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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十二章 别具匠心 福予长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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这一年过得很快,春末之后夏日转瞬即过,一转眼秋季也过了一大半,天气眼见地寒凉下来。比起往年,今年如此不同的原因恐怕还在于燕盛打了一场毫无征兆的大战。

两国皆称大胜,唇枪舌剑你来我往,各类檄文发得满天飞,搞得两国民众云里雾里。不过盛国的国民始终安居乐业,国境之内春播秋收皆不受影响。燕国的百姓则有苦难言——官府下了禁令不许多言,也从国库里拨出粮米助南边的百姓渡过饥年,日子虽比往年艰难许多,但能活着也是好事。

战事过后,盛国上上下下都陷入忙碌不得闲的状态。多少年来,盛国第一次开始正式地调动布置驻军,驱赶原本燕国留在国境里的钉子。由此带来了忙不完的事情之外,也带动多地营商大火。军旅调动,铸造军器等等,都是大笔大笔的银两,多少豪族富户由此又大赚了一笔。

盛国新皇登基之后,万象更新,这一年的扬眉吐气,也让这位在寿昌城头生死时刻,在数十万大军前擎风雷御战鼓的帝王大有一呼百应之势。国境之内,万家臣服,再无质疑之言。

眼看寒露已过,霜降就在眼前,连立冬也已不远。天气渐寒,新年又近,远行营生的行商都在赶回家乡。安顿久候的妻儿,清点一年的收获,相访三两好友,再行将天寒地冻之际,做好欢度新年的准备。

也有明年将赶考的士子,在此际就已赶往紫陵城。有门路的打点上下,疏通关系,没门路先来碰碰运气,总比呆在家中的好。秋季的片片落叶,渐近萧索之时,官道上倒是一派忙碌之象。

紫陵城南面二百余里开外,有一座寿仙庵,供奉着福禄寿三星老人。这处庵堂香火鼎盛,加之地处余杭与紫陵两座大城之间,来往行人原本多在庵堂借宿。久而久之,庵堂附近开了许多茶肆,客店,饭庄,供来往的旅客歇脚。

于是南来北往,在此地驻足休整,采购补给者更多。更因地点不错,北上京城的旅人们若想知道紫陵城有什么新鲜事,在此地也能如愿以偿。虽只是一座小小镇子,也是好生兴旺。

年轻的公子骑着匹大骡子,身后跟着三名仆从,亦驱赶着驮着行李的小骡子。看这份气派,倒不是这位公子家境贫寒,买不起马。而是看他书生模样骑术不精,高头大马骑着不惯而已。

「店家,有好菜上九道来,再烫一壶好酒,银钱一发算给你。」领头的仆从走得一身汗,进了镇子终于能歇歇脚,忙吆喝起吃喝来。

「来了来了,哟,李公子!久违,久违,快请上座,公子一向安好?」掌柜见来了熟人,还是贵客,忙亲自营了上来。

「尚好,尚好。」李公子看上去心情不错,与掌柜也是旧识,寒暄道:「两年不曾路过,掌柜的生意倒是越发红火了。」

「不敢不敢,承蒙李公子惠顾,这些年不见,老朽平日也都念及公子。李公子这是要往京城去?」

「正是。明年科考又开,苦读多年正要去谋个功名出身。」

「那老朽先预祝公子金榜题名!」

客店没有雅间,李公子就在个背风向阳的位置坐了,又闲聊了几句,客店里前前后后又来了好几拨人。耳听门外骏马长嘶又来了新客,掌柜便起身招呼旁人去了。刚到门口,便听掌柜道:「涂公子,欢迎,欢迎,快快有请。」

「好酒好菜尽管上来,吃完了还要赶路。」涂公子声音原本就粗豪,又似有什么十万火急之事,听着甚是不耐。

「涂世兄,不想与此地相见。」

那先到的李公子十分惊喜地拱着手快步迎上,涂公子见了他也收了焦躁之心,慌忙整理衣冠,两人行了个同窗之礼。

两人坐定之后,李公子道:「六月时得了世兄书信,原本想着以脚程计,小弟当先至京城,不想世兄来得比书信说的时辰要早些。」

涂公子有些尴尬地拱手笑道:「惭愧惭愧。」

话未尤了,只见远处一袭风尘,两匹骏马联袂飞驰而至,马上两人俱是衣着不凡的公子。李涂两位对视一眼,均哈哈笑起来:「今日还真是巧了。」

新到的二位一人姓朱,一人姓徐,四人皆有过同窗之谊。李涂两人上前行过礼,便来一同坐下。

李公子纳闷道:「二位世兄火急火燎,连仆从也不带,莫非……有什么大事?」生怕他们有什么急事不便出口,可不问一句,又显得情谊不够。

「额,哈哈,没有没有。只是途中偶遇徐兄,说到陛下擎风雷御战鼓一事,扬眉吐气,也觉意气风发。这才纵马飞驰一番,仆从在后头自会慢慢赶来。」朱公子干笑了一声,认真看了看李公子,居然有些纳闷。

「说起来也巧。为了明年科考一事,小弟提早离家赴京城,途中拐道青苏城往护国寺进香,求庇佑金榜题名,方不负多年苦读。进完了香本拟到天湖烟波山游览一日,不想烟波山已封闭了一年有余。远望山上大兴土木,建了不少亭台楼阁,可惜上不去只得作罢。若不是恰巧少了这一日游山,途中就遇不着朱兄,也便不会赶到此地与两位世兄相会了。」徐公子敲着折扇,将这一路娓娓道来。

「咦,小弟也取了趟青苏城。」涂公子压低了声音道:「青苏城里俱言是太守大人封了烟波山,看那规模阔气,太守大人也未必好行事,倒似陛下在建行宫才有这般气派。」

「然也,然也!」徐公子重重一敲折扇,恍然大悟道:「涂世兄说得有理,小弟当时还纳闷来着。话说陛下御驾亲征,大胜而归,我国万象更新,便建四五十座行宫也不为过。」

「哈哈……」四人一齐大笑,没有子民愿意低人一头,新皇登基就干了这么件漂亮事,的确大振民心,就算话里说得太过夸张,也没人计较。

「燕贼年年欺辱,原本以为陛下也会暂时隐忍,想不到会因为一个外人就此打了起来。」徐公子生出向往神色,呆呆望向天边道:「这位吴祭酒可真是……真是奇人……小弟在京城有位堂兄,对他赞不绝口,以师礼事之。吴祭酒来盛国才多久?我那位堂兄向来眼高于顶,可是谁也瞧不上的主儿。」

「尊兄可是那位齐……」

「正是!堂兄随吴祭酒征讨燕贼,立下了大功。唉,可惜小弟没有这份本事,也没有这福分。」徐公子仍出了好一会儿神,才酒醒般笑道:「不说这些,小弟的文昌城里这半年来开了好些豆腐馆子,家家红火到不得了,这也是吴祭酒弄的……」

「啧啧,说到这事情,小弟家中的老祖宗就吃了一口,现在是餐餐离不得了。可恨金光城里就三家铺子,卖不到两个时辰就告售罄,还得限量,谁来买都是那么多。就为这事情,家中仆人的腿都打断了五条……」李公子也觉好笑,又压低了声音,凑近了道:「你们听说没,豆腐铺子里正在公开授徒,只要肯学这门手艺的,一律都教。尤其是贫苦人家的孩子,先收。吴祭酒的身份,你们都知道吧?那可不一般啊……做了这等事,少不得要被人说收拢民心。这要是太守刺史做了,陛下还能下旨嘉奖,