官居一品第294部分阅读
对隆庆皇帝的态度,徐阶自以为很有把握,于是也不跟高拱辩论,便缓缓道:“既然高阁老和老夫各持己见,那就恭请上裁吧。”说着朝御座上拱手道:“不知皇上对这三件事的圣意如何”
见所有目光都望向自己,隆庆有些慌乱了徐阶和高拱的争执,他大体听明白了,前者是以恢复皇家的声誉、提高皇帝的威信为出发点;而后者,则是以国家和臣民为出发点,考虑的可能更深远。更重要的是,他相信高师傅不会害自己,但徐阁老也是一片好心啊,这时候该听谁的,不该听谁的,真让他无从判断。
但他毕竟是三十岁的长君了,知道自己的一言一行,都会影响千万人的命运,尤其是国家如此危难之际,万一要是因为自己一句话,造成不良的后果,岂不是罪莫大焉
隆庆的心里纠结成了一团。虽然师傅们教给他很多治国的道理,但真到了这时候,却完全对不上号。到底要如何应答呢他不由额头见汗,拢在袖中的双手早就湿透了,心里却越想越不知所以然,枯坐在那里一声不吭,完全把下面人当成大白菜。
高拱毕竟是陪伴皇帝十几年的师傅,见隆庆不说话,马上反应过来,自己的学生不知所措了,便出声为他解围道:“先帝御极多年,通达国体,故而可以请上裁。然而皇上今天才刚接触政务,还未熟悉国事,元辅便请圣裁,未免太难为皇上了”这话其实有些让皇帝难堪,换成谁、说哪个皇帝,都可能会惹烦;可偏偏高拱这样说隆庆,就没那么多顾忌。
本来大臣们闻听此言,都惊得失色,便有言官想站出来指责高拱目无君上,谁知龙椅上的隆庆皇帝,却如蒙大赦道:“高阁老说得对,朕还不熟悉政事,还是先不要乱拿主意的好。”说着笑笑道:“诸位爱卿都是经验丰富的能臣,你们议吧,朕听着就是”皇帝想明白了,徐阶是硕德元老,一直对自己保护有加,高拱更不要说,在他心里就像父亲一样,如果不信任他俩,那满朝文武还有可信的吗既然如此,就任由他们去争论好了,不是有那么句话,说理不辨不明吗辩着辩着就明白了,
从一个,事事皆要上裁的老板,换成这么个谦逊到甘为听众的皇帝,这让徐阁老感到十分不习惯。
但他不会像高拱那样,有事儿摆在脸上,有话挂在嘴上。甭管心里怎么想,他绝对不会表现出来,更不会去对皇帝指手划脚,便拱手道:“既然皇上让微臣议,臣便遵旨,”说着轻咳一声道:“老臣以为,高阁老所论谬矣,其它先不说,单说那登极赏军之事,乃是正统元年创下的先例,以后各帝,相沿未改。到先帝时,因是外藩入继大统,遂决定赏军数目倍于以前。今皇上登极,礼部和兵部联奏内阁,仍倍赏三军,乃是子承父制,有何不妥”顿一顿道:“况且越是国家不安,就越要稳定军心,现在新君登极,天下百万官兵都翘首以待,等着皇上的赏赐呢,如果突然把相沿百年的旧例停了,官兵必然心生怨怼如今边患内乱不断,正指望着官兵保家卫国呢,多加犒赏还来不及,焉能将本该有的赏赐,再行剥夺”说着语重心长道:“高阁老拳拳忧国之心,本官能够体会,但现在讨论的,是一国大计方针,应站在全局的高度上,而不能只算经济账。”
虽然徐阶说得有礼有节,但高拱还是能听出,这老东西讽刺自己目光狭隘,还没资格讨论国家大事。不由哼一声道:“阁老称英宗故事为祖制,恐怕不妥。能称为祖制的,不过是太祖、成祖二朝的典故,但洪武、永乐年间,是没有登极犒赏三军之说的,这才是真正的祖制。”说着叹口气道:“如果犒赏一次,真能让将帅无不感念皇上的恩泽,永远记着元翁的美意,那我也是赞同的。但元翁须知,就算是按照世庙的旧例,勒紧裤带,拿出四百万两白银,但我大明军队两百万;加上空额,在册的更是超过三百万,再加上一层层克扣盘剥,真正能分到每个士兵手里绝对不会超过一两。”
