官居一品第311部分阅读
百姓在道旁摆着香案,端着酒食,请凯旋的将士们享用,官兵们深感振奋,都觉着此乃今生最荣耀、最自豪的时刻。
沈默骑着高大的紫骝马,走在队伍的最中央,此时此刻,千乘万骑都跟在他的身后,簇拥着他,守护着他,百姓们人山人海地在仰望着他,香huā醴酒,望尘拜舞。他出现在哪里,哪里的人们就像倒伏的麦田一样,五体投地,不敢仰视。他放眼前望,只见龙旗蔽日:环顾左右,满眼金戈辉煌这风光,这排场,这非同寻常的荣耀,自古以来的文臣,谁曾有过
可此刻他的脸上,却没有半分喜悦与激动,反而目光愈发凝重,这不是在故作深沉,而是因为他感到了深深的不安两世为人,使他的头脑无比清醒,他知道自己不过赢了一场战役而已,并没有改变双方的强弱对比,也没有结束这场战争,论功绩远远无法和胡宗宪、王阳明这些前辈相比,他们都没有享受过这种殊荣,自己又怎能坦然受之
当然他也知道,大明百姓苦等这场胜利,已经太久太久了,所以反应过于亢奋也是难免,而朝廷也需要这样隆重的仪式,来收拢人心、提振士气,所以才会出现这种万人空巷的场面。但他深知“木秀于林、风必摧之,的道理,此番做作固然荣耀,同样也遭人嫉妒,更会危及自己的政治生命。
王阳明、胡宗宪都是难得的文武全才,为何在立下不世之功后,却偏偏遭到迫害闲置,再也没有建功立业的机会原因很简单,他们的威望太高了,以至于令当权者不安了”所以只能解甲归田,才能安度余生:要是不放聪明点,惨遭横祸,身败名裂就是唯一的下场。
当然击败一次俺答,不算什么,不世之功”可沈默在此役中表现出的威望和号召力,肯定要使某些人不安,就算不敢拿他开刀”可谭纶、戚继光、马芳这些跟随他的将领,恐怕要被人暗算了。
“宫保大”他身边是前来迎接的兵部侍郎王崇古,看到沈默似乎不太开心,关切问道:“难道您对蒲州公的安排,不太满意吗”他是当年沈默任苏州知府时的同僚,因为有这层关系在里面,杨博便特意派他出城迎接”并煞费心思安排了这场,班师回朝礼”以表达修好之意。
沈默摇摇头道:“能得如此殊荣,咱感激还来不及呢”
“那您是”当年大家同是知府,王崇古还倚老卖老叫他,老弟,来着,可现在只能老老实实称一声“宫保”“老弟,也变成了“您,。
“铁衣寒重,旧疾复发啊”沈默的,风湿病,已经举朝皆知,每当他想耍赖的时候”都不用找别的借口。苦笑道:“不瞒你说,我上马的时候,都是被人搀上去的,勉强支撑过这一场,我肯定要歇一眸子了。
王崇古感同身受道:“下管这些葬驻守边疆,也落了一身的病,我们这些文人行武事”实在是自残性命啊。”
“是啊”沈默深深点头道:“我这身体,在京城小心将养着还行”可禁不起边关苦寒,戎马征战了”
王崇古目光一闪”道:“大人乃俺答克星,恐冉日后北疆,离不开大人了。”
“你还不知道吧,我被俺答围在万全时,没敢放一枪一炮,只靠着些雕虫小技稳住他,待其主动撤军的。”沈默自嘲的笑笑道:“真正厉害的,是谭纶、马芳、戚继光、尹凤这些人,我不过恰逢其会,碰上了这么一批热血爱国的将领,岂敢窃取他们的功绩”顿一顿,道:“只要把这些人派上用场,换谁也能打好这一仗。”
“大人太谦虚了,总是您运筹帷幄,居功至伟。”王崇古道。
“运筹帷幄的是谭纶他们。”沈默摇头笑道:“我要是指手画脚,只能给他们添乱。”
王崇古无语了,只能苦笑着摇头。
但无论如何,沈默这番话传将出去,肯定能给自己的热度降降温,同是也把谭纶他们推到前台,抬高加亮,让人不敢随意加害。
