官居一品第445部分阅读
添了京城的幽邃与神秘。
东暖阁中还亮着灯,万历皇帝面沉似水的坐在囤背龙椅上,依然没有更衣就寝的意思。他失眠已经有些日子了,追溯起来,从沈默离京那天起,皇帝就开始寝食不安。每日里做什么都心不在焉,一门心思的等待张鲸的消息,谁知等来等去,竟等到了船队失踪,杳无音讯的奏报。
万历希望这是张鲸他们成功了,但没有收到得手的密报前,他心里的石头就不能落地。然而左等右等,两个月过去了,依然不见音讯。
派出的船只,已经将整条航线,甚至朝鲜、日本海域都搜遍了,却依然不见船队的踪影,最后是天津卫的官兵,在海边捞起了一大片彩雕木头,经船厂的工匠辨认,乃是沈太傅座驾楼台飞檐的一部分。
这似乎能够明,船队在海上出事了,但中国人习惯的是活要见人、死要见尸,当年没有找到建文帝的尸骨,让永乐皇帝一辈子不安生,万历算是体会到他老祖宗的纠结了。
其实到了现在这当口,万历已然相信沈默葬身海底了,看来是天父帮着自己收了这个妖孽。但是群臣不肯相信,他们搜索的范围太,要朝廷派船,去日本,去吕宋,甚至去欧罗巴仔细寻访。这是要重演郑和下西洋么万历嘴角挂起一丝嘲讽的笑,他认为这是那些狗奴才,不能接受主子的身故,惶惶如丧家之犬,在自欺欺人罢了。
对于一代权臣落得这样的结局,万历深感痛快之余,有总感到不真实,这座从孩提时代,就压在自己头顶的大山,倾倒地实在太快,太脆了,就好像那些让自己喘不过气来的强大,只是一场海市蜃楼似的。
无论如何,噩梦结束了,东方lu出鱼肚白,天亮了
一一一一一一一一一一一一一一一一,一一、一一一一一口一一第二天是例朝的日子,一夜未眠,但万历皇帝依旧精神抖擞,早早便穿戴好毅冕章服,坐玉辇来到中极殿。前两年皇帝不愿上朝,那是不想当聋子的耳朵摆设。现在一朝翻身得解放,自然憋着一口气,要向天下人证明,没有沈默自己一样可以治理好这个国家不,一定会治理的更好
寅时三刻,例朝时间到了,随着三声鞭响,众官员迅速序班完毕,在御阶下跪拜、山呼万岁,万历皇帝高高踮坐着,眼前所有人都是那样的渺,他终于感受到,自己就是这座金鉴殿的主人是九州万方兆亿子民的主人
待皇帝命起身,司仪太监高唱道:“有事早奏,无事退朝”按奏事系列,当娄内阁当先,然后吏户礼兵刑工都察院大理寺等衙门依次排之。于是众大臣的目光,都望向新任的内阁首辅张四维。
张大学士可谓春风得意,虽然之间经过一点波折,但还是顺利登上了首辅的宝座。沈默去后,按例应当由他递补,但几个部院大臣联名上书,张江陵服阕在即,要求朝廷起复张居正回京。虽然没让他回京干什么,但谁都明白,这是给张四维找乐子呢。
受够了大臣的独裁,万历是很愿意给张四维找个势均力敌的伴当,便下旨起复张居正。那厢间,张居正早就迫不及待了,然而官场上讲的是个体面,哪有皇帝一叫就回的,岂不显得太猴急了于是按例上书谢恩婉拒,然后皇帝再起复,他再婉拒,只要皇帝第三次下旨,他就可以从了。
谁知左等右等,却等不到皇帝的第三道圣旨,已经在家乡喝了官绅们的线行酒,准备风风光光回京上任的张居正,就这么成了笑柄张居正郁闷的吐血。辗转多日他才打听到,原来是那阴hun不散的废辽案,又被人旧事重提了。
所谓的“废辽案”在万历六年的时候便捅了出来,但被沈默冷处理之后,人们也就渐渐淡忘。这一次,最先翻起这旧账的,却不是那辽王侧妃,也不是朝中官员,而是已故刑部shi郎洪朝选的儿子洪竞,他上书弹劾原副都御史劳堪秉承张居正之意,于隆庆年间将秉公调查辽王案的乃父下狱逼死。