“难道因为这不足一两银子,官兵们就不效忠皇上了”高拱的脾气火爆,说着说着,不自觉就语气刻薄起来,道:“所以我说,犒赏的意义不大。况且不能一味任恩,更要考虑实际情况。阁老应该也知道,距离年底还有一个季度,太仓中就已经没有可支配的余银了。本官已经算过,就算把宫观、采买的钱全省下来,也不过八十万两,就是全用来犒赏也不够啊内帑空虚,从何支之难不成阁老点石成金,能把土坷垃变成银子发下去”
这时郭朴也放声道:“有司明知内帑空虚,还要妄揣上意,浑然上报,这样的风气,必须要杀一杀才行”
“这个二位不必操心,”见对方要二对一,户部尚书高耀马上帮腔道:“老夫自有安排。”
“无非就是从市舶银中出”高拱冷哼一声道:“但阁老想过这样的危害吗就是因为年年寅吃卯粮”说着沉声道:“要真是从下年的收入中,下年的一切财政安排又泡了汤,明年朝廷又只能无所作为诸位大明朝满目疮痍,只争朝夕是一年也耽搁不起了”
“那你说如何向天下官兵交代”徐阶这边的朱衡又站出来道。
“把话跟官兵说清楚,”郭朴高声道:“也让他们明白国事之艰”
“那样的话,朝廷的颜面何在”黄光升开腔道。
“是朝廷的颜面重要,”高拱这边,工部侍郎李登云出声道:“还是大明的兴亡重要”
“不要总把国家危难挂在嘴上”徐阶这边,也有侍郎站出来应战道:“治大国如烹小鲜,要真是依着你们下猛药,大明才真要亡了呢”
争吵越来越激烈,已经从最初的大学士单挑,发展到九卿双打,继而侍郎、言官们也加入进来,你一言我一语的混战起来。到后来情绪越来越激动,完全听不清哪边是哪边了,只听到一片言辞激烈的对骂声。
金殿上的隆庆帝目瞪口呆,看着御阶下引经据典、滔滔不绝、唾沫横飞、语速越来越快的大臣们,自己竟完全插不上嘴。这并不是件稀奇的事儿,因为朝堂上的官员分两种,一种是久经风雨、德高望重的老臣,一种是因为劝谏嘉靖,经过诏狱加持的言官们,无论哪一种,都是些强悍到常人难以招架的存在。
现在这些人掐开了,隆庆帝要么有比他们高的智商,以理服人;要么拿出皇帝的威严来,以势压人。但他虽然不笨,思维却真不够机敏,完全跟不上这帮子牛人;而他又很清楚,如果自己贸然动用皇帝的权威,压制这些脸红脖子粗的家伙,肯定会从听众变成被攻击对象。
他都已经料到了,那些不要命的言官们,肯定说自己滥用权威,塞责言路、有失开明、殊为无体之类的,与其到时候被骂成三孙子,还不如不开口。
只是看着下面这帮杀气腾腾、就差要动手的野蛮人,隆庆不由从心底发出一声感叹:原来当皇帝,真是个苦差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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沈默一直冷眼旁观,但心里其实是向着高拱的,甭管高肃卿的主张,是不是掺杂着私心。但毫无疑问,他更为国家和百姓着想。相比之下,徐阁老颇有一切唯上、只知任恩之嫌对一般官员来说,这也无可厚非,毕竟大多数时候,决定你对错荣辱的,往往不是国家和百姓,而是那个上只是若堂堂内阁首辅,也光顾着讨皇帝欢喜,还有谁能为国家说话
难道光指望海瑞那样的死谏吗那未免也太残酷激烈了吧,终究不是政治的常态。
归根结底,还得有人为百姓说话,而从高拱的态度看,显然比徐阶更有这个意愿。当然,也不排除这是他的一种反对手段,不能仅凭着这一场争论就下结论。
“肃静、肃静”鸿胪寺官大声呵斥起来,却对情绪激动的官员们毫无用处。
“诸位,安静”眼看着朝堂变成菜市场,徐阶不能不说话了。还是阁老的话有作用,至少他这边的人全闭嘴了,一个巴掌拍不响,高拱那边的也不吭声了。