做戏做全套,第二日行军,他索性钻进马车里,对外宣称,旧疾发作”骑不得马,便不再露面。这样等到了京城,一系列入城、受俘、祭天、告太庙、赐宴、游行等盛大仪式,都是谭纶和戚继光等人唱主角,他只是在午门告捷时,给皇帝行过三叩九拜大礼,高呼,臣不辱使命”便在皇帝的亲切关怀下,先行回府歇息了。
他称病溜号,可仪式还要继续行。沈默在家,卧病,时听说,庆祝活动异常隆重,戚继光,马芳他们大大的露了脸,隆庆对他们也是十分的喜爱,这样有谁要算计他们,就得掂量掂量了
接下来便是官兵们最期待的犒赏三军,隆庆皇帝十分兴奋,在杨博的提议下,决定每名前来亲王的官兵,赏赐五两:志愿出战的士卒奖励二十两,每杀敌或俘虏一人,另奖励二十两,对军官的赏赐自然更高。圣旨一出,官兵无比兴奋,可愁坏了暂掌户部的张居正伪劣军需东窗事发后,户部尚书高耀便上了请罪奏疏,在家里等待处理了。张居正本来也该如此,但他重任在肩,只能不顾风言风语,坚决不回家待罪,反倒主动撑起了户部的一摊。
现在仗打赢了,作为功劳簿上排名靠前的大臣,之前些许失察之罪,当然一笔勾销”可还没高兴起来,杨博又给出难题了按说大肆犒赏本是题中应有之义,可真要按照兵部给的方案,最少也得白银二百万两,不当家不知柴米贵”朝廷哪能支付的起呀
这不,借着探视的机会,他向沈默倒起了苦水:“晋北、直隶遭逢这样的劫难,复苏民生,安抚官吏,至少也得用二百万两银子;现在又是年底,太仓早就耗了化七八八,要想把这四百万两付清”朝廷非得拉饥荒这样一来,明年的安排又乱套了”说着一脸愁容道:,“这些话,我只敢对你讲讲,你知道,现在很多人横竖看我不顺眼,我要是在大伙儿兴头上泼冷水,立马就要成为众矢之的。”他之前虽然不太与同僚来往,但因为是徐阶得意门生的缘故”所以百官巴结他还来不及呢。但自从徐阶提出,要让张居正入阁办事后,大家看他的眼神就变了,冷言论语也多了,还有很多人开始揪着他的小辫子不放了,让张居正十分的难受。
既然装病,就得有今生病的样子,沈默躺在软榻上”身上盖着薄薄的丝被,脸上还擦了点白粉,说话都比平时慢悠了许多:“咳,太岳,别嫌我俗气,小户人家办喜事,还要破费几个呢”更何况这是举国共庆,万民同欢的大事”怎么能没有一点化销呢你就不要自找不痛快了。”
张居正盯着他看了一会儿,才声音低低道:“你这是真心话”
“真假都是这句话”沈默淡淡笑道:“有什么办法呢谁让咱现在招人眼红呢”
张居正神色一动”道:“那次朝会的事情,你都听说了”
“嗯”沈默点点头,应一声。
“我觉着,有些仓促。”张居正脸上的苦恼可不是假装的:“揠苗助长不是什么好事,水到渠成岂不是更好。”
“岂能事事尽如人意”沈默轻轻摇头道:“你也不是不知道,起复前朝老臣的诏书,已经起草完毕,只是被老师压住了而已,要是那些老家伙一回来,哪里还有我们的份儿”
“我当然知道”张居正一脸愁容道:“你是礼部尚书,正经的储相,又立了大功,当然不怕廷推,可我这边,恐怕不大可能过关。”说着苦笑连连道:“我已经落了一次,要是这次再被打下来,真是没脸见人”
狐狸尾巴终于露出来了,沈默心中暗笑道:,好事儿还能让你一个人占全了,他知道张居正来找自己,是借着诉苦来拉票的,希望自己这边,也能投票支持他这些天,张居正可是整日拜访六部九卿,为即将到来的廷推拉票。
不过想想自己不也曾干过同样的事情,也就没什么好笑话人家的。
见沈默不说话,张居正也沉默了,他这辈子都是很硬气的,要不是遇上这种进退两难的困境,也犯不着这样低三下四,到处求人。
好在沈默没让他太难过,便给他颗定心丸道:“我们当然是互相帮助的其实你也不用太担心,老师为人谨慎,既然敢把你推出来,就一定是有把握的。”
