,纵使不主动出战,也得给本方的辩手喝彩叫好吧。
这下王寅等人的工作了可大了沈默在牢里,毕竟只能掌握个大方向。具体如何帮衬海瑞,如何应对可能的被动局面,乃至谁出场助拳,套路如何,这都是反复椎敲过的。好在二月底,造人成功的徐文长,终于回到了京城;与他同行的还有郑若曾和王畿。王老先生不顾八十高龄,还在尽力出谋划策,其他人又怎好意思不绞尽脑汁,把方案做到尽善尽美呢
今天就是出结果的日子了,甭管之前准备的再充分,沈默仍是满心的惴惴不安。这时天空中响起悦耳的鸽哨声,他抬起头,看到一队白鸽从头顶飞过,真想变成它们中的一员啊
天空中自亣由飞翔的鸽子,越过镇抚司高高的围墙,再到国子监,落在三公槐上休憩,一边梳理着羽毛,一边歪头向下看去。
论坛就建在三公槐下,因为经常要举行辩论,三公槐前的大片空地,已经改成了一个三丈见方的讲坛,讲台三尺高,汉白玉铺就,上有香炉、蒲团,望之肃穆高雅,此刻空无一人。
台下摆满了一排排的坐垫,就连北面三公瑰底下,也都设上座位,密密麻麻的足有七八百个位子。
因为这个辩论是在国子监内,自然不是想来就能来的,想坐在台下,需要通过三种途径,最上等的,是被国子监的一个委员会主动邀请过来,当然都是些大师大腕才有这个荣幸,而且三公槐下,人人平等,甭管你是蟒袍玉带,还是王公贵族,只要在学术上不给力,都入不了委员会的法眼。
所以那些名流贵族之类的,为免自取其辱,只能对此敬而远之了。
这受邀的嘉宾特别多,质量也特别高,荟萃了大明朝的文化精英,翻开名单一看欧阳德、王畿、黄佐、魏良弼、罗汝芳、李谓、王世贞、朱载堉端得是星光熠熠。
第二种,是自己到国子监报名的,平时不管士农工商,都能领到门票,但这次论坛的热度太高、但座位有限。所以门槛提高了许多,一些平时够资格被邀请的,也只能走申请一途,许多地方的学界领柚,在京官员,都在此列。
第三种,是国子监的太学生,都有资格来旁听,但这次座位有限,他们只能站在外围着了。
其实还有很多人,不是通过这三种方式进来的,这也没什么好奇怪的。毕竟想进来观看的大有人在,门票就成了可居的奇货。国子监虽乃庄严的学术机构,但里面的官吏可都是人,拿门票换点银子补贴下家用,完全可以理解。
据说这样的门票,在市面上已经被炒到五百两银子一张,还有价无市。
现在距离嘉宾入场,还有一点功夫,国子监的太学生抓紧最后的时间,将会场的茶水、坐垫布置到位。能在这种场合端茶倒水,还能在边上旁听,他们感觉无比幸福,尤其是一个望之十五六的年轻人,脸上的笑容比阳光还灿烂。
“邹尔瞻,别傻乐了”,看到自己的同窗,一直咧着嘴傻笑,一个相貌老成的年轻人轻声道:“有点出息好不好。”另一个面容俊俏的年轻人,也凑过来笑道:“是啊,尔瞻,口水都流出来了。”
那叫尔瞻的,赶紧抬手去擦嘴巴,才发现自己被骗了,苦笑道:“梦白老弟,你又耍我。”
“是你老不长记性。”那叫梦白的笑眯了眼道:“看人家叔时就从来不上当”话音未落,便听那叫叔时的小声道:“司业大人来了
“星邹元标顾宪成你们三个嘀咕什么呢”还是被司业大人看到,愠怒道:“要肃静庄严,再不长记性,就统统回房思过去。”
若是不能看这场,三人会郁闷死的,星赶紧陪着笑司业道:“不敢了,不敢了。”两人赶紧跟着行礼。