“诸位不要再争了。”徐阶的语调依旧语重心长,但带着宰相的不容置疑道:“高阁老的话,很实在理,但我辈位在中枢,每做一事,皆关乎大局,切忌就事论事。目下新君登基,天下人的期盼都很高,如果因为我们的吝啬,而使天下人对陛下失望,那是几百万、几千万都买不回来的。这不仅仅是帑银多少之事,实在关乎新君圣威,我辈不可不慎重待之。”顿一顿,又换上一副和颜悦色道:“有道是人心向背定成败,什么时候人心都是最重要,大家紧紧手,拿出这笔银子来,为隆庆改元开个好头,后面或是改革也好、或是推行新政也罢,都会事半功倍的。”
“阁老说得太好了。”他这边的官员纷纷出声附和道:“这钱确实花得值”
那边高拱却不说话了,他的帮手们不摸行情,也不敢乱开腔,一时间东风压倒西风,战局呈现一边倒。
“阁老还有本要上奏”见高拱不说话,鸿胪寺官望向徐阶道。
徐阶点点头,便从袖中掏他的第三本,谁知老头儿腿脚慢了点,竟让人抢了先,不用猜,也只有高拱敢这么干。
“陛下,臣有本奏”只见高拱高举着奏本,重新斗志昂扬的出班道。
徐阶也不能说:你丫滚回来,老子先上只得无可奈何的站住,让高拱先拔头筹。
高拱的声音绕梁半天,也不见隆庆回应,未免有些尴尬。站在龙椅下的马森,赶紧小声提醒道:“皇上,皇上”
“哦”隆庆也不知神游哪里去了,身子一点点的都快溜到龙椅下面去了,听到马森叫自己,赶紧做正身子道:“要下朝了吗”大臣们顿时面色怪异。
“还没呢,高阁老有本,”马森把嘴朝下面努努,小声道
隆庆定定涣散的目光,果然看见高拱在哪儿,把个奏本高举过头顶,赶紧道:“拿上来呀。”一着急,把那什么例言都忘了。
待马森接过奏本,高拱才放下两条酸麻的手臂,一边强忍着捏捏胳膊的冲动,一面沉声禀奏道:“启奏陛下,如今大明痼疾缠身,内则吏治之不修,外则诸边之不靖,军力积弱财货亏乏,正需要群臣任劳任怨,为革旧布新不计毁誉,绝不能只知任恩,不体认时艰”
这时,所有人都偷偷望向徐阶,果然见向来喜怒不形于色的老首辅阴沉着脸,显然被高拱那近于当面责骂的无礼言语气坏了。其实能把乌龟神功修炼到大成的老首辅激怒,真不是一般人能做到,要知道当初多少人讽刺他是严嵩的小妾,后来又说他是青词宰相、甘草国老,徐阁老都只当是春风拂面,从不和他们一般见识,但高拱那句只知任恩,却刺痛了徐阶的心,确实触到了徐阶的软肋。所以,高拱的话一出口,金銮殿中的气氛立刻怪异起来。
但徐阶这时候没法开口,有失宰相的身份啊好在他的马仔众多,工部尚书雷礼冷笑连连道:“高阁老好大的口气,莫非举朝只有你一个忠义之士,难道元翁所陈的几条都不是办法”
“首辅大人的提议固然金玉满堂、皆大欢喜,但只是一味的任恩,”高拱轻蔑的看他一眼道:“光靠甘草,没有苦口良药,是治不了大明的病的”
“这就是高阁老糊涂了。”雷礼笑道:“在下懂点医理,知道重病人不能下猛药,否则非但不能治病、反而会要命。须得先用温药调养,待筋强骨壮了,再下猛药不迟。”说着朝徐阶拱拱手道:“元翁的主张,正是要温养人心,徐徐图之,这才是救国的王道啊”
众人听了不由连连点头,但高拱却冷笑连连道:“我也知道,目前不宜做什么大动作。吏治不修可以以后整饬,诸边不靖可以以后攘定;兵不强财不充也可以等以后。但有一痼疾不除,就是用多少温补良药,也全都喂了狗,不会起到预想的作用。”
这话引起了众人的好奇心,一时安静下来,听他发言道:“诸位想过没有,其实世上大多数问题,都有解决之道,也不难为主政者得知。但为何朝廷颁布的措施,总是收效甚微,甚至越治越乱呢”
众人心里是有同感的,作为中央官员,他们面临最大的困境,就是经再好也抵不过歪嘴和尚,这确实是行政之千古难题,都想听听他的见解,是不是真的高呢