奏疏字字泣血,要求惩办冤案的制造者,引起不的震动,然而万历许是念及居正昔日启门g之恩,没有下令严查,只是将已经改任四11巡抚的劳堪罢官了事。然而冷不防却跳出来一个云南道御史羊可立,弹劾“大学士张居正隐占废辽府第田土,
还是废辽案,但是攻击角度变了,严重性也提高了数倍。万历终于下旨,让法司审阅当时的卷宗,看看是否有不实之处。
见皇帝的态度有所松动,怀恨多年的辽王亲属也开始发动了。那位不屈不挠的次妃王氏,挣了半天也没有复国,便在京城住下了,这会儿倒是方便,很快缮本上奏,要求调查“大jiān巨恶张居正,设计陷害亲王、强占王坟、霸占产业、侵夺皇室的罪恶。这个奏本,是要全面地翻废辽案。里面还特别提到了一句,即:辽王家财“金宝万计,悉入居正府。,这位辽王侧妃复仇的勇气确实可嘉。她的奏疏,也处处打到了要害处。因为自身的经历,万历皇帝特别重视皇室的权威,对任何欺凌朱家的事情,都深恶痛绝。再就是,还有个娘胎里带出来的毛病只要提到钱,万历眼睛就会放光。
这个泥瓦匠的外孙,对金银之物有着不可理喻的爱好,所以一听辽王妃这样,心里便涌起无穷的贪念,把那点可怜的师生之谊,冲得干干净净。便把留中的奏章送到内阁,张四维自然不会客气,他“深体上意”票拟“交法司严查”而已经拟好了的,起复张居正的圣旨,自然被无限期留中了
一系列组合拳,打得张居正直接没了咒念,要没人在里头捣鬼,三岁孩子都不信。但他已经在野多年,又能奈昔日的“伴食中书”如何,只能愤然写信给蒲州张相公,愿他辅佐圣天子亿万年
一一一一一一一一一一一一一一一一一一一一一一一一一一一一一一一一一一一一一一一一一一一一一一一一一一一口一一一一一一一一一一一一一一一一一一历经千辛万苦,终于把昔日的两座大山压在身下,张四维却依然十分冷静,知道还没到一览众山的时候,得再接再厉板上钉钉才行。在百官的注视下,他出列奏道:“启奏陛下,距离沈太傅失踪海上,已经三个月了,虽然我们都抱着万一,希望奇迹出现,但其实谁都知道,奇迹不可能出现了。其实天下百姓早已在si下祭奠沈太傅了,朝廷却迟迟没有明诏未免让朝野上下众纷纭,为了正人心、靖浮言,更为了让沈太傅早日安息。微臣提议,朝廷应当正是下达仆告,隆重治理丧事,并厚恤沈氏家属”这是两人丰先商量好的,万历自然没有异议待张四维奏完,便道:“诸位爱卿意下如何、“臣认为不妥”大学士陆树声出班奏道:“微臣听大海无边无际,时常有船队被风吹倒大洋深处,一年半载又转回的。这种事情不在少数。万一丧礼也办了,谧号也给了太傅大人的船却又回来了,到时候朝廷岂不成了笑柄、,陆树声的话,引起众人的一片赞同,几位大学士,还有部院大臣也纷纷表态,此事不可如此草率在确认生死之前,朝廷还是应该尽力寻找,不应过早下结论。
“大海莽莽无涯多少人一去不返。”也有人反对道:“难道朝廷也学村fu愚夫,作那苦等的望夫石再已经找到了船的残骸这已经是很有力的证据了。”
“只是一块飞檐,连甲板都不是。、,更多的人大摇其头道:“只能明遇到风浪被刮掉了,却不能明船毁人亡”
官员们便争论起来,但反对现在就下结论的要占大多数,而且四品以上的大臣,更是一边倒的反对。
这种情形让万历脸色很不好看,他瞥一眼同样脸色难看的张四维,闷声道:“得都有道理,现在就下结论确实有些早,但要是永远没有消息,难道就永远这么吊着总要定个时限吧。”
