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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四章、刀兵映雪·锦书为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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柴郡虽算不得大城邦,却是历史悠久,千百年前就设了县制。北临葬天江,东面紧挨着庐山,风景清幽雅致。国师费鸿羲就出自庐山派,自他功成以来天下无敌,为公认的第一高手。辅佐盛国君王至今已是第二世,不仅功劳大,资格也老,在盛国可谓一人之下,连带着庐山派与柴郡均名声大噪。

深冬时节,白雪皑皑覆盖之下,仍依稀能见漫山林木。现今虽已落尽了绿叶,只待春雷一响雨丝如雾,又会是连绵青翠。

「这里种了满山的茶树,每年开春的时候满山都是采茶女。茶叶出成后,山脚下还有连天从早到晚的茶戏看。咱们柴郡这里最好的茶便是云雾绿了,不知道你们喝过没有?」年轻的兵丁是柴郡人,回到了故乡如数家珍,说得口若悬河,嘴里呵出的白气竟似寒天都温暖了几分。

「来了柴郡不给我们说说一浔二濂三卢丘,郡中少妇最风流,谁鸟耐烦听你说什么茶?大伙儿说是不是啊?」

据说柴郡下辖六县里美人如云,还有好事者编了个不知真假的顺口溜。在血气旺盛的军中说起些风流轶事与女人,立刻引来一大片的起哄声,似乎把全军的热乎气都激了起来。

猥琐淫邪的嬉笑声连着片响起,只消是男人便逃不过去。后军的不少年轻兵丁不敢应声,涨红了脸偷眼向医官们瞄去。

顾盼将一切都看在了眼里。若是从前,骄傲的少女定然会横眉怒瞪一眼,甚至斥他们下流无耻。如今在陷阵营里呆得久了,深明这一切乃人之本性,大体都是如此。且一旦战事开启,一众兵丁们还不知能活下多少来,开些玩笑话没甚么了不得。

「人面不知何处去,桃花依旧笑春风。」顾盼见兵丁说起采茶女时露出十分神往之色,不由心中涌起无数的诗句。看兵丁年岁甚轻料想还未婚配,或许是忆起一场美妙的邂逅?想来是最终无果,只能在记忆里美美地回味,若是喜结良缘,又怎会年纪轻轻地来了陷阵营?一念至此又自嘲地一笑,自己的年岁比他还要轻,还不一样是在这里?不知道此刻娘亲在哪里,他在哪里……

经历过凉州逃难的艰辛路途,也有过血腥战场的洗礼,顾盼的眼力与从前早不可同日而语。依她看来,陷阵营可谓精兵中的精兵。这支成立起便以老带新,再历经严苛苦训之后层层选拔留下的大军,绝对是盛国最强军伍之一。甚至光从操练时的精锐程度看,并不逊于韩归雁在凉州手底下的那支精兵。

只是顾盼也知道,操练和战场是两回事。自己十余年的修炼,到了战场上连一半的威力都发挥不出来。第一次看见人一排排稻草一样倒下,四分五裂,鲜血飞溅的各种血腥残酷,那种四肢发软,头晕目眩,恨不得把胃都吐出来的难受仍记忆犹新。

这座陷阵营也是一样,想要成为真正强大的军伍,没有血与火的洗练不可能做到。成为精兵强军之后,现在这些兵丁们,又能剩下多少呢?

穿过了种茶的长山便是柴郡的城郭,从城郭外向西再行四十里便到了军营驻扎地。五万人的大军营帐延绵数里,烟火纵横,在冬雪天里也是一道奇景。每日都会有从柴郡的车队民夫,运来柴薪炭火与粮油米面,络绎不绝,至今已将这座营寨充实得满满当当,顾盼见了不由叹服江南的富庶。

若论鱼米之乡,还有何地比得上江南?这里有连片的水域湖泊,有一年两熟的水稻,还有四季丰沛的阳光雨露。燕国的强盛,能西抗大秦北拒黑胡,离不开盛国连年的纳贡。即便如此,盛国依然攒下了良好的家底。三国纷争多灾多难的大地上,盛国仿佛一片世外桃源,数十年来国境之内没有战事,也让这片得天独厚的土地富得流油。

有失有得。

顾盼心中暗道一声,卸下包裹细心整理起来。纵使她身负昆仑的上乘内功,且已有了六品的修为,雪天严寒长途跋涉下来也觉甚是疲累。幸好无论先前还是现在,给医官们安置的帐篷都十分舒适,尤其是待她这样娇滴滴的少女,似乎更加地偏爱些。