“依本官之见,天下之大患,在于积习之不善而所谓积习之不善,无非是二百年来陈陈相因,习惯成自然的陋规恶俗。本官将其总结为八弊,分别是官场中的执法不公、贪贿、不恤名节、不敢任事、嫉妒、无效率、党比掣肘、因循塞责、浮言议论,正是这八种积习,导致朝廷士风不正、公论不明。而官吏不以为耻、反以为荣,并以之为圣法恒谈,父昭其子、兄勉其弟,唯恐不能化而入也。其染无迹、其变无穷,遂使天下之病重矣。”
百官听得面色发白,高拱之言,锥心刺骨,让他们浑身难受
隆庆却觉着很有道理,只是高拱所说的内容,已经超出他的理解范畴,也不是那些例言可以回答的,再说他估计百官听了不会舒服,也没法出言支持高拱,只能默不作声,反正也没人敢问他,到底听懂了没有。
“正因为积习若斯,导致朝廷上下、大小衙门,尽是一些只知贪婪固宠、桀骜不驯的官棍当道。这些人久侧官场、利欲熏心。擅长逢迎钻营,素不以民瘼在心,既不畏公议,又不知廉耻,一切皆以本人的官、财二运为至高利益。”高拱打开话匣子,越说越气愤道:“这些人以言不出口为淳厚;以推j避事为老成;以圆巧委屈为善处;以迁就苟容为行志;以柔媚卑驯为谦谨;以虚默高谈为清流却以论及时事为沽名,忧及民忧为越分”
“这种人当官,居上位以矫亢刻削为风裁;官下位以逢迎希合为称职,置朝廷法度于虚设,视民生疾苦如无物,看清廉持正为异类,麻木浑噩、嫉贤妒能,只知道中饱私囊、拉帮结派,于国民只有害处没有益处”
“前者斗胆违法未遭惩罚,则后者即袭之以为例,最终竟为大众见怪不怪,反以为是理所当然。结果上下积习,相安无事,这种人越来越多,虽辩说无以喻其意,虽刑禁无以挽其靡这才是天下之病根所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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今天的,恩恩高拱是个很重要的人物。
第七七零章 万岁晚睡玩完睡上
第七七零章万岁晚睡玩完睡上
高拱如风雷般的声音,震得大殿嗡嗡作响,也震得众官员久久无语。
他这八弊总结的太好了,毫不留情的,便将当今官场上,那言必孔孟、道貌岸然的光鲜画皮,彻底揭开。露出来的,是生满脓疮、丑陋不堪的真相。其实在场官员哪个不知哪个不晓只是正应了海瑞那句话人人皆知,但人人不言
不仅不言,反倒因为他揭得太狠、太不留情,而对高拱十分反感,认为他这是故作惊人之言,其实不过指桑骂槐,在新君面前非议元辅大人
“高阁老这样说有意思吗”马上就有御史何以尚,出声嘲讽道:“你说的八弊确有其事,但一来哪有那么严重,二来,既然是积习,哪是你能说改就改的还说不是什么大动作难道天下还有比改变积习更难的吗我看阁老最擅长的,也不过是空谈而已”因为他参加过元旦跪门,蹲过诏狱虽然没有吃到廷杖,稍有遗憾,但依然自觉本钱大的不得了;又因为他们能出狱复职,皆是徐阶的功劳,所以何御史十分感念首辅大人的恩情,马上和高拱顶起来,且口气相当的冲
高拱却不把他放在眼里,冷笑道:“你个锤子知道什么,敢对本座这样说话”
“你”何以尚无比憋屈,但按照规矩,他这种御史确实不能当面反驳辅臣,有意见必须以奏疏的形式,递交通政司上达天听。在严嵩时代,这一条被严格执行,然后通政司又被赵文华把持,所以才造成了天听闭塞。徐阶当政后,吸取到严嵩祸国的教训,十分注意保护言路。言官们也是给点阳光就灿烂,变得生气日壮起来。