于是大臣们开始引经据典,有的从周礼上找依据,有的从皇明祖训上搬教条,还有的更是从一些只闻其名、未见其文的古书上翻典故,一个个口若悬河,如数家珍,要是没个古人撑腰,都不好意思开口。
万历皇帝也算是看了不少书,但比起朝堂上的冠带之臣来,还是根本没有插嘴的地方,结果早朝下来,生了一肚子闷气,也没讨论出个结果来。
下了朝,他让人把张四维叫到东暖阁,劈头盖脸的痛耳道:“不是,官员都是见风使舵,谁还会为个死了的沈默,得罪皇帝结果怎样,大有人在”
“宴上息怒”张四维缓缓道:“臣也没料到,竟然还有那么多人痴心不改,依然眷恋着沈阁老。”“哼”万历不屑的哼一声道:“朕看他们还没睡醒,得让他们清醒清醒了了”“皇上所言甚是。”张四维沉声道:“要想开创一番新气象,第一件事情是使朝廷摆脱沈默的影响。那沈江南的躯体已经离开了这个世界,但他的影子仍然笼罩着这个朝廷。朝中的文武百官,无不出自他的荐拔,因此这些人,都心存侥幸,指望着他还能再回来。怀着这种想法的人,如何还能尽忠皇上,恪尽职守好在天助皇上,明年便是京察之年,正好借此机会,将朝臣梳理一遍。”着压低声音道:“皇上不妨现在就下一份戒谕群臣疏,敲打大臣一番,大部分人就会知道敬畏了。”
“京察”万历闻言惊喜道:“好主意四品以上由朕定去留,这次非把他的同党都撵回家去”着摩拳擦掌道:“回去后,代朕起草那个戒谕群臣疏,然后明发邸报给那些不开眼的家伙醒醒神”完他一拍桌子道:“还有鼻些个地方上的督抚,军队的总兵,大都是出自沈默帐下,朕不放心,都得换换”
“这个不能操之过急。”张四维道:“朝廷和地方、军队同时换血,可能会带来意想不到的混乱。那些督抚、还有总兵,确实都曾是沈默麾下,但现在他人不在了,他们群龙无首,没有那个作乱的胆子。
还是徐徐图之,待朝中稳定了,再将地方上的督抚或调或谪,慢慢发落。”顿一下道:“就连朝中的大臣,也不当一次贬谪太多,否则朝中无人可用,到时候就麻烦了。”
“三条腿的蛤蟆不好找,两条腿的汉子满街跑,朕还怕没人当官”万历不屑道。
“人当然有的人,可人才难求”张四维轻声道:“沈默这些年,是用了不少si人,也用了很多人才,这些人可以为皇上所用的话,还是要尽量争取的”
“朕知道”万历挥挥手道:“方才不过是一时气话,到时候自然要斟酌去留。”“皇上英明。”张四维道、
“除了人事上的调整之外,还应该有政策上的变动。”万历却意犹未尽道。
“皇上有何高见”张四维问道。
“以朕看来,沈默当国,看似四海升平,人人称颂。”万历沉声道:“但实际上,他是拿朕和朝廷的利益卖好臣下,自然能讨得众人的欢心了。”“他敢把朕的银子拿去给百官发福利,真是耸人听闻”万历提起来就一肚子气道:“还有他设立的那些冗官,乱给的那些恩赏,资助的那些书院,瞎搞的什么免税朝廷的钱不是他的钱,他当然不心疼,可朕心疼”
“”张四维这个汗,连忙劝谏道:“皇上的对,但这些定规还是不动的好”
第八九九章 江南下
上一章是中,这一章才是下
“这可不是定规。”万历大摇其头道:“这是滥赏大明开国二百年,哪朝哪代像这样肆无忌惮的坐地分桩”说着不屑的看张四维一眼道:“几品官该给多少傣禄,我太祖早就定下来了,这才是定规。
你们这些大臣,整天把祖宗法度挂在嘴边,为什么加官进禄的时候,就想不起祖宗来了”
“这”张四维摇头道:“洪武朝的物价,不是现在可比,拿着原来的傣禄,官员们生计艰难““这是拿朕当小孩子了”万历大摇其头道:“国朝初立时,门g元战未平,千里无鸡鸣,正是物价腾贵的时候,朕查阅了当时的典籍,哪怕是洪武二十年以后,一两银子可以买两石粮食。而现在京城的粮价是多少张阁老知不知道”