好在司业只是吓唬他们一下,转身就走了。三人挤眉弄眼,扮个鬼脸,赶紧分头忙碌去了。
第七六三章 三公槐下下
辰时一到,国子监二门缓缓打开,赞礼官高唱道:“请嘉宾入场”
国子监祭酒徐渭,亲自引着王畿、魏良弼等贵宾,率先步入会场,在上首的一排紫色坐垫上坐下了。
然后宾客们鱼贯而入,在太学生们的引导下,在各自的座位上坐好。
这些宾客都坐定后,会场坐满了七成,只剩面对着讲坛的五排座椅、一共百十个位子全都空着。大家都知道,这是留给什么人的
辰时一刻,门口出现了礼部左侍郎、詹事府詹事李春芳的身形,他没有穿大红的官袍,而是一身便服,头戴黑纱帽、身穿深色直裰,神情肃穆舟走进了会场。他的身后,是礼部、詹事府、翰林院的文学之臣。这些人同样没穿官服、表情严肃,仿佛谁都欠他们八百吊钱似的,亦步亦趋的跟在李春芳后面,把那些空着的坐垫坐满了。
官员们进完之后,厂卫特务也进来了,不过这些人没有往里走,而是在门口、场边待着,明里是记录辩论,暗里肯定也有监视之意。
原本会场的气氛还算轻松,有些久别重逢的老友,还在小声的寒暄着,但当这些人进来后,一下子就肃静了,众人看到特务就腻味,于是都不吱声了,气氛十分的压抑。
辰时二刻,徐谓站起身来,走到讲坛上,清清嗓子,对抬下人道:“诸位应当知道,我朝出了件耸人听闻的咄咄怪事。”也不看众人的反应,顿一顿,他接着道:“有一名叫海瑞的户部郎中,狂犬吠日、辱骂君父,是可忍那个,孰不可忍。皇上坦荡,将他的奏疏明发阅看,结果朝野上下、群情激奋,都纷纷上书批驳此等狂谬之言。”又顿一下,他慢条斯理道:“其实按照他的罪名,千刀万剐了都是应该的,可皇上仁慈,即使要惩罚,也得让他心服口服,故而呢,决定用咱们三公槐的论坛,给那海瑞一个认清错误的机会,待会儿他上台,诸公可以畅所欲言,告诉他错在哪里,以正人心、靖浮言。”一番本应义愤填膺的讲话,被他说得支离破碎,一点感觉都没有。
“不大会讲话,大家包涵。”徐谓不好意思的笑笑。朝着北面那排值房招招手,道:“带上来吧。”
一间偏房的门打开了,走出两个身形矫健的番子,两人反握着腰刀,警惕的望着前方。
尔后戴着镣铐的海瑞才出现在众人眼前。今天因为是大场合,所以提刑司没给他戴那套金步摇,只戴着普通的手转脚镣而已;还给他梳了头、洗了脸、净了面,套上了一件干净的葛麻长袍。
只是在现场诸位腹有诗书气自华的读书人眼中,这人虽然看着还算精神,却是一副土头土脑的样子,既不像他们想像中那个胆大包天的疯癫模样,也没有什么英雄气概气概,不禁有些失望。
海瑞身后还有两个番子,四个人护送着他缓缓步入会场,海瑞神态平静、目不斜视,走到讲坛前,便听徐谓道:“上来吧。”他便踏着台阶,往讲坛上走去。铁链拖拉在地上,发出哗啦啦的声音显然提刑司的人接受教训,给他戴了一副够长的脚镣,免得再为怎么上台阶打官司。
待海瑞站定,徐渭指着个蒲团道:“在这里跪下吧。”
海瑞点点头,便跪坐在上面,深色坦然的望着台下的一众文人、文官。
徐谓看看李春芳,皮笑肉不笑道:“李大人,您请吧。”说完不待他回答,便下了台,坐回自己的位子。