“但愿如此吧”张居正有些沉重的点点头,但又不想让沈默看自己的笑话,遂强打精神道:“有道是飞鸟尽、良弓藏,现在鸟还没打尽,你这把良弓怎么就先藏起来了”
沈默摇头笑笑道:“退一步海阔天空,进一步刀山炼狱,我可不想被捧杀了”
“有这份清明当然是好”张居正豪杰人物,很快就抛开个人的那点牵肠挂肚,开始操心起军国大事来:“我虽然不懂军事,但我能看出来,这一仗能赢,一方面是因为毒古人大意了,另一方面,是我们比之前,有了很多不同,本以为你能挟大胜之势,把这些不同推行下去,改变一下军队的现状呢。”
“我是有这方面打算”沈默摸着后脑勺,忘了装病道:“可是我悍然出兵,已经把杨博那些人惹到了。宣大军营出事那天,你是不在现场,杨老令公那个威风抖得呀,不就是让我看看。
当兵的到底听谁的吗”顿一顿道:这次班师回朝。他却故意把我捧上云端,安排了这么多节目给我露脸所有人都以为是好心,我却说他是包藏祸心”
“月满则缺,过犹不及”张居正醒悟道:“是啊,你沈默本就名扬四海,一战下来名声更走到了极点,他再让你反复出风头,不会再增加你的名气,只会让嫉妒你的人愈加记恨,要是你再冲昏头脑,做出些什么逾规逾矩的事情,就更能坏你的名声了。”
“简单两个字,就是,捧杀,我被卖了还得感激他的好意。”沈默淡淡道:“索性就退下来,不言不语,让他自己搭台自己唱,倒要看看能演出什么好戏来”
“好容易掌握了主动,却又拱手相让,实在是可惜。”张居正不禁摇头,但转念又道:“不过也对,你毕竟是礼部尚书插手去管兵部的事儿,怎么都是越俎代庖,名不正言不顺,难以成功。
“正是此理,所以我就把舞台让给他外人可不知道内情,会怎么看他”沈默的笑容中透着j诈。
“还能怎么看,当然是他在抢功了之前在朝会上就有御史这么说他”张居正呵呵笑道:“他的摊子已经铺开,只能硬着头皮进行下去,你这个正主不在,只能他代劳了,恐怕做得越多,别人就越觉着他不要脸,这次是搬起石头砸自己的脚。”
最终户部向京城汇联号借贷了白银二百万两如数拨付了劳军的银两,虽然心里很不认同这种超出财力的封赏但在这个节骨眼上,他只能违背原则没有别的选择。
收到劳军银子,官兵欢欣沸腾。对有功将领的封赏也陆续出炉,保定巡抚谭纶,升为左佥都御史、兵部侍郎,接替王之诰,担任宣大总督,戚继光为左都督、蓟州总兵,马芳为右都督,大同总兵,而马芳则因为重罪在先,虽然立功赎罪,不予之久,但免不了官降一级,调为宣府总兵。
该升的升了,该罚的也免了,按说是皆大欢喜,可沈默知道,其实杨博在里面动了手脚首先戚继光离开了一战震天下的神机营,转而担任蓟州总兵,负担起了守备京师的重任。但正因为要守备京师,所以被调往前线立功的机会,就十分渺茫了。而谭纶、马芳、尹凤则被一股脑发到了直面俺答的最前线可以想象,俺答来年的报复,将是空前猛烈的,杨博把他们派去,说起来是,好钢用在刀刃上”可实际上,根本没安好心。
看到这个结果,沈默冷笑连连,老杨博的反击,果然是神仙放屁一不同凡响,让你打落了牙还得往肚子里咽。
“这老头,脸皮可够厚的。”连沈明臣都对杨博佩服不已:“那么多人弹劾他,还是我行我素,难道这就是传说中的,倚老卖老,”
“大人不必太过忧”没人理会他,王寅淡淡道:“他越是这么着急下手,就越说明他意识到,自己这个兵部尚书干不了几天了。”顿一顿道:“让几位将军稍安勿躁,不要坠入对头的陷阱,咱们很快就能翻回来”