“回皇上”张四维无奈道:“也是一两银子二石米。”顿一下,解释道:“这是因为朝廷施行一条鞭法后,百姓由纳粮改为纳银,粮食必须变现,才导致米贱银贵的。”
“朕不管原因,朕只知道,现在的米价和二百年前没有变化”万历有些蛮横道:“张阁老,莫非你也想学那人欺上媚下”
“微臣不敢”张四维一听,怕引起万历的反感,重蹈了沈默的覆辙,只好唯唯诺诺,不再辩解。
多少年来,朱翊钧每次与沈默议事,总是诚惶诚恐。现在见到张四维大气不敢出二气不敢伸的样子,心里感到特别舒坦,甚至觉得陡长了一截子帝王之气。于是端起架子清咳一声道:“张阁老,朕知道你的心思,是不想得罪那些官员,借此收揽人心。但是朕用你当首辅,是让你辅佐朕刷新政治,开创一个波澜壮阔的万历时代的你要是想学那沈某人一手遮天就太让朕失望了。
张四维费尽心机捣鼓沈默,难道真是为了万历当然不是。皇上一言中的,骇得他一阵头皮发麻,忙奏道:“臣谨遵皇上教诲。”
“你也不要太紧张”万历微微一笑道:“朕有副字送给张阁老。”shi立在一旁的两个太监,便将一副御笔墨宝展开给张四维看。
只见上面写着两个斗大的楷书道:“敬畏,
“只要你日后谨记这几个字,必不会重蹈他的覆辙。”见张四维脸上难掩震撼,万历得意道:“回去禧起来,挂在厅堂上,做个传家〗宝吧。”
“是”张四维这才想起道谢道:“多谢皇上所赐。”
“其宴朕知道阁老也是想稳定人心,然而凡事乱而后治,不趁热打铁把病根除掉,等那些官员缓过劲儿来,再想动手阻力更大。”万历摆摆手,示意太监把那副字放下,接着道:“百官在奏章上,把万历元年以来,说成是堪比仁宣之治的盛世其实不过是他们为某人歌功颂德,粉饰太平而已。就吏治而言,政尚姑息,事多芶且,大小臣工,容隐宽纵,贿略公行使得法度渐驰,纲纪弗振:刷新政治,朕准备从三方面入手,一是撤销万历元年以来,新增设的冗官冗员。二是亲自主持京察裁汰庸碌贪渎之辈。三是取消廷推廷议,朝廷一应大事,由朕和内阁决定。”
“”张四维听了,一阵阵发晕,艰难道:“皇上,这样怕是会掀起轩然o”
“你不是一直说沈默把朕的威柄也用来讨好百官么朝廷之患在于主弱臣强么”万历一挥手,因为ji动而提高嗓门道:“纵观自古贤君圣主,无一不是大权在握朝纲独断谋在于众,断在于独朕已立意行独裁之政谁敢有半句烦言,朕便摘了他的乌纱”
张四维怎么听不出,万历这是蓄谋已久的,他头皮一阵阵发炸,背上也渗出汗水道:“皇上圣心独裁,实乃万民之福,微臣,微臣竭诚拥护。”
“拥护不能只在嘴上说,还得看行动。”万历道:“今天朕说得这些,阁老回去后,写一篇奏章发邸报,看看下面是怎么个反应。”
“是”张四维艰难的应道。
“当然也不能光让阁老做恶人”感觉差不多要把张四维捏扁了,万历换上温和的口气道:“有人下,就要有人上,你拟一个可用之人的名单上来。况且朕也不是刻薄寡恩之君,对于忠心耿耿之臣,绝不吝惜名爵。”顿一下道:“无论怎样恩赏,你张阁老都是排在第一位的。”
“多谢皇上恩典。”张四维赶紧谢恩道。
“去吧。”说了这么多话,万历皇帝感到有些累了,挥挥手道:“阁老你多辛苦辛苦,朕不会亏待你的。”
张四维应下告退,走出乾清宫后,站在日头底下,他竟有些眩晕。
边上人赶紧上前搀扶,他却摇摇头,示意自己能行。