篷布外罩好了羊绒,让烧了小火炉的帐子里温暖如春。木床铺了厚厚的棉垫,虽没有锦绣为套,躺上去却又软又舒适,更难得的是床旁还有一张小几。小几面上漆色尤新,打开抽屉还能闻见散发的木香,不知是不是营中特意为这些年轻的医官女子们备下的。

说来也怪,陷阵营里至今无人见过主将,平日的操练都由折冲将军卢元洲引领。卢将军一张锅底脸面,为人也是一丝不苟铁面无私,带兵操演是极佳的。但是在顾盼看来,这人过于刻板失之灵巧机变,以他的才干想要执掌精锐的陷阵营远远不够。

譬如卢将军就绝不会这么贴心地在营帐中给医官与女子们置办一张小几,他本人也不止一次地吆喝过自己不是主将,只是代为操演。想想这一次迁军至此,这位久未露面的主将也该这里现身。看他细心的模样,当时爱兵如子,而懂得收买人心,料想也是领军经验颇丰,或许还是位风度翩翩的儒将。

顾盼利落地收拾好了营帐,从胡思乱想中回过神来,泡上一壶红枣茶坐在小几旁。

同伴们还在忙碌,不知道为什么,自从进了营之后,杂事就以自家的最少。今日刚刚驻扎别无他事,顾盼最早便可歇了下来,喝了两口热茶便信步走出营帐。

兵丁们里里外外忙碌不停,来来回回将人行密集处的道路积雪都踩做烂泥,让一片雪白的世界里现出纵横阡陌来。可无论有多忙碌,顾盼走到哪里,都有人会不自觉地停下手中活计向她看来。她深知自己随着岁月的长成,终于和母亲一样如一颗熠熠发光的明珠,到哪里都如此耀眼。

顾盼避开人群,在荒僻处一跃上了树梢。

大营的构建外圈住人,中央摆放粮草军械,山脚下背风处的后营则是主将与后勤人员的居所。除此之外,还有成队的兵丁在大营之外拖着扒犁扫开积雪,清理出大片平整的校场。大营依山而立,这一大片的空地建立得和先前操演之处颇为相似。想来骑军还是会每日驱赶着兵丁,将他们赶上山坡之后结阵自保。来到柴郡,只是为了换一处地方操演么?

兵丁们或有这样的疑问,但对于已知晓部分内情的顾盼而言则再清楚不过。柴郡北临葬天江,与燕国的梅冈郡划江而望。两郡相去不到百余里不说,波澜壮阔的葬天江在这一带波涛湍急,两岸却仅有五里的宽度。比起紫陵城江海连成一线,放眼望不到边际,在柴郡一带若能等待江水较枯竭,水流平缓的季节,是用兵的最好时机。

也一直到了这里,顾盼才醒悟过来。盛国本土已有数十年没有战事,这一回也不会有,张圣杰与吴征定下的战略是主动出击,而不是等待燕国来攻。——至少在战事初期,本土没有战火。

即使是顾盼这样经验不够丰富,思量也无法全面的少女,想起来仍是汗流浃背。

燕国携大胜草马黑胡的余威,又覆灭了祝家之后得到大笔资财,可谓粮秣充足兵锋正盛。连顾盼都知道,燕国的皇位在这样的形势下更迭,是最完美的时机。栾楚廷登基之后,燕国不仅没有大的动荡,国运之盛不下于栾广江在位之时。甚至收缴了祝家的大笔资财充入国库,国力雄厚还要胜过前代皇帝。

反观比起大秦的动荡不安,几乎已裂成了两国。盛国的新君登基难以服众,朝中上下党派林立,政令下达阳奉阴违,张圣杰想要掌控大权还是痴人说梦。此时是燕国最强大,谁都明白不可与之争锋的时候。

大秦国二龙争霸,但凉州三关早已守得严严实实,只等熬过这一段最艰难的时刻。更加羸弱的盛国,居然要主动出击?如果不是对吴征向来太过熟悉和了解,顾盼几乎会以为张圣杰是不是失心疯了——只有疯子才会去陪着疯子一起发疯。

山坡上林木耸立,站在树梢便能远眺远处水雾间奔腾的葬天江水,甚至能隐约听见江水翻起排空浊浪的声响。顾盼心中一黯,自己躲藏在军营里,这一场战后不知道还能不能活下来。若是埋骨沙场,说不定连个名姓都没有,便是有了,她现下也不叫顾盼,而是【谷木芳】。这么个土气的名字,沙场上尸首定然也给毁得面目全非,娘亲和大师兄又怎生认得出来?说不准还被就地掩埋在哪个荒野里……