尤其是经过跪门事件的洗礼,他们的气势更足了,新君初朝前三天,吏科都给事中胡应嘉等,便上书言道:考前代宰相升堂议事,必使谏官随入,而国朝之制,令六科轮班于殿廷左右纪录圣旨,盖亦前代遗意。乞恢弘旧典,此后朝会,必命科道随入,凡有奏事不忠者,听其面折是非,或退而参论。”徐阶向来是重视言官的,于是票拟曰:准其随班上朝,凡二品以下可面弹是非,以上则退而参论。也就是说,在朝会上,言官可以当堂就弹劾言辞失当的三四品官员,而大学士和九卿正堂犯了错误,则只能回去写本,走流程弹劾了。
现在高拱就拿这个堵他们,言官们还真被憋住了,但那边徐阶发话了,道:“言官言官,不能言事还叫什么言官既然当年先帝允许科道上朝,就是允许他们在朝堂上发言。高阁老,咱们应该鼓励他们畅所欲言,而不是不让他们说话,您说是吗”
高拱哼一声道:“国家大事,岂是无知小辈能明白”
“呵呵”徐阶面上挂起不咸不淡的笑容道:“不过老夫也做此想。高阁老所说的八弊,确实存在,但似乎远没有你说的那么严重吧”
“就像适才下官所言,这八弊其染无迹、其变无穷,遂使大明染病,但等闲寻之莫识其端,而言之不得其故。这并不意味其弊尚轻,反而更为可忧。”高拱从容对曰:“因为人之患病,若是受病有形,则可循方而理;但若乃膏肓之症,难以语人,则起居之常、若无其患,则会积之甚久,病之甚深,此卢扁惶惶不敢言医,而夫常人犹以为无恙也。”
这话说得煞是文雅,但还是毫不避讳的将发问者,打入等闲、常人一列,令徐阶刚刚舒展开的皱纹,又是一紧。雷礼便哂笑道:“这么说,高阁老比扁鹊还能,可以活死人、药白骨喽”
“医者有抉肠涤胃之方,”高拱自信道:“而善治者有剔蠹厘j之术高某不才,却知道虽然八弊深重,但大事犹有可为,关键是主事者能不能下决心去做”可见高阁老也深通讲话的艺术,始终把握着话题,谁也拐不跑。
“那你倒说说呀”见他不接自己的茬,雷礼有些恼火道。
“其实没什么玄妙的”高拱大声道:“夫舞文无赦,所以一法守也贪婪无赦,所以清污俗也”顿一顿,声音更加洪亮道道:“崇忠厚则刻薄者消;奖公直者则争妒者息;核课程则推诿者黜;公用舍则党比者除;审功罪则苟且者无所容;核事实则浮言无所受”说着朝隆庆帝深深施礼,声如闷雷道:“陛下,为臣已在奏疏中建议:照此八法施行,有能自立而脱去旧习者,必赏必进其仍旧习者,必罚必退使人回心向道而不敢有梗化者j乎其间,而八弊庶乎其可除矣。”
“这便是八弊的医治之道。”高拱转身朝着徐阶,朝着百官,赤子之情溢于言表道:“只要我们能依照此道,除去大明这个病人身上的大蠹,然后徐徐调养,必可渐渐痊愈八弊既除,则百事自举,终可使大明恢复强盛””
他的自信心,洋溢在皇极殿中,深深感染着许多人,大家都是久历宦海的老臣,本不会被人的豪言壮语轻易打动,但高拱的长篇大论,对形势的分析有本有源,即指出沉疴痼疾所在,又十分有针对性的提出纠正方法,让许多人在激赏之余,也对这看似粗豪的高大胡子刮目相看此人似有救时之才啊
沈默是其中之一,原先他欲暗中结好此人,不过是从权谋出发,但现在,他发现必须重新认识此人了,因为这个高拱如果真能知行合一,哪怕只把一半豪言壮语变成现实,就足以和自己形成良好互补了。
沈默对自己有清醒的认识,他的长处在权谋算计、在于为人处世之道,在于对现实存在的矛盾,有清醒深刻的认识,这是他两世为官带来的优势。但同样也因此有了老官僚的通病就像徐阶一样,只愿任恩,不愿和人结怨
这一世,他已经出仕十多年了,做得最多、最认真的一件事,不是什么开海禁、也不是励工商,而是抓住一切机会广交朋友。举个最明显的例子,十七岁时,他受命巡视海防,便与一大票文官武将相交甚欢,这些人里有汤克宽这样的粗人,赵文华这样的贪官、谭纶这样的儒将、张经这样的高官。更不可思议的是,他们中还有相互看不上眼的、甚至互为仇敌的,却无一例外,都将他视为朋友,一提起沈拙言来,全都说不出个不字。