李春芳是嘉靖二十六年的状元,极为聪明,懂得为臣之道,人也很忠厚。不知是不是因为这个原因,被皇帝强派了这个苦差事的,无可奈何,只好开腔道:“海瑞,你的本子我们诸位同僚看过数遍,深以为大谬大差矣,故而同僚齐聚于此,要跟你好好论一论。”
“悉听尊便。”海瑞淡淡道。
“诸位谁先来”李春芳身为主将,当然不能身先士卒了。
“下官,詹事府胡清安,有话问海瑞。”一个安排好的马前卒出声道:“我观你的治安疏,又有个名称叫直言天下第一疏,圣人云,吾有三德,曰慈、曰俭、曰不敢为天下先,你何德何能,称自己为天下第一呢”开篇先让海瑞自认老二,从气势上压倒他。
“你没看过我的治安疏。”海瑞沉声道:“我在奏疏中说的很清楚。君者,天下臣民万物之主也。责任至重,可称天下第一人。而奏疏的目的,乃是不为悦,不过计,披肝胆为陛下直言,当然可称为言天下第一事,故而叫当直言天下第一事疏,只是不知胡大人为何把个事字吃了。
人群中发出一阵轻微的哄笑,那胡清安脸上有些挂不住道:“我当然看过数遍,每次看都触目惊心,需要强忍不适,若非今日处斯文之地,我定要上前苔你一顿须知夫道本者,三纲四维也而君乃纲维之首,夫君臣之义,与天无极,其实尊卑上下云尔,自有伦纪以来,皆未有如此干纪狂诞之说且不论你的内容如何,单这份伦理灭绝之大不敬,就合该降雷把你殛了”
“若明君之过就是大不敬”,海瑞睥他一眼道:“难道百官都要逢君之恶”
“君有何过需要你狂犬吠日”胡清安沉声道。
“我的奏疏里已经写得很清楚了。”海瑞垂下眼睑道:“不需多言。”
“很多人没看过。”胡清安被他的态度激怒了,喝道:“你既然敢写,难道不敢说吗”
“有何不敢”海瑞冷笑道:“陛下二十年不上朝,荒废政事,一意修玄,亲近j佞、疏远贤臣。导致大明权佞当国,青词庇j,内不修政治,外难御强敌而士大夫欲为天下苍生尽兼济之责而无门可循结果国事蜩螗,如汤如沸,灾害接连、盘剥无度,兵戈四起、叛乱频仍,大好河山、哀鸿遍野难道还称不上个过字吗”
“有道是夏虫不可言冰”,胡清安大声道:“你海瑞生在荒蛮之地,进京也不过半年而已,天颜未曾得见,圣元无缘聆听。又怎知陛下荒废政事了呢”
“敢问上次朝会是哪一年”海瑞淡淡道。
“不上朝就不视政了吗”这时又一个官员大声质问道:“皇上废寝忘食批阅奏章、不分白昼的垂询内阁,就不算是勤政吗”顿一顿又道:“说你无知还不信,知道大明两京一十三省,每日要送来多少奏疏文件吗要堆上满满一屋子若是拿到早朝上议,恐怕一天的事情,一个月也论不完。再说早朝兴师动众,程序冗长、缺乏效率这些你都不懂,说了也白说”,所以说,想要把海瑞给驳倒,还得靠读书人,这些人最擅长的就是辩论,刁钻阴损的手段炉火纯青,一个不留神,就要被技术性击倒。
海瑞知道,今天三法司无一堂官在场,来的官员都是文苑理学之臣,可见就是要驳倒自己,让天下人都知道,他海瑞是错的眼见对方的锋刃抵近心脏,他沉着的应对道:“不上朝,就无法亲近群臣,只垂询内阁中一二人。有道是兼听则明、偏信则暗。且不说容易被j臣蒙蔽,就算是管仲、萧何那样的贤臣,也不可能全知全对。天设君王治理万方,而君王只一人、力有不逮,故设朝廷百官佐之内阁资政议政、九卿总领大事,百职官员分掌职事,抚按科道加以纠正肃清。圣上则持大纲、稽治要而责成之。劳于求贤,选于任用。如日月星辰,运转自如,则四时六气,各得其序,民物熙浃,董为太和今君王不近百官,是置六部为虚设,视九卿为小吏。独日高悬,星月无光,时气颠倒、乾坤混乱,社稷黎民焉能不受其害”