顾盼心中顿觉委屈,忍不住眼角含泪。她忙擦去泪珠,不惟天寒地冻,泪珠挂在眼角有冻伤皮肤的可能,也因远处雪飞冰扬,数十骑顶着寒风朝军营飞奔而来。

马儿喘着呵呵白气,马蹄踏破一地碎冰。雄壮高头大马上的骑士个个精神,在军营外数丈之地放一齐停下。数十匹健马齐声长嘶,有些人立而起再重重踏地,显得威风凛凛。不多时卢元洲便亲自出营迎接,站在为首者的身侧将他请入了大营。

隔得远了,又是风雪连天看得模糊不清,只隐约见到那人身材奇高,肩膀奇宽,左摇右摆地走起路来姿势也颇为怪异,活像只大狗熊。顾盼料想这是主将到了,不由失声而笑,先前还猜测或是位风度翩翩的儒将,现在一看,怕是只熊罴才对。军中大都是粗豪汉子,长得好模样的都是万里挑一,哪来那么多儒雅之辈。

主将抵达,顾盼不敢于树梢再行逗留,轻飘飘落下地来回了营帐等候军令,只奇怪方才似乎有几道说不清道不明的电光往自己这边闪了几闪,十分怪异。

刚回了营帐片刻,果见后护军急匆匆地赶至,召集后营所有人等,沉着脸道:「行军司马大人今日已到营中,你们都给老子长点心,若是冲撞了大人,一概不讲情面重重责罚!」

原来不是主将,是行军司马?顾盼心中暗忖。行军司马这个职衔权柄差异极大,总的来说便是个参议营中诸事,协理军政的职务,在军中几乎仅次于主将,权柄大小也看这一军的规模大小。这位落在陷阵营这样精兵大军营中的行军司马,便是堂堂了不得的人物了,通常而言都会由名臣良将兼任。只可惜自己来盛国不久,实在认不得这位熊罴司马。还不知道陷阵营的主将是谁,怎地架子这般大,至今尚不露面,难道折冲将军之后,又要由行军司马暂为领军?

后营里很快各自散去,新的主官到来八成都会来场训示立威。兵丁们上上下下都不由心头惴惴,不知道这位行军司马大人的脾气如何。有了护军的警告,手头有活计的便低头专心忙碌,不敢贸然造次,忙完了的也安心呆在营帐中等候军令。

顾盼等在营帐里,只听一阵慌乱嘈杂的声响,想是这位行军司马入驻了后营的营帐,之后便与往日一般无二。

漫无目的的等候最是无聊,好的是营帐里火炉烧得正旺。营中的薪炭备得甚足,每日按例分下也足管够用,大军新来大营别无他事,也不需出操练兵,今日还多分了一些供兵丁们取暖。

这一等就等了足足一日,直到夜间宵禁也未见这位行军司马现身。似乎天寒地冻,这位大人打熬不住,缩在营帐里烤了一整日的火。

第二日晨间起来,大雪终于停下。天空中碎云朵朵,只漏出条条缕缕几道阳光。地上的积雪慢慢开始结冰,天气虽好,寒冷却是更加地刺骨。后营里刚用了早饭,这位行军司马忽然从左营行来。

看他身披银黑两色铠甲,腰别军刀,白色的披风在他虎步龙行之下不住漫卷飞舞。身后十名手按长刀,寸步不离的随从一脸肃杀之气,其威风赫赫,让人哪敢逼视?

顾盼见惯了达官贵人,和蔼可亲者有之,威仪深重者有之,早已见怪不怪。只是看了这位行军司马一眼便暗暗蹙眉低下了头去,面色发白。

这位刚到任的新官着实和温文儒雅搭不上半点关系。一脸横肉,鼠目蒜鼻不说,嘴长得像只猿猴一样向前突起,一张嘴便咧出张血口,加上脸颊那一道蜈蚣般的长长刀疤,就算看了不害怕,也丑得让人绝不想再看第二眼。

顾盼一眼就看得腹中不适,让她大吃一惊的还是行军司马身旁披着紫色披风,身着白衣,露出的肌肤却比衣服与冰雪还要更白,身量苗条修长的女子。行军司马身边一个个都是恶行恶相,唯独这位女子舒欣清爽,简直像是泥潭中的一朵白莲,原本就分外出众的相貌更如仙女下凡。遇见这位熟人是她始料未及,不免就生出瑟缩之意。