“大人也不要高兴太早,他不干兵部,专心吏部更可怕。”余寅道:“转过年去就是京察,这可是京官的一道鬼门关啊,他正是预料到没人敢惹他,才这样肆无忌惮的”京察乃一国大计,身为主裁的吏部尚书,还兼着兵部尚书,显然不合适。加上他在兵部的差事颇受非议,所以沈默和他的智囊们,一致判定,杨博肯定会在年前年后,主动请辞兵部尚书当然肥水不流外人田,王崇古很可能将接印兵部。
“是啊。”沈明臣啐一声道:“这家伙手里有封神榜,三品以下,想让谁灰灰就让谁灰灰,大人英然不怕他,可门生故吏皆在榜上,又不能不受其挟制”
“先确保入阁吧。”沈默也为这事儿烦着呢,皱眉道:“增加点”本钱好跟他讨价还偷”
“大人”说到入阁,王寅神色郑重起来道:“您有几分把握通过廷推”
沈默闭目算计片刻道:“应该问题不人”
“要是许阁老的人,都不选你呢”王寅沉声道。
“不会吧”沈默错愕道:“为什么”
“因为不论我怎么算,张居正都没法通过廷推”王寅缓缓道:“既然如此,那徐阁老让你们一起廷推,就显得很蹊跷了。”
第七八三章 廷推 上
第七八三章廷推上
“完全有这种可能。”见众人一脸不信,王寅道:“廷推是暗着的,谁也不知道谁投了谁,那一切都只是猜测而已。”
“这对他有什么好处”众人难解的望着王寅道。
“但对张居正有好处。”王寅道:“这样他就可以和大人一起,特旨简拔入阁了。”除了廷推之外,还可以由皇帝绕过群臣,直接下中旨任命大学士。可谓一条捷径,但皇帝很少行使这项权力。这并不是因为皇帝有不干涉政府的自觉性,事实上是因为哪怕皇帝愿意给,大臣都不愿要。
本朝的官员,向来对皇帝直接插手政事十分反感,更是只接受廷推出来的结果。他们极其鄙视那些,不要脸接受皇帝直接任命的同僚这不是吃不到葡萄说葡萄酸,而是文官集团的一种集体性格,在一个皇权至高无上、昏君层出不穷的国度里,这是他们能与皇帝分享权利的保证。
所以很多人宁可不升官,也不愿意接受皇帝的中旨。当然一样米养百样人,难保有人豁出去不要脸,也要走这条捷径升官发财,但是别忘了,皇帝的圣旨并不是无敌的,内阁和六科还有封驳权,完全可以把旨意退回去,不让人破坏这条规矩。
不过现在的情况是,科道言官以徐阶的马首是瞻,内阁中高拱也不可能直接反对,所以王寅认为,张居正靠中旨入阁,还是很有把握的当然为了减少舆论压力,拉着沈默一起趟这趟浑水,也没什么好奇怪的。
众人觉着有这种可能,沈默感到胸中有些烦闷,用手捋了一下唇须,看着王寅道:“你觉着张太岳能接受”扪心自问,沈默不会接受这种隐患多多的进步形式,他宁肯给人以爱惜羽毛的印象。
“他别无选择。”王寅语调清冷道:“成大事者不拘小节,既然这条路能走通,他为什么不走”顿一顿道:“只是大人,八成要陪他一起遭罪了”
书房中陷入安静,众人都不说话,唯恐打乱沈默的思绪。良久他站起身来,推开身后的格子窗,冷冽的空气便穿堂而入,把书房里的纸张刮得哗啦作响。感到头脑清醒了一些,沈默重又把窗户关上,坐回位子上道:“天下下雨娘要嫁人,别人怎样我们管不了。”就当众人以为他泄气时,却见他眉头一挑,傲气凛然道:“但谁也别想摆布我的命运,我只会堂堂正正的入阁”
众人神情一凛,知道大人下定了决心。谁知沈默看一眼王寅,淡淡笑道:“十岳公,你得逞了。”
“呵呵”王寅笑笑没回答,一切不言而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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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系列庆典结束,喜庆的气氛还没有消散,京官们的注意力,便被即将到来的廷推吸引去了。虽然首辅和次辅分别举荐了张居正和沈默,但没到廷推结果出来的那一天,谁也不敢保证,这两个名额将花落谁家。很多人就认为,上次抱憾折戟的蒲州公,将会卷土重来,当仁不让的占据一个名额。