没有坐轿子,缓缓的走在大内高高的宫墙之下,张四维心里十分憋闷。皇帝张牙舞爪的模样,仍在脑中不断的重现,这可不是他想要的结果张四维机关算尽,谋划数载,终于取代沈默,为的是能像他和高拱、徐阶、严嵩那样,赫然为一真宰相,文武百官俱要唯马首是瞻
他要向天下人证明,张四维不是伴食中书,离开沈默,另行一套作法,同样能使天下称治一样可以成为一代手掌乾坤的名相
然而皇帝的表现,却像是解了辔头的烈马,再也不想受任何拘束了。之前张四维一直专注于对付沈默,下意识以为,只要接替了沈默的位子,自然就能接掌他的权势。直到现在他才猛然意识到,皇帝已经年届二十,系统接受皇家正统教育也已经逾十年,更主要的一点,就是沈默在他心里留下的阴影太重了,现在终于逃脱樊笼,万历皇帝自然要发泄胸中久已压抑的情绪,不受任何约束的实现权柄自操,威福任情
难道自己只能学严嵩,却学不得徐阶、高拱、沈默难道打拼到最后自己还是脱不了个跟班命张四维的情绪十分低沉一一一一一一一一一一一一一一一一一一一北京城一片肃杀,万里之外的吕宋岛,也是一片阴云密布同其他优良港湾一样,马尼拉湾呈马鞍状,无垠的港湾线,保护着港口中的船舶,不受汹涌澎湃的骇浪冲击。
今日的马尼拉,已经是一个风帆如云、桅杆林立的超级大港了,每天进出港口的船只达上千艘之多。一艘艘巨大而充满压迫感的三桅海船,一艘挨一艘的停靠在码头上,数以万计的黑人和土著,工蚁般的上上下下,装载卸货,熙熙攘攘、11流不息。
作为吕宋的实际保护者,南洋公司在马尼拉港有专门的码头,往日这里也是一样忙碌鼎沸。然而今日,南洋公司的安保部队戒严了这里。水上十几艘舰艇游弋,不仅有近岸警备舰,甚至还有几十门炮的海战主力舰,足以让任何胆敢越雷池半尺的船只化为膏粉。
陆地上,一千多身穿着刚用浆打过的笔ting坚硬、紧凑贴身的深蓝色军服,足蹬能映出人影的高腰水牛皮军靴,腰系紫酱色,熟铜扣的生牛皮宽腰带,头带黑色铁盔的高大士兵,手持着清一水的隆庆式,背对码头,警惕的注视着每一个窥探者。
在细们身后的码头岸上,停了十几辆挂着南洋公司绲鹏徽章的黑色马车,车夫和护卫都面无表情的肃然而立。在这些人面前数丈之处,站着吕宋总督沈京,南洋公司的总裁郑若曾,还有两个样貌相仿、但气质迥异的年轻人,还有十几名目光锐利的中年男子。这些人面色凝重,却又有些按捺不住的ji动。
一艘南洋公司的海船正缓缓靠岸,待下锅后,船上投下数段缆绳,岸上久候了的卫士,将其牢牢系在码头上。船上这才架起踏板,两队面无表情的shi卫开下之后,一袭黑衣的沈默,出现在众人面前。
“拜见大人”那十几个中年男子,齐刷刷的单膝跪拜,沈京和郑若曾也赶紧深深施礼。那两个年轻人,却是双膝跪倒,口中道:“拜见父亲大人”
沈默的脸上,看不到任何笑容,他朝众人点点头,挨个拍了拍那些中年男子的肩膀,望着一张张久违了的熟悉面孔,他低声问道:“你们怎么都来了”
“因为我们的誓言”为首的那个魁梧的黑面男子沉声道:“终生为大人而战”
沈默的眼眶有些湿润了,喉头颤动几下,才低声道:“好兄弟”便在郑若曾和沈京的引导下,上了中间一辆马车。他的两个儿子,昔日的卫队成员们,也分乘马车,驶离了码头。
一一一口一一一一一一一一一一一一一一一一一一一一一一一一一一一一一一口一一一、一一一一一一一一一一一一一一一一一一一一一一一一一一一一一一一一一一一一一车厢宽大舒适,且经过隔音防弹处理,在平整的大道上行驶起来,平稳安静,使车内人可以毫不费力的交谈。