行军司马忽然露面,引得后营中一阵慌乱,不过片刻之后便即安定,人人位居其位,显是平日里训练有素。

「这位是行军司马申屠大人,这位是中监军倪大人,尔等好生认得莫要冲撞……」后护军疾言厉色一通呵斥,将几位新官都介绍了一遍。

「江浙一带还有这个姓,但是听说族人也不多了,举世都罕见。想不到倪前辈居然担任中监军这样的要职,她……该当看不见我吧……」顾盼心中暗忖。她站在人群里,虽身量高挑却刻意矮了半身又低着头,料想现下倪妙筠看不见。转念又一想,在军中兵丁虽多,倪妙筠身居要职迟早会与自己碰面,两人之间半生不熟,至多就是翻了面皮而已。她原本还有些左右为难的惆怅,这一下激起心中意气来,把心一横,那是谁来也劝不回了。

顾盼下定了决心,便大大方方地抬起头来,不刻意显山露水,也不再瑟缩躲藏,只在她该在的地方立定站好。正巧后护军说完了话,那申屠司马向前一步,目光横扫全营。顾盼只觉这人虽丑陋,目光扫过时似与自己对了一眼,暗道:「倒是好锐利的目光。」

刚暗赞未落,申屠司马便清了清嗓子道:「本官申屠神辉至此可不是来散心的……」

这声音就像面锈迹斑斑的破锣,偏生有股不知好歹的生猛之气,明明已是难听至极,还强要在宴会之中诸般乐器奏出曼妙之声时凑上一脚。越发显得难听之外,还能光凭声音就惹人讨厌,也算是份难得的本事。

顾盼听得缩了缩脖子,悄悄地又收回了那一点点暗赞腹诽道:「神辉……神气你个头……」远远还瞧见倪妙筠也缩了缩脖子,盯着申屠司马的目光一凝,透出股恨不得一刀从他后背插下去的冲动,可见受不了这位大爷的不止自己一人。

「……平日多流汗,战时少流血……本官今日就要看一看,你们操练得如何……」一席话倒没太多幺蛾子,只是太过难听,等他闭了嘴,人人都松了一口气,还觉得后背冒汗,也不知道方才听他的声音,到底多么坚忍才能受得了。

主官初次下令非同小可,都说新官上任三把火,谁又想被架在这把火上烤?陷阵营这一回的集合比平日里还要快速利落,不一时便在营前整理出的大片平原空地里列队完毕。五万人的大军,即使在猎猎寒风中看上去也是气势磅礴。

后勤人员不需参与这种操演,伙夫厨师们开始忙着饭菜,医官们也做好了准备。听着前营空地里喊声震天,顾盼见左右暂时无事,遂又悄悄溜出营帐,寻荒僻无人处跃上树梢远远打量。

吴府要与倪家联姻的事情,恰在顾盼离开之前,她已有耳闻,也不知道倪家对此事态度如何,是否已应承下来。看倪妙筠孤身来此,这事儿莫非没成?顾盼心头一阵轻松,又是一阵揪心,她正强忍着恶心远眺那位申屠司马,一时没来得及思量为何又是轻松又是揪心。

行军司马在军中举足轻重,顾盼实在想看一看清楚,这位今后会担起营中大部分将士——包括自己性命的重要人物究竟有几分真本事。若是被一个草包莫名其妙地送去了性命,那可真是冤到了家。这位行军司马长得怪异,走路姿势也怪异,无一处不透着古怪,身边的随从却个个不同凡响。从气魄上看都是见过世面风雨,立在申屠神辉身边也显沉稳。从步伐上看,武功也都不弱,顾盼自忖自己对上任何一人都未必讨得了好,当都是江湖上叫得出名号的豪杰。能让这么多豪杰一同为他效命,这人恐怕是有几分真本事的。

「倪前辈也在这里,她是皇后的表姐,总不会被派到一个草包身边去吧……」顾盼心头惴惴不安间,就见那申屠司马像只猴子似地上蹿下跳,大呼小叫。居然内功还不弱,把他难听到极点的声音传得满营皆是,真真正正的【震耳欲聋】——五万陷阵营都恨不得自己的耳朵聋了的好。

顾盼强耐着不适,不去看申屠神辉,只看操演。今日未演战阵,只让兵丁们一拨又一拨地冲锋,翻越或是突进,对练等等,暂时看不出他领兵的本事。顾盼暗自计算,只觉强度颇大,想要坚持下来可不容易,莫说操演过程中难免磕磕碰碰,不多时就有人挂了彩。