其实他的秘诀说来很简单,不过是满面春风、和气生财、以己度人、投其所好、宁肯吃亏,不愿结怨、得饶人处且饶人、朋友多了好办事,一些官场必备的处世哲学,说来人人都懂,但真能做到实处的,却没几个。
因为人总是要经历一个血气方刚、宁折不弯,到成熟世故、外迹浑然的过程,往往是年轻时自以为卓尔不群,到老了才在现实面前低头,可已经把大好时光蹉跎,没有了成功的资本。
但沈默不然,他是二世为人,重新把人生走一遭,虽然两世隔了五百年,但都是仕途,自然也没什么不同。正是因为早早就通明了为人处世之道,并始终贯彻执行,他才能在官场上节节高升、春风得意
如果只满足做一个成功的官僚,那他真的已经很完美了,但他偏偏不是为了做官而做官,他上辈子就厌倦了尔虞我诈的官场。人生短暂,平淡是真,如果不是因为那该死的使命感,他会选择耕读经商、悠游山林,碌碌无为,但快乐真实的过这一辈子。
可他偏偏知道在这个历史的大转折点上,哪个民族能走上正确的道路,它就能一跃登上天堂,直到五百年后,还在享受这份荣光;谁要是在这场竞争中掉了队,必然渐渐坠入地狱,直到五百年后,还在为此付出代价所以他不得不将自己作为祭品,摆放在历史的祭坛上。从此以后,只能将自我的东西压在心头,为了那遥不可及的目标,在这污浊虚伪的官场上,攀登、攀登
登顶的过程不用人教,一个官僚的本能就足以应付。
问题是登顶以后怎么办难道继续执行原先的处世标准只是那样的话,做到极限恐怕就是徐阁老第二沈默虽然对这个老师意见不小,但他心中,深以为此翁乃整个明朝,乃至千年以来最会做官的一位,有太多值得自己学习的地方了。
但沈默也很清楚,哪怕徐阶在政治斗争中独占鳌头,也不能说明,他就是这个超级大国的合适领导者他固然已升到了一人之下的高位,但在的官员体系中,爬到高位而掌控了国家权柄的,不一定就是最优秀的政治家。甚至很可能,那仅仅是一个权术高手,甚至就是个庸常的官僚。
能坐到这个位置上,和能不能胜任是两码事儿国家的经济、民生、军事如何统筹体制固疾源于何处如何拔除以起衰振惰最优秀的政治家,必须要要对这一切了然于胸,并有最佳的步骤来规划,以合理的方式来实现。
而行政官僚只懂得人际关系,论起如何固宠、如何安插亲信、如何拉帮结派、如何明争暗斗,自然是个中好手,但不幸的是,这也是他们的全部本领。大国如果由这样的行政官僚来掌舵,其结果固然是超级稳定,可像明朝这样一艘积贫积弱、内忧外患丛生,行在布满暗礁与岔道的历史长河中的大船,就意味着渐渐沉没,意味着可能会触礁、更可能驶入历史的岔道。
这正是沈默的焦灼所在,因为他至今没有脱离行政官僚的范畴,并且不知如何完成这次至关重要的蜕变。现在看到高拱,他突然感觉有了希望,好好观察这个人,谦虚的向他学习吧,肯定会有收效的。
头一次,沈默收起了对高拱缺乏斗争技巧的偏见,开始敬重起这个大胡子来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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这次早朝进行的分外冗长,日近中午,大臣们仍然在兴致勃勃的一本接着一本,隆庆皇帝却已经支撑不住了,他早就饥肠辘辘、腰酸背痛。不知什么时候,他的上身已经靠在椅背上,仿佛瘫坐在御榻上一般。皇帝两眼发直的望着下面这些,年龄足够当他父亲,却仍然精力充沛、吵得面红脖子粗的大臣们,心中阵阵哀鸣道:怪不得父皇几十年不上朝,原来是这样的煎熬