可很快,杨博府上便放出话来,蒲州公不会以候选的身份,参加此次廷推,请诸位大人切勿错爱。老杨博一言九鼎,当然不是开玩笑,这样说出来,就等于退出了此次竞争。很多人感到意外,但转念一想,他也是别无选择。
因为吏部尚书乃六部之首,杨博一旦入阁,将立刻与徐阶并驾齐驱,而次辅高拱,只能身居其后,这肯定是徐、高两人不能接受的。所以要么放弃吏部,要么选择入阁,鱼与熊掌不可兼得。但经过上次的挫折,杨博对入阁的热情已经淡了那是个以进门早晚定地位的鬼地方,难道以自己的资历地位,还要排在高拱、郭朴、李春芳这些小辈之后宁为鸡首、不为牛后,还不如把天官吏部尚书当好呢再说,转年就是六年一次的京察,京察意味着什么,在政坛浸yin几十年的老杨博,可是再清楚不过了。他知道,只要利用好了这次机会,自己就能和内阁分庭抗礼,何必要去巴巴受那鸟气
但他之所以这么干脆的宣布退出,是因为和亲家徐阁老已经谈妥,只要自己退出并按他的要求投票,那兵部尚书一职,将由王崇古继任。能拿一条鸡肋换取一块肥肉,杨博认为这比生意很是划算。但也不能让张居正那么痛快了,所以他要在犒赏银子大做文章就知道张居正会迫于形势,勉力应承下来,可这样一来,王公勋旧、文武百官,还有京营数万官兵的俸禄饷银就没了着落,到时候倒要看他怎么应付。
这不是杨博小肚鸡肠,睚眦必报,而是多少年的带兵经验告诉他,如果不对冒犯者施以报复,将会有更多人冒犯自己。当然,手段要隐蔽,更不能损害自己的形象,否则得不偿失。所以杨博此刻,正在为一个人头痛不已就是那当面斥责自己的小小御史詹仰庇。
那日在金殿之上,老杨博被詹仰庇狠狠扫落了面子,结果让人当场看了笑话不说。后来他以兵部尚书的身份,代替沈默出席庆典时,总感到别人看自己的眼光有些怪异,还时不时有冷言冷语传到耳中,严重损害了他的威信和自信这也是杨博早早宣布,退出廷推的原因之一。
可他偏偏拿这个詹仰庇没有办法,因为对方是嘉靖四十四年的进士,去年才跻身官场,只是个最低级的监察御史,但胜在身家清白,官位低得不能再低。这种愣头青其实最难对付,因为你找不到这种人的把柄,又不能不讲道理的以势压人,否则会给人留下跋扈、以大欺小的印象,反而会激起很多人的逆反心理,对那受迫害的小角色施以保护。
杨博如鲠在喉,又发作不得,他的下属自然遭了秧,好几个人因为丁点小错,被他骂得狗血喷头,不知部堂大人这是怎么了,全都躲得远远的。好在一位大人物到访,让大伙儿都松了口气
“是谁惹蒲州公,生这么大气啊”一把响亮的声音,配着瑰奇的相貌,正是太子太保、武英殿大学士、内阁次辅高拱高肃卿。
“呵呵”杨博火气再大,也不能朝着高拱发,唯有苦笑道:“让新郑见笑了,些许跳梁小丑,不足挂齿。”
“哦莫非与在下同病相怜”高拱似乎从来都是胡同赶猪,直来直去,绝不会绕弯子。
“呵呵”杨博只是笑,其实也就默认了。他终于体会到,被言官缠上的痛苦,而高拱早就陷入苦海,yu仙yu死了。
高拱和言官交恶,导火索还是那胡应嘉的弹劾,虽然因为皇权交替,那些刁毒的指控再也威胁不到他,但在某人的关注下,言官们却没有轻易放过他。非但如此,他们还深挖细节,不遗余力的继续给高拱抹黑胡应嘉原疏里,只说高拱晚间擅离大内,并未具体说他回去干什么。但因为高拱辩疏里,为解释自己为何把家搬到西苑附近,有一句臣家贫无子,意思是说,自己缺少运送物品的人手,所以才移家就近。但这无子二字,却被人抓住把柄,编排出他旷工,是为了回家与姬妾寻欢作乐,以图生子