后营里陆陆续续抬来了伤兵,皮肉伤也不算太重,将养个三五日便好了,但在寒冬里光是解开衣甲包扎也不好受。顾盼回了营帐里,与医官们一起将受伤的兵丁安置好,一忙就忙到了午间时分。

这一通马不停蹄地忙碌,身上都不由冒出了香汗,连寒风都吹不走身上热气。校场里也适时地停了操演,大军就地用餐。

「这位司马大人有点意思……」

「怎么说?」

「瞧瞧这几人都是上午抬来的,营里出了名的泥鳅儿一个都没跑,司马大人收拾他们来着,只怕今后还有苦头吃。」

每处军营都有些兵痞子。这些人当老了兵,熟知营中各种例法,大错不犯小错不断,要从条规上整治他们实在难办,不把他们管教得服了,又容易造谣生事或是乱了营中规章,更容易把旁人给带坏了。不过这些老兵又有他们的能耐与经验在,颇有可取之处,军营里没有这些老兵又会少了些什么。

顾盼原本未曾留意,听得身边的同侪窃笑着私语,又听伤了的兵丁叫苦连天,说司马大人一点都不体恤军心,操演得也太过凶狠,这么下去非得把小命都练没了不可。她也心中跟着窃笑,这些兵痞子平常欺负人的事情也没少干,挨了收拾自然大快人心。但这位司马大人的心思也摸不清,一来营中便操演得如此之狠,这顿杀威棒未免打得也太重了些。

兵丁都是时刻准备着豁出命去的人,如果一味只以威压极易产生哗变。就算是平日里不敢,到了战场上谁也不会愿意给太过严苛的主将卖命。

「究竟没有几人比得上他,若是他在这里,要收服一营将士的心实在不难,更不需用这等过刚易折的办法。」顾盼面上一红。

今日已不知第几回忆起了他,熟悉的身影近在眼前地晃来晃去,却又那么遥远不可及。从小带着她长大,青梅竹马的大师兄,在不经意间就忽然变得那么强大,强大得再也跟不上他的脚步,也离自己越来越远。午夜梦回之时,顾盼也曾问过自己,这一回倔强地再度偷跑出来,究竟是闷气难消,还是为了让他刮目相看?

加上用饭共有一个时辰的闲时,大军就在雪中席地而坐,吃完了稍事歇息养养神便罢。难得的是申屠神辉也在较场边一屁股坐在地上,拿了碗面条呼啦啦地吃得欢畅。他一来就操演得如此狠,又是这副尊容与声音,着实招惹了不少憎恶,但能与诸军同甘共苦,也让军心安定了许多。让人讨厌是一回事,是不是位合格的领军者又是另一回事了。

全营上下也就倪监军一人开了小灶,随从给她在雪地里摆了桌椅,加了几样小菜。这倒没人有意见,一介女流之辈肯在军营里吃苦已然不易,另眼相待些也属平常,何况是这么漂亮的女子。后营里那位堪与她一较高下的顾大夫,不也向来是更得优待么?

倪妙筠最终还是谢绝了好意,也端起碗头坐在申屠神辉身边,小口小口地细嚼慢咽。这二人坐在一起,一个美得出了水,另一个丑得见了鬼,实在不忍直视。

「你真不去后营和她照个面?躲不开的,迟早要叫她认出来。」

「不去,这幅尊容去见她,非把她吓跑不可。」申屠神辉把头摇得像拨浪鼓,一肚子闷气敲得碗沿当当响道:「这面具你到底怎么弄出来的?就算不能那么耀眼,也不必非得把我弄得这般丑怪是吧?」

「噗嗤……于右峥弄的,要发火你找他去。」倪妙筠憋着笑,对自己的一番杰作大是得意,故作平常道:「他往日东躲西藏,这副面具其实也耀眼的很,只是别具功效。丑成这个样子,谁也不愿多看一眼,有什么破绽也不容易被人瞧了去,不得已需露面人前时,这副面具最是适合。你看,效果不是挺显着么,她早间就瞧了你一次正眼,至少今日是能混过去了。」

「想我一代帅哥,现下全败在你手里了,一朝英名尽丧啊……」申屠神辉摇了摇头,瞄了倪妙筠一眼道:「你今天话很多哎。」

倪妙筠眉梢本有喜色,闻言面色一沉,哼地一声背过身去。越想越气,那副面貌也是见之令人作呕,连饭都不吃了砰地一声摆下碗头,沉着脸离得申屠神辉远远地坐下。

但凡男子初见到了一名漂亮女子,都会认为她一定既可爱又温柔,若是这女子一言未发只是安安静静地在一旁,那一定和仙女一样温婉可人,是全天下最好的女子。倪妙筠现下在全营将士眼里就是全天下最好的女子,比已渐渐熟识,偶尔会骂人的顾大夫还要好一点点。所以她发怒,定然是申屠司马一人的错。

这狗日的司马,就不能待人稍微好一点吗?