还是徐阁老见皇上渊默无语,又显得十分疲倦,这才道:“皇上累了,今儿就先到这儿吧,没有来得及上的本子,通政司收一下,稍后送呈皇上御览吧。”
众臣意犹未尽,但见皇帝果然支撑不住了,便才怏怏的把手中奏本交上,然后在鸿胪寺官员的指挥下,恭送皇帝退朝。
列班走出皇极殿,潜邸的大太监孟冲过来,先走到高拱面前道:“高阁老留步,皇上有请。”又走到沈默面前道:“沈师傅,您也有请。”两人赶紧应下,便出了队伍,在众官员羡慕嫉妒恨的目光中,来到了紧挨着乾清宫的西暖阁。
到了暖阁门前,沈默站住脚,因为这里是禁内,按规矩,外臣是不得擅入的,至少也得等孟冲通禀后再说吧
高拱本要迈步进去,但见他站住,只好硬生生止住脚步。孟冲请他们进去,沈默却微笑道:“劳烦公公通禀一声吧。”
“那,好吧”孟冲虽然应下,心里却觉着他多此一举。
待那太监走远了,高拱突然小声道:“江南真是谨慎啊。”
沈默轻笑一下,微声道:“这是什么地方多少眼睛盯着难道阁老想为对头提供炮弹”
沈默这一句,显然不是就事论事,而是另有警示的意味。高拱多聪明的人啊,闻言心中一紧,感愧道:“多谢江南提醒,确实不能孟浪。”他不由想到上月先帝病重,自己每日出入西苑,与滕妾行敦伦之事,还把值房中的个人物品拿回家,结果引来了胡应嘉要命的攻击。以前高拱一直认为,这是徐阶看自己不顺眼,所以指使人深文陷害而已,但现在看来,显然是自己露出破绽在先。苍蝇不叮没缝的蛋,要是本身作为无可指摘,那胡应嘉就是想陷害也无处下口。
虽然只是再简单不过的一两句对话,但两人的关系,却在无形间亲密多了。
不一会儿,孟冲复又出来请进,两人这才跟着他进入了东暖阁,一进去便看到迎面的墙上高悬了一块黑板泥金的大匾,上书宵衣旰食四个清瘦飘逸的大字,显然是先帝的手书。
匾下摆着长长一排大书架,上面书籍盈架、卷帙浩繁,三十年没有人翻动过。前些日子天好,刚刚经过细细的打扫翻晒,等待新的主人来展阅。
书架前是硕大的几案,但隆庆皇帝没有坐在案后,而是躺在一张铺了明黄软垫的金丝摇椅上,看到两人进来,皇帝疲惫的笑笑道:“二位先生来了,朕是累坏了,实在没力气起身了。”
两人连道惶恐,皇帝指一指下手摆好的两张几案道:“这早朝真是熬人骨髓,二位先生都饿坏了吧,咱们边吃边说。”
两人又谢过,才走到那两张长几后,东西昭穆而坐。
坐定后,高拱安慰皇帝道:“大臣们憋了几十年,难免兴奋了些,不是常态,皇上不要担心。”
隆庆有些好笑的看看自己的高师傅,心说就数您老说得最欢了。当然他不会让老师尴尬,便微笑着点头,道:“朕知道了”
两个宫女搀着隆庆坐起来,又有两个拿靠垫搁在他身后,让皇帝坐得舒服。然后四个小太监端着一张长案稳稳放在皇帝面前,上菜的宫人便如穿花蝴蝶般,将各色精致御膳便流水价送上来。
同样的膳食也摆在沈默和高拱面前,不一会儿就将两条长几摆得满满的,望着琳琅满目的菜品,两人有些眼晕。倒不是他们没见过世面沈默就不用说了,高拱也是世宦大家的公子,的干活,就是排场再大点,他也不至于大惊小怪。
令两人难以接受的是,隆庆在裕邸时,哪怕后来储位稳固、不缺花销了,也一直坚持每餐四菜一汤,哪怕是逢年过节,也不过是增加几道荤菜。绝不肯铺张浪费,所以一直给外界,以裕王性喜节俭的印象。
怎么一当上皇帝,就变成这样了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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今天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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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七七零章 万岁晚睡玩完睡中