谣言越传越邪乎,到后来竟成为高拱昼日出御女,抵暮始返直舍,也就是说,高拱上班时间回家白日宣yin,直到晚上才回直庐过夜。已经与真相完全颠倒。可谣言有鼻子有眼,偏偏高拱还无法辩解,否则越辩越黑,止增笑耳。
他不说清真相,却不妨碍围观群众脑补香艳情节,结果坐实了他好色如命的名声。尤其是不明真相的老百姓,更是直问:这样的色棍,怎么混进大学士队伍,成为国家领导人呢把高拱的面子落了个粉碎。
高拱向来爱惜自己的名声,结果名声被糟蹋成这样,心中愤恨自不消提。想到他的遭遇,比自己惨多了,杨博的心情竟松缓许多,原来想让自己受伤的心好过些,最好的办法就是,比比比自己还惨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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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这些御史言官太不像话了”高拱拍案怒斥道:“朝廷设立言官,本是为了纠偏正邪,清涤污弊现在不辨忠j不问是非只知一味投机,沽取直名”
也许是建立了同理心,杨博觉着他说得太对了,不由点头道:“是啊,就是一群胡乱撕咬的恶犬”
“说得好,连皇上也成为他们目标,这些人不整治是不行了”说着从袖中掏出本奏章道:“你看看,这是皇上转给内阁的”
杨博本不想接,但一看名字,竟然又是那詹仰庇。一看到这名字,登时心头火气,当即接过,展开一看,不由惊掉了下巴这詹仰庇真是胆大包天,什么都敢说啊
原来这詹御史也不知从哪儿听说,皇后最近生病了,而生病的原因,似乎是夫妻感情不和,因为据说皇后现在不住在坤宁宫,搬到别处去了。按说深宫禁苑的那些事儿,向来讳莫如深,小道传出来的消息也不足为信,至少不能当作奏章的材料使用。可他偏偏信了,还就此向皇帝上疏言事请皇帝让皇后还居坤宁宫,劝他们夫妻和睦,别老惹皇后生气,万一把皇后气出个三长两短,你可怎么办啊。
当然他也知道自己犯了窥探宫闱之事的忌讳,所以严明这是冒死上书,可又怕皇帝气昏了头,当真把自己咔嚓喽,所以又强调自己虽死贤于生,也就是说,你杀了我,我反而更伟大,为您的名声着想,还是别杀我的好。
这非分无礼的奏章,所说的偏偏都是实话,是以隆庆收到之后,大为恼火却不便发作。要是换了嘉靖的话,哪管三七二十一,肯定把那上疏人推出午门,廷杖伺候了。可隆庆不是嘉靖,他非但没有打人,还得为了皇家的体面,亲笔手批道:后侍朕多年,近有疾,移居别官,冀却病耳。尔不晓宫中事,妄言姑不究。不但没有追究,还耐心解释了跟皇后分居的原因,真是难得的好脾气。
可要是隆庆真不介意的话,就不至于把这本奏疏,再转给高拱了。那意思显然是说,我都被人欺负成这样了,你得管管呀。
批龙鳞的事儿可不好管。杨博沉吟道:“内阁的意思是”
“很快就要京察了。这个是甄别贤与不肖的机会”高拱缓缓道:“科道固然有京察拾遗之责,但亦当在审查之列,不应置身其外。”
杨博沉默不语,他当然愿意借机整治一下言官了,但按例言官是不在京察范围之内的,要是贸然提出,肯定要被那些骂神的唾沫星子淹了。他不愿被人当枪使,故而反问道:“这是皇上的意思”
“不是,是我个人的。”就算是,高拱也不能承认呀。