惹人厌的主官又成功激起了义愤。众军正同仇敌忾之时,又听马蹄声急,轰隆隆地连成了一片。由远及近的骑士打马飞奔,到得营前时齐刷刷地翻身下马一齐立定。

光以军姿而论,这数百人还比不得陷阵营中的将士。看得出他们经历过操演,只是仍站得有些歪,似乎天生就带着些流气,一时还改不过来。但谁都能看得出他们与普通将士大有不同!

沉稳,肃杀,孔武有力,有的太阳穴都高高隆起,有的在大冷天里甚至还有人只穿着单衣,露出盘根错节的肌肉,有的目光如电,一眼令人胆寒,有的则满不在乎地左右观望,似乎一切成竹在胸。这一队骑士毫不掩饰自己的强悍与威猛,一露面就给人巨大的压迫力。

营官通了名姓,领着这队骑士来到申屠神辉面前。惹人厌的司马大人得意洋洋地起身,亮开破锣嗓子道:「未误时辰,尚可。这帮崽子什么也不会,再过一刻,你们就去好好教教他们。」

骑士共有三百人,一齐被安插进了陷阵营里,大部分做了百夫长,少量做了千夫长。这些早先的江湖大豪,世家公子们原本就有独当一面的本领与过往,再经韩铁衣悉心传授之后择优录用。虽没甚军中经验,却足可胜任百夫长一职,更为出色的几人则直接授了千夫长的职衔。只有诸如忘年僧之类的浑人实在教不会,但是武功又足够高强,或是如于右峥等寥寥数人智勇双全太过出众,便留在主将身边听用。

陷阵营自成立起便以百人为数分编,且只有极少数的百夫长,大部分将官都未分配,这三百人一来刚好充实了军伍。其中不乏有些军士本对职位有意,但看了新来百夫长的样子便知不好惹,只得暂时隐忍。

各队都有了将官,军令传达立刻就迅捷有效了许多。申屠神辉整队的军令一出,不需半刻全军便整队完毕,不仅卢元洲松了口气,申屠神辉嘴边也有一丝满意的笑容:「各队都有了百夫长,把早间操演过的,再来一遍!」

被骑军追了半天,在雪地里没命地奔逃,找可以结阵自保的方位等等,比平日还分外地艰难些。何况午后正是困倦的时候,这位司马大人真的巴不得大家死啊……但是主官有令,不敢不从,诸军咬牙起身,不一时又被骑士们赶得漫山遍野地跑。

康家荣死死盯着前方的山坡,脚下却像灌了铅一样沉重。雪地难行,又已操演了半日颇有些全身发软,而现在,他需要扛着手里的大枪再全力冲锋半里的路程,才能和同伴们一起在绝佳的方位搭建起枪阵,反抗骑兵的追杀。

回到家乡的喜悦与对采茶女的渴望全然没了,有的只有快些结束这要人命的操演!这半里地却像没有尽头一样长,身后的同伴已经全数【倒下】,身前的同伴已在结阵,没人会越阵而出来救他。身后的马蹄声越发近了,一双腿却怎么也迈不出步伐去。康家荣哀叹一声,正准备跪地举枪投降。【倒下】固然可以爽快一时,可之后的责罚与加练更加艰苦,他也是实在坚持不住了。

一道人影轻烟一样掠过自己,只听身后骏马长嘶,康家荣骇然回头。只见午后才加入军伍的【百夫长】高高跃起,将骏马上的健儿拉下马鞍夺了坐骑,长鞭唰地一抽,骏马痛呼声中利箭一样窜出。康家荣看得目眩神驰,还未反应过来便被百夫长提上了马背,将缰绳交予他,喝道:「坚持住,莫要分心,速速去结阵。」

那百夫长救下了康家荣便断在后路,哪位军士落了单便前往施救。他的武功比起普通军士来高得太多,虽无力阻止骑军势不可挡的冲锋,但是到得哪里,哪里就能稍缓一缓。待得枪阵结成,他一人之力就救下了十余人之多。康家荣与同伴们对看了看,胸中齐齐涌起一股热血直冲脑门!

高手!