从寅时起身,草茸用了点早饭,折腾到现在,沈默和高拱粒米未进,早就饿得前心贴后心了。待皇帝举箸用膳,两人也各自捡些可口的饭菜,祭一下自己的五脏庙。
这一吃饭,也能看出两人鲜明的不同来。
高拱虽是大家出身,但燕赵男儿,难改豪杰本色,感到饿了,便要吃得痛快。人生贵适意,在吃饭就是要充分享受的。美味佳肴,手到擒来,风卷残云,怙然自得。说白了,就是不太重视餐桌礼仪,像小媳妇一样规规矩矩络,在他看来是活受罪。当然也不至于狼吞虎咽,只是放得很开而已。
沈默则不然,他虽然也饥肠辘辘,但吃相从容淡定,饿死都有个饱样。
端着一碗香栗二米粥,就着面前的几样酱菜,慢条斯理的吃着。绝不会像高拱那样飞象过河,拨草寻蛇,十分的斯文淡雅。倒不是在皇帝面前拘谨,而是平时吃饭也这样,习惯了。
隆庆用了些滋补妁羹汤,感觉又有说话的力气了,看沈默只吃面前的几样小菜,便让人将他面前的碟子换一换,笑道:“沈师傅要多吃些,整日价操心劳神,气色没上个月好了。”
沈默感浇的笑笑,道:“微臣喜欢清淡,酱菜稀饭,便是最爱。
“郧我家的伙食你肯定吃得惯。”高拱闻言笑起来,拿过口布,擦擦油亮的嘴唇道:“我那老篓子十年前吃起长斋,我一回到家,就跟进了庙里一样,口里都能淡出鸟来。”说着又对沈默笑道:“不过我那老婆子腌得酱菜的确是一绝,不比当年六必居的差,不信改天给你点唁一尝”
说者无意、听者有心。听高拱说起六必居,隆庆突然沉吟起来道:“那家店现在怎样了”六心层就是当年请严嵩题匾的六心居,求了好多年,严嵩终于在罢官前同意为其题写,但那老板怕受牵连,却又反悔了。嘉靖听到后,命严嵩写了六心居的殿名,然后御笔在心字上加了一撇,就成了六必居。然后让人做了大匾,悬挂在那家酱菜店中。
逸件事曾引起极大的反响,所以乔迁了五年,隆庆还有印象。
“邝叫一个惨啊,原先这家店,因为给严阁老送酱菜,而生意红火了几十年,”高拱仿佛对市井的事情十分熟悉,答道:“可先帝加的那一撇,如同在心上插了一把刀,加之常年有厂卫鹰犬盯着,人人避之不及,当然门可罗雀了。”说着摇头叹道:“其实店主早想关张了,但有先帝御笔亲题,厂卫是绝对不答应的,又不肯帮忙,存心让他熬自己的油,把早些年摊得家底全赔上,那店主上吊的心都有了。
隆庆奇怪道:“高师傅怎么这样清楚”
“那家店铺就在我家胡同口的大街上。”高拱答道:“我进进出出都能看到,觉着他挺可怜的,因此时常去买些酱菜,能帮点是点。
“是怪可怜的一一一一一一”隆庆心头涌起戚戚之感道=“父皇一时意动,便绝了人家的生路,这个肯定不是他的初衷”说着沉吟道:“要不把那块区摘下来吧,总得让人过日子。是吧”
高拱和沈默知道皇帝,之所以关注一家小小的酱菜铺,除了同病相怜之外,更大的原因是,既然天下人不值先帝久矣,皇帝便恝让天下人看到,自己和先帝是截然不同的,是树立威信的好方法。只是圣人训:三年无改父道,贸然把匾摘了,肯定会让人觉着,这是对先帝不恭。
“不妥。”高拱想到便说:“先帝有密旨,不让取下这块匾,就是要看天下人如何议论自己”顿一顿道:“怎么也算先帝御赐之物,皇上哪能说收就收回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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