“哦”杨博顿了半天,斟词酌句道:“新郑所言,自然极有道理,我也十分愿意照做,可是纳言官入京察之列,与体制不合,言官们肯定会说若政府动辄察典科道,那么科道监察政府之权何以行使,到时候岂不是给内阁添麻烦”
“言官非官耶”高拱冷冷说,“因何不能纳入京察之列言官乃朝廷的耳目风宪之司,本应持公平、纠不法、谏权势;然则,有些不逞之徒,甘为私人之鹰犬,目无君上、心怀叵测,无事生非、唯恐天下不乱若不施以重手,严加惩处,则国无正道矣”
“那徐阁老的意思是”杨博心动了,但离行动还差得很远。
“我在内阁里提过了,他不置可否。”高拱闷声道。这就够了,因为他的这番言论,八成是徐阶所希望的徐阶巴不得能让高拱和言官的战斗火上浇油。但高拱不在意,他要说服的是杨博:“吏部要干什么,何须听内阁的”
“话虽如此”杨博笑笑道:“但我向来敬重元辅,他得有个明确的态度才行。”
“你这人怎么有眼无珠”听他这么说,高拱着恼道:“你敬重谁不好,偏要敬重他,真是被人卖了还感恩戴德”
“请新郑慎言”杨博面色一沉道:“徐阁老对我至诚至爱,阁老莫要多说无益”
“真是”高拱看着他,一脸你真可怜道:“他要是真对你至诚至爱,内阁次辅的位子就落不到我身上了。”
“什么意思”杨博表情不善道:“你把话说清楚了”毕竟是杀伐决断的大帅出身,一发作真能把人吓一跳。
“瞎咋呼什么。”不过高拱可不是吓大的,他冷笑道:“你也不想想,自己为什么没捞着入阁。”
杨博的思绪一下回到半年前,那场他此生最大的挫折,也是最大的疑问上当时皇帝破例授予他翰林学士之位,为的不就是让他有资格入阁可当他通过廷推后,却硬生生又被皇帝从名单上划掉,皇帝为什么出尔反尔,不给解释,这个谜一直亘在他心里,百思不得其解。
他当然猜到过,应该是徐阶捣得鬼,可双方本来就是攻守联盟,徐阁老又信誓旦旦说,一定会帮他入阁,事后也是万分歉意,说皇帝病症多因丹药而起,故而喜怒无常,妄行难测,非要把你换成李春芳,咱们怎么劝也没用。
因为嘉靖病重期间,除了徐阶之外,不见任何外臣,所以杨博虽然不太相信,却也没有证据揭穿他,只能将信将疑。后来见徐阶真把唯一的女人嫁给了张四维,便不再怀疑他;加之大捷之后,他又为自己开脱,杨博就更加宽慰了,便也答应了徐阶这次的请求。
但现在高拱旧事重提,杨博心里那道伤疤又被揭开,心尖痛得直抽搐:“你有什么证据”
“当时是没有外臣在场。”高拱淡淡道:“但并不代表,没有第三个人听到。”
“你是说”杨博浑身一震:“先帝身边的黄锦”
“呵呵”高拱答非所问道:“反正我不相信,那是先帝昏乱之中所为。”
分割
嘉隆之交的官场,就是这样一片混乱,总是要经过一番厮杀,最强者才能脱颖而出,施展自己的才华。其实此时的徐阶、高拱、杨博、张居正等人,大都是历史上的正面人物。但为夺取或保有权位的,往往会调动起人们最隐蔽和最卑鄙的情操,这些在历史上赫赫有名、彪炳史册的伟大人物,同样会施展权术阴谋,杀敌于无形之中。
但他们不会因为权力斗争,而枉顾国家的利益,事实上,每个人都希望国家按照自己的规划前进,而不是想着如何中饱私囊,这也是此时的群臣,与严嵩时代的最大区别。
第七八三章 廷推 中
第七八三章廷推中
内阁作为庞大帝国的政府中枢,所有军国大事都要汇集于此,全部机密国策尽皆产生于斯,所以其安保措施,等同于皇帝的乾清宫,其大门外高悬着一块铜牌,上面刻着严申规制的圣谕,曰:机密重地,一应官员闲杂人等,不许擅入,违者治罪不饶。