高手一人之力不能改变战事,但是他做到的事情意味着军阵可以更快地集结,兵丁们也有更大的机会活下性命来。他们的百夫长,居然是位高手!

阵势已成,骑军不敢再强行冲阵,遂兜转马头攻击别处。这一组百人队活下来八十二人,前所未有,足足比从前操演时活下来的多了五成之多!

百夫长松了口气,回头朝兵丁们露出个笑脸道:「都做得不错,有些缺点我细细说与你们听。」

毫无架子,和蔼可亲,哪像申屠司马一样惹人生厌,更难得又有一身过硬的真本事!兵丁们几在一瞬之间便心生好感,被彻底折服。军中最敬强者,有这样一位百夫长,谁都会觉得幸甚。这一支百人队的心,从未如此齐过,士气,也从未如此旺盛过!

「看起来齐寒山做得很不错了,结阵最快的果然是他。」倪妙筠又坐回了申屠神辉身边,个人之间的龃龉不可影响公事,她一贯都很公私分明。

「向来都是他,啧啧,想不到一个浮华浪荡的公子哥儿,认真做起事来还挺靠谱。嗳,我听你说过,三国会盟时他可是奉命潜伏在桃花山接应的?」

「嗯,是他。」倪妙筠目光忽闪着打量全场,有些不安道:「其他人莫要出错的好……」

「出不了错,嘿嘿。」申屠神辉丑陋的面容上,目中精光大放,厉芒四射道:「我是怎么叫他们心服口服的,他们依样画葫芦而已。何况我做了大半天的恶人,好人全让他们来做,可谓好处占尽。如果这么点事情都做不到,我和韩铁衣就都是瞎子了!」

操演场上越发热闹起来。

一名肌肉盘根错节的壮汉双手环抱,几乎将一匹骏马给抱了起来,可谓凶威赫赫,吓得骑兵们无人敢上前掠其锋芒。这一拦阻,几名被追得走投无路的兵丁亡命奔逃,生生冲出一条活路。将这一切看在眼里的人都相信,若不是因为在操演不必伤了马儿,壮汉或许三拳两脚,便能将一匹骏马活活打死。

每一支百人队都有更多的兵丁【活】下来,每一位新入伍的百夫长,千夫长都在大显身手,引来一阵又一阵此起彼伏的欢呼声。陷阵营自成立以来,留下的都是强悍精干的军士,可是这支军始终说不上强大。莫名其妙,漫无目的,为练而练。可就因午后忽然加入营中的三百名高手,陷阵营忽然有了凝聚力,忽然就有了无比的自信。这三百名高手,正在给全营五万将士注入军魂。

倪妙筠的目光看得越来越亮,申屠神辉嘴角的笑配上那副尊容,可谓越发地猥琐。他丝毫不担心营中的将士多讨厌自己,只消他们都折服于自家的百夫长就成,百夫长们都听他申屠神辉的。而他的军令不需要下达给将士们,只需要下达给百夫长们就行。这样的事,韩铁衣已帮着他操练了无数遍,每一位新上任的百夫长都已熟极而流。

「我……劝你不要笑的好,我怕我会控制不住打死你!」申屠神辉笑起来着实太过难看,还让人犯恶心,连倪妙筠都难以忍受。她眼见一支强军正在成型,大喜之下还能恨得牙痒痒,可见申屠神辉猥琐到了何等地步。她非常确信,自己说的可不是戏言。

「看看你给我的面具,后悔了吧?」申屠神辉回头刚想咧嘴一笑,又生生忍住。女郎的拳头已捏了起来,自己现下是真的弄她不过,动起手来只有吃亏的份儿。

「有点。」倪妙筠撅了撅唇略有委屈,起身向操演场走去。一来陪着司马大人实在有点恶心,二来陷阵营里今后只有一个坏人,她身为监军,也是时候下场走一走,为凝聚军心出一把力了。

顾盼远远地在树梢上看得目瞪口呆,她实在不敢相信,自成立之日起就困扰陷阵营的难题在一个下午的时光里便彻底解决了。一切都像是早就安排好的,却又安排得如此天衣无缝,顺畅无比。

这些高手她不知道是哪里来的,手法却早有耳闻。无论是从前的暗香零落,还是大秦国的武林同盟,如今的陷阵营都像是他们的延伸,手法巧妙,立竿见影。顾盼不得不再度远眺申屠神辉,这个陷阵营里唯一的恶人,就是他来了以后才产生了这样的变化。隔得远了已看不清他丑陋的五官,可无论怎么打量他的身形气度,都难以找到一丝一毫的熟悉。顾盼一阵恍惚,那是她从小到大最为熟悉的两个人之一,如今的恩怨纠缠也源自于他们两人……