沈京除了黑瘦了一些,没有显出年纪。他看到沈默已经显老了,唏嘘道:“拙言,你这几年过的是什么日子”
“寝食难安,睡觉都睁着只眼。”沈默淡淡道。
“唉,你这个首辅当的,代价太惨重了”沈京黯然道:“不当也好,咱们在吕宋干脆自立得了你当国王,开阳兄当宰相,我当个大将军,怎么样”
“胡说什么呢”郑若曾狠狠瞪他一眼道:“大人要想当皇帝,就不会离开北京城了”
“我不过随口一说”沈京耸耸肩,不再吭声。
“到底出了什么事情”郑若曾接着问道:“让大人来到吕宋,似乎还不至于此吧”
“你别误会。”沈默轻声道:“我在东南一样能消声觅迹,只是想离开内地一段时间,出来散散心。”
“大人确实该好好歇歇了。”郑若曾低声问道:“老太爷的事情,查清楚了么”
“”沈默神情一黯,点点头,没有明说的意思。
郑若曾便知趣的不再问,岔开话题道:“按说现在不该问,但现在公司高层很迷茫,需要大人下一步的安排做指引。”
“我不是因si废公之人”沈默轻轻按揉着太阳xué道:“接下来这段时期,我会对咱们内部,从高层到基层,进行一次重组。这个等我拿出个草稿,再和你们议一下。现在让我说的话,只能说,我想成立一个有思想、意识形态上的认同,有基本的伦理和治国理念的组织,姑且称之为政党吧。”“党这个词可不好。”郑若曾摇头道:“论语上说:“吾闻君子不党。,孔颖达注曰:“相助匿曰党,。”
“暂且用这个称呼吧,但我想成立的,是与朋党不同的。”沈默笑笑道:“虽然同样都要攘权夺势,不是为了“相助匿”而是试图去代表和表达一个先进阶层的广泛诉求,有同样诉求者,为我同志,诉求不同的,也可共事。不过到底是个什么样的诉求,我还要去观察,现在并不着急。”说着轻叹一声道:“当务之急是,把我没死的消息,在内部传达,不要弄巧成拙了。”
若曾应道。
一一一一一一一一一一一一一一一一一一、一一一一一一一一一一南洋公司在吕宋的总部,是一座设施完善的城堡,马车开进去之后,在总部院中停下。
趁着沈默盥洗更衣的机会,两个儿子才得空问道:“爹,怎么没见着三弟”
“”沈默动作一僵,将温热的毛巾敷在脸上,缓缓擦拭一番,放下后,表情平静道:“也许,过些日子,你们就能见到他,也许,永远也见不到”
“为什么”志卿和士卿震惊道。
“这取决于一桩案子的结果。”沈默叹息一声道:“这两天,就有个结果了。”
第九零零章 大时代之风起青萍之末上
十月十九日,万历皇帝的诫谕群臣疏便直接由中旨下达给各衙门:“朕继大统以来,风气日下,士习浇漓,官方训缺,主权不尊。.首.发
官吏钻窥隙窦,巧为猎取之媒,鼓煽朋俦,公事排挤之术,诋忠直廉退之人为无用,赞谗妄阿谀之徒为有才,致使朝廷威福之柄,徒为人臣酬报之资,四维几至于不振,九德何由而咸事朕静观八载,深烛弊源,亟欲大事芟除,用以廓清氛浊,但念临御兹始,解泽方草,铲锄或及于芝兰,密网恐惊乎鸾凤,是用去其太甚,薄示戒惩,余皆曲赐矜原,与之更始。”书不云乎,无偏无党,王道dangdang,无党无偏,王道平平。,朕诫谕群臣,亦宜痛湔宿垢,共襄王道之成。自今以后,人人都要精白身心,恪恭职守,不得怀si罔上,持禄养交,不得依阿附和随bo逐流,不得危言耸听以乱政。任辅弼者当协恭和衷,不得昵比于yin朋,以塞公正之路。掌栓衡者当虚心鉴物,毋任情于好恶,以开邪枉之门。有官守的堂官,无论内外,都要尽忠职,守法度,不得贪桩渎职,乱天下之政。有言责的科道,个个都要公是公非,直言敢论。总之作大臣的,要有正色立朝的风范,做小臣的,应有不阿不谀的气节。努力使朝政肃清,道泰时康,如果沉溺故常,坚守故辙,置朝廷宪典法守而不顾,则我祖宗宪典甚严,朕不敢赦”一篇杀气腾腾的诏书,如晴天霹雳炸响,再配合上即将京察的背景,足以让百官人人自危,更因为其含有对沈默全盘否定的真意,惹得群情激愤。