正因为事事涉及机密,又深知弄墨胥吏之弊,故而内阁所有文牍中,除了可因条文例行公事的函牍偶有书吏代笔外,所有需要具体对待的文牍,都是由阁臣自己亲自起草,首辅亦不例外,从未有偷懒命书吏代劳之事。阁臣的辛劳、克己,差不多也是空前绝后了。
所以内阁提议要增加阁臣,也不全是因为权力斗争,还因为他们实在是忙不过来,都不是三四十的青壮年了,谁能熬得住整日价的通宵达旦
将最后一份票拟工工整整写好,夹在奏本之中,再把奏本整齐的摞好,徐阶轻舒口气,正想伸个懒腰,就听墙角的西洋钟响了六声,他不禁无奈的摇摇头又是一个不眠夜,本来还以为能睡两个时辰呢。
老家人徐福端上个白瓷托盘,上面摆着一块洁白的湿棉巾,轻声问道:“老爷,您要不要先睡会儿。”
徐阶摇摇头,徐福只好把托盘奉到他面前。徐阶接过来,仰面靠在椅背上,将那湿棉巾敷在两眼之上,顿时感到冰凉舒爽之外,还有菊花的香味,一直酸涩肿胀的感觉终于消退,头脑也清明了许多。
徐阶贪婪的享受着这难得的轻松,直到那湿巾被焐热了,才轻轻揭下来,缓缓睁开眼,世界都清亮了许多。
徐福接过那棉巾,小声道:“老爷,早膳已经备好,老奴伺候您洗漱用膳吧。”
徐阶点点头,撑着椅子缓缓起身,来到外间文渊阁的条件不比西苑,在西苑后期,徐阶拥有自己的独立院落,虽然不大,但也是东西五间屋,足以满足日常的饮食起居搬回大内之后,平时处理政务自然在正厅,但晚上加班时,徐阶就回到这权作值房的东厢廊署之内,在此度过一个又一个不眠之夜。高拱早觉着这里太寒碜,提议想要扩建,但徐阶不答应,一来他不爱让高拱得逞,二来还觉着这样,有利于塑造阁臣克己复礼的形象,所以在外人眼中如强龙般的内阁大学士,只能盘在这小小的套间之内。
外间是个小小的会客厅,当然也兼着他的饭厅,当徐阶洗漱完毕,来到外间时,餐桌上已经摆好一餐朴素的早饭,还有最新一期的邸报。
接过徐福递上的黄米稀饭,徐阶一手压着胡须,一手端着碗,小口无声的喝着,这样可以避免胡须沾上饭汤或者饭粒。喝了小半碗,徐阶松开胡须,拿起筷子,想要夹点御膳房送来的糕点,目光正落在一旁的邸报上,不经意的扫一下,便继续用餐。
吃着吃着,徐阶突然皱皱眉,搁下碗筷,拿起那通政司新送来的邸报,细细看起来,终于在第三行上,找到了令自己不安的源泉那是一条看似普通的摘录,说的是都察院监察御史杨松,上书弹劾沈默,在被围困万全期间,与蒙古人私下交通,妄谈互市,实乃僭越,罪过不小。尤其他身为礼部尚书,更应该罪加一等,敬请有司查实云云。
身为政府高官,哪个没被弹劾过,何况是这种捕风捉影,查无实据的指控。只要沈默那边上道辩疏,解释一下便能揭过,按说没什大不了。可就看似平平无奇的一条,却让徐阶食不下咽,眉头紧锁着站起来,推开门走到院中。
今儿是二十四节气中的小雪,意思是雨下而为寒气所薄,故凝而为雪,然尤未盛,故得此名。然而近些年来,北方的气温始终偏低,河上开始封冻,院子里更是结了一层厚厚的白霜,俨然已进入隆冬一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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拿着那份邸报,徐阶从回廊下走到正厅中。此刻还不到办公时间,厅中只有两个司直郎,在那里分发文简,为阁老们即将开始的工作做准备。
见徐阁老进来,两人赶紧行礼,徐阶点点头,举起手中的邸报道:“这份奏疏在哪里,为何老夫从未见过”邸报是一种官方日报,其发行机构是收发奏章的通政使司,内容则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