他的铿锵之言,激荡人心,许多人暗暗喝彩,但也有些人暗暗心惊,喝彩者只为他针灰时弊、直斥乱象,心惊者却因为听懂了他的真意
那边的文官方阵却不能被他压住,一个官员霍然起身道:“大胆海瑞,孕于荒蛮,自大无知,愚昧可笑粗读几本经书,便敢妄言天道安知大道无形,高居九重,治乱吉凶,各有其时须知这天下是有势运的,有时候早魁作祟,便赤地千里,妖人降世、则盅惑愚民,这都是天定的劫数,坚持度过后则又有一番时运又怎能将国事的艰难,全归罪于皇上呢”
三公槐北面是一排值房,被提刑司的番子严密包围着海瑞就是从这里被带出来的。在其正堂之中,一个老人靠坐在一顶遮盖严实的软舆上,三月底的北京,天气已经十分暖和,他却穿着厚厚的棉布大衫,外面还罩着一件青色的袍子,显得病弱不堪。
如果李春芳进来一看,肯定要大吃一惊,然后三叩九拜的,因为这老人正是嘉靖,他太在意这场辩论了,虽然病重,却无论如何都要亲临现场,听一听天下的读书人,是怎样议论自己。
所以今天一早,圣驾便秘密出宫,混在押送海瑞的板伍中,来到了国子监。不过他没见海瑞,一来没那个力气,二来也怕会忍不住并了他。
虽然到了现场,皇帝没法坐视,只能躺着听,听得分外认真,还露出深思的表情。其实他最关心的,还是文臣们能不能帮自己,把海瑞给辩倒了。所以见他们步步为营、寸土必争,嘉靖的心情也十分紧张,见海瑞果然没有上次的从容,皇帝老怀甚慰。听到外面的官员,说不能把所有的问题,都归罪于皇上时,他终于笑了起来,问道:“说话的是谁”
马森赶紧看看,然后小声道:“不认识”
“回头弄明白了”嘉靖无奈道,便不再理他,专心听讲。
这时那人见得势,乘胜追击道:“再说就算是开朝会时,说话的不还是寥寥几人大部分人只能带着耳朵听吗”他们抓住海瑞二十年不上朝和荒政怠政之间的逻辑错误,穷追猛打道:“圣天子垂拱而治,掌大纲、明赏罚,用严刑重赏来督促百官,使人人明白职责,各司其职,便可达使朝堂正常运转,达到治理天下的目的”
言至此,很多人都觉着词臣们的论辩很完美了,海瑞很可能再反驳。
但他们都低估了海刚峰的战斗力,敌人越强,他也越猛。见已经被逼到墙角,他冷笑一声道:“如果真是明赏罚,那皇上就该自罚”
“大胆”“放肆”词臣们高声喝道:“狂悖”“就凭这一句,便定你死罪”
一时间讨伐声四起,却没有把海瑞的声音压住,他愤怒道:“难道崇信斋醮就没有害处吗就不该受到责罚吗倒要看看你们怎么颠倒黑白”
众词臣没法回答他,谁敢说崇信斋醮没有害处,那不成睁着眼说瞎话了真成佞幸了
见他一句话把手下问得熄了火,李春芳知道该自己出马了,便缓缓道:“崇信道教,只是皇上的个人爱好,做臣子的不该穷追不放。你却总把目光放在陛下的私事上,这就是失了为臣之道。”顿一顿,又道:“你的奏疏我看过数遍,看你对汉文帝很赞赏啊。”
“三代以降,汉文帝堪称贤君。”海瑞道。