看到这篇诏令,内阁诸公登时就炸了锅。在早会上,陆树声大声质问道:“为何这样重大的诏书,内阁事先不得与闻”
“未经凤台鸾阁,直接就明旨下达,这置内阁、六科、通政司于何地”开炮的时候自然少不了魏学增,他豁然起身道:“不行,我们得立即上书,要皇上收回成命“朝廷有明文定规。”唐汝楫也表态道:“一切诏书须得内阁草拟,御笔亲批后,诏至六科驳正,最后送通政司明发,这才是有效的政令。”顿一下道:“否则便是乱命,臣下不予奉行”于是几位阁臣便摩拳擦掌,准备写奏章驳斥此事。
“诸位不必如此紧张”这时张四维才出声道:“此事内阁是知道的。”
“内阁知道”众人的目光投过去。
四维点点头,面无表情道:“这份奏疏是不顾起草的。”
“称”阁臣们瞪大眼,半晌方道:“元辅为何要这样做”
“圣命不可违”张四维缓缓道:“我也只是将上谕复述一遍。”
“元辅把自己当成什么了“魏学增脸色阴沉道:“首辅是用来燮理阴阳,启道圣德的,不是抄抄写写的翰墨之臣”
“魏阁老这话不妥吧“这一下刺到了张四维的痛处,他也阴下脸道:“我朝阁臣之设,只备论思顾问之职,原非宰相。中有一二权势稍重者,皆上窃君上之威重,下侵六曹之职掌,终以取祸。你要我重蹈覆辙么”
“这是什么话”陆树声勃然大怒道:“我大学士虽无相名,却有相权所以天下人才说“入阁为相”就连世庙和先帝都以宰相称呼,怎么到了元辅嘴里,就成了一钱不值呢”气得他吹胡子瞪眼道:“难道几代阁臣辛苦争来的相权,就要让元辅拱手交出了么”
张四维本是想用冠冕堂皇之言搪塞,无奈陆树声一语道破了人人意会,却无人敢说的天机,这让他尴尬异常,只能闷声辩解道:“内阁的权力不谷自然要维护,但也不能纯为反对而反对,皇上此番谕旨,已经言明是“诫谕群臣”不论内容如何,都应该完全表达圣上的意思。
小臣尚能直言是非,难道皇上连表达自身意愿的权力都没有”
“皇上能跟小臣一样么”魏学增大摇其头道:“他的一言一行,都代表着朝廷,代表着国家的意志。你可知道,这番不负责任的论,将给朝野带来多大的混乱”
“魏阁老,注意你的言辞。”张四维板着脸道:“皇上不过是命群臣恪尽职守,不党不群,这是很正常的圣训,怎么就会带来混乱呢”
“但在沈阁老尸骨未寒之际,在京察前夕发表这种圣训,就很不正常了”魏学增拉高嗓门道:“什么叫“继大统以来,风气日下,士习浇漓,官方刑缺,主权不尊什么叫,朝廷威福之柄,徒为人臣酬报之资,四维几至于不振,九德何由而咸事,难道八年万历新政,在皇上眼里就是这样不堪难道四海升平,天下称治的大明朝,在皇上看来,竟然如此黑暗”
“你不要断章取义,皇上要是说“天下海晏河清,百官都很称职,那还怎么训诫,做父亲的不能夸奖儿子,做皇帝的不能称赞大臣,这是很平常的道理。对于皇上说的话,有则改之,无则加勉。这才是为臣之道。”张四维奉行“圣人之怒,不在脸上”虽然一腔闷火煮得熟牛头,但他吸取当年高拱的教训,却强忍着不想撕破脸大家都难看。想着今儿个好歹做个“哀兵”先把这一关敷衍过去再说:“我知道你们生气,多半在我没有跟你们事先通气,然而平台单独召见首辅,这是朝廷的议事制度。皇上让我先不要声张,我难道阳奉阴违,这是为臣之道么”