日子一天一天地过去,眼看着除夕越发近了。陷阵营里一日紧张过一日,却不妨碍年货堆成了山。当兵的吃饷打仗天经地义,可除了基本的军饷之外,若能更有些人情味儿,也是军心士气极大的保障。越发临近的战火硝烟味道,也不能阻止对新年喜气的向往。

这两月来陷阵营已成了合格的军伍,紫陵城里却一日都不太平,邸报依然每日用八百里加急送到营中。燕盛之间的摩擦越发剧烈,几乎已擦出了火花,大有一触即发之势。燕国直接把吴征定为钦犯,逼迫盛国交出吴征,盛国则是惯常的唯唯诺诺,却扣着孙贤志不放,更别说交出吴征了——吴府上下空空荡荡没几个人,吴征早就不知跑到哪里去了。

陷阵营颇有枕戈待旦的态势,营中弥漫着紧张的气氛,后营里也不例外。

顾盼见识过战场厮杀的惨烈,刚入营时每每想起来仍是心惊肉跳。或许是岁月渐长,也或许是适应了眼下的生活,顾盼现下的心态已渐渐平和。该来的总会来,躲也躲不掉,就像她现下已不去纠结那位申屠司马是不是那个人。

说来也怪,这人在营里可谓臭了名头,偏偏自打他来了以后,后营的日子居然十分舒畅。譬如他刚来的第一日天降大雪,后营里人人在营帐里烤了一日的火。第二日化雪天里阴寒刺骨,后营中一顿忙碌人人冒汗,寒气便也不难受了。总之后营里的日子被算好了的异样,总是恰到好处。

「我看她是不会来找你了……都到了这个时候,你真的不去见见她?」倪妙筠难得地心平气和向申屠神辉道。

「还不到时候。」申屠神辉也难得地面无表情——没有表情就是最不难看的时候,愣神道:「我心中已有了计较,再说吧。」

「战事没有几日了……万一有什么意外,你莫要后悔呀……」

「不会……不会的……」申屠神辉喃喃自语,瞄了女郎一眼,低头道:「你心中也有很多疑惑,到时候你一起来吧,总要让你知道的。」

「嗯,我知道你做事总有些缘由,也确是想要知道。」

腊月二十三小年之际,一个足以震动朝野的消息忽然传至燕国长安城。

御书房里栾楚廷不可置信地看着手中的密信,厉声道:「丘爱卿,可真?」

「千真万确。」丘元焕躬身道:「张圣杰与梁玉宇已有共进退之盟约,据臣所知,成都也已得到了消息,梁俊贤正遣使星夜赶往长安。」

「想不到啊,想不到啊。」栾楚廷敲击着桌面沉吟道:「张圣杰那个小子居然有了反抗之心?朕原本以为他迟迟不奉旨,只是为了讨价还价。如今看来,盛国是有不轨的企图。」

「臣也认为如此。」丘元焕朝摊开的地图上一指道:「臣已令三江口一带加紧提防盛军动向,只是陛下,若是有变,恐怕一时难为。」

「朕知道。」栾楚廷面沉如铁手指扫着葬天江一线,咬牙切齿道:「大军南迁不可乱了方寸,若是有变,便暂时隐忍一二也无妨。张圣杰!你好大的狗胆!」

「如今看来,忘魂散之毒只怕盛国早有能人制出了解药,否则张圣杰安敢豁出性命?盛国自张安易起便装疯卖傻隐忍不发,所谋者大,臣以为不可听之任之。若是太过纵容,只怕局势糜烂,今后一发不可收拾。」

「丘爱卿可有高见?」

「当是此时天寒地冻,粮草未曾足备,大军不可妄动。臣以为可先提一支精兵以能人为将,速速赶至扬,徐一带巡弋江边。一来壮我军威,使盛国不敢正眼北向,二来若遇变故,可及时支援接应。同时大军一事加紧整备,提早南下,待大军进驻之后,盛国纵有翻天之心又何足为惧?」

「有理,正和朕意!丘爱卿可有能人举荐?」

「有。有一人三十余年来潜心修行,近日大成,不仅武艺出众,熟知兵书,智勇兼备,为人又律己宽人,可为朝中栋梁之才。臣举贤不避亲,正要举荐臣之爱徒与陛下。」

「哦?丘爱卿之爱徒?速速为朕引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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