“可汉文帝也信道教、喜欢斋醮,甚至用黄老之术治国。”李春芳道:“按照你师法先贤的理论,皇上也信道家,崇尚无为之治,应该正遂了你的意才对,为何要厚古薄今,盛赞汉文,却诋毁当今呢”
“李大人言不由衷。”海瑞沉声道:“我的奏疏中说得分明,汉文帝弃孔孟而尊黄老,崇尚无为而治,因此有优游退逊之短,怠废政务之弊。但仍然称得上是贤君,因为他犹有亲民近民之美、慈恕恭俭之德,以百姓之心为心,与民休养生息,才有了史上第一个承平治世。”顿一顿,他声音冷酷道:“当今皇上处处以文景自诩,二十年不上朝美其名曰无为而治。但两者是一回事儿吗无为而治不是不作为,而是不扰民、不虐民、也不许各级官吏扰民虐民,任民众安居乐业”
“文帝虽然也崇信道教,但他只是自己修炼打坐而已,断不敢奢侈浪费,连一座宫观都不舍得修。而当今皇上修道设蘸,却挥金如土、大兴土木,视国库如私产,以天下为家业以一人之心夺万民之心,无一举与民休养生息。上行下效,从朝廷到省府州县的官员,更是将百姓视为鱼肉,尽情盘录,难道这就是我大明朝的无为而治难道这就是我大明朝的承平治世吗”
“难道你要说,当今比不了汉文帝”一个阴险的声音响起。
海瑞情绪正激昂着,想也不想便答道:“不如汉文帝多矣”
场中一下安静起来,虽然方才辩得激烈,但只是纠缠于皇帝某些行为的对错,现在海瑞却直接把嘉靖整个人否定了,这性质就严重大了。
海瑞也知道自己授人以柄了,索性把心中憋了许久的愤懑发泄出来,大声说道:“请问诸位驳我的大人,难道你们看不到天下之病何在吗为何不与我一起劝谏皇上,重新振作,反而在这里拼命的为皇上文过饰非,某非你们想让皇上留下千秋骂名吗”
词臣们一个个面红耳赤,只能用大声吆喝,来掩盖心虚:“此人丧心病狂,不要跟他多费口舌了”:“竟敢公然辱骂皇上,真是该死”:“无君无父的畜生啊”一时间骂声从那些斯文之官口中喷出,竟要把海瑞淹没了。
台下的徐渭微微皱眉,想要维持一下秩序,谁知此时东北角突然响起一声长啸:“噫嘻以众凌寡太不厚道,海刚峰,我来助你”竟把所有人的声音一下镇住。
众人循声望去,便见个身穿道袍,头戴斗笠,脚踏草鞋之人,飘然上了讲坛。
“这人是谁”许多人交头接耳问道。但国子监众人却都认识他,低呼道:“你上去干啥”
徐渭见了那人,便继续老神在在起来。因为真正的辩论宗师登场了
第七六四章 君父臣子上
听到外面对海瑞的讨伐声响成一片,嘉靖脸上露出放松的笑容,他对身边的马森道:“怎么样朕没说错吧他赢不了,因为朕是君,他是臣,没人会站在他那边”
话音未落,便听个带着闽南腔声音道:“海刚峰,我来助你”
笑容一下子凝固,嘉靖怒道:“何人如此大胆”
马森赶紧去看,看完后回来小声道:“不认识”
“你他娘的都认识谁”嘉靖气得直翻白眼。好在这时那人的声音响起,给可怜的马公公解了围。
讲坛上,那人摘下了斗笠,露出一张英俊的脸。
“你是何人”文官们警惕的望着他。
“李贽李卓吾。”那人把斗笠往地上一搁,一撩道袍,盘腿坐在海瑞身边。
“原来是李狂”下面恍然大悟,这人原来是国子监的五经博士,几年前三公接辩论初创时,着实出了几把风头,因为言语狂妄,不敬孔孟,得了个李狂的评号,但前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