不愧是十几年的“伴食中书”别的本事不说,推卸责任方面是一顶一的高手,三言两语,便把自己完全摘出来了。
然而他的同僚们,也都不是白给的,短暂的沉默之后,一直没吭声的诸大绶说话了:“已经发生的事情,争论没有意义,让皇上收回成命,更是有损圣上权威。”
“诸阁老是明白人。”张四维一口气才松了一半,却听诸大绶话锋一转道:“但是内阁必须表明态度,安定人心,绝不能伤害到得来不易的万历新政。”
“”张四维是不敢冒着得罪百官的风险,否定沈默,否定万历新政的,一时间没法再推脱,只好闷声道:“那就联名具折吧”
一一一一一一一一一一一一一一一一一一一一一一一一一一一一一一一一一一一一一一一一一一一一一一一一一一一、一一一一一一一一一北京城已经寒风萧杀,吕宋却依旧温暖如春,稍事休息之后,沈默在长男志卿的陪同下,来到正厅与自己的老侍卫们相见。
这些人大都是二十多年前,最早跟在沈默身边的,那时候他还是个芝麻绿豆的小角色,他们更是些不值一钱的大头兵。护着他在东南出生入死,他被捕入京,更是千里随行,不离不弃,陪着他历尽艰险,看着他一步步走向辉煌。比起后面加入的侍卫来,他们的忠诚是刻在骨头里的,那是一种将生死荣辱,都系于他一身的,毫无保留的信任和服从。
虽然厅中有足婆的椅子,但他们没有随意就坐,而是像二十年前,在绍兴训练时一样,排成两行,肃然而立,等待他的检阅。
沈默望着一张张久违的熟悉面孔,一股股暖流抚慰着他伤痕累累的内心,他走到每个人面前,大声叫出他的名字,然后紧紧拥抱。
“铁柱”
“三尺”
“胡子”
“马猴”
“大眼”
“麻杆”
“老土匪”
一个个早就心硬如铁的中年人,被他叫一声昔日的绰号,叫得热泪盈眶,紧紧回抱着沈默道:“大人,您知道我们si下叫您什么”
“白姑娘”沈默没好气道:“当我不知道么”引得众人放声大笑起来。
吃惊的看着素来“阴重不泄,的父亲,竟然和这些粗豪的将军们丰哭有笑,志卿的眼眶也湿润了,他觉着这才是父亲的真面目,才是那个孩提时让自己感到无比温暖的父亲。
郑若曾早就备好了聿盛的宴席,他知道,今日的主角除了沈默,便是这些他的老侍卫,自己和沈京只是作陪,因此七大碟八大碗的,都是大鱼大肉,酒也是烈酒。他本来另准备了清淡精致的淮扬菜,却被沈默拒绝道:“今儿个高兴,就要和兄弟们大碗喝酒,大口吃肉”
跟众人连喝了三大碗天涯海角重逢酒,沈默的舌头都有些木了,但他精神依旧健旺,拍着身边铁柱的胳膊道:“这些年为了消化你们的出身,我不许你们和我联系,但心里时时刻刻都挂念着你们,还不快讲讲这些年,你们都是怎么过来的”
“成,那属下就先讲。”铁柱已经年近五旬,但因为面孔黝黑,身材没有走样而不显年纪,他momo刚硬的络腮胡,憨憨笑道:“嘉靖四十四年,大人把属下放回原籍,在浙军中当个百户把总。隆庆元年,奉调北上,在戚帅帐下听用。保定练兵时,被提升为千户千总。复套之战,属下一直随着戚帅,打过东胜城。战后叙功,提升为辽河守备,署指挥佥事,跟随李大帅入辽作战,因为是出身于戚帅帐下,四年半的时间一直自生自灭。万历二年辽左之战,我被当做靶子,吸引土蛮的主力,激战十昼夜,五千弟兄阵亡大半,才换得了那场大捷。”提到当时遭遇的困境,铁柱说的是云淡风轻,但谁都能想象到,他是怎样熬过来的。
“那一战后,李大帅算是对我刮目相看了,但我和麾下的弟兄们,都被见死不救的辽东军伤透心了。”铁柱接着道:“李大帅也没打算留我们,便奏请兵部,把我们从辽东前线撤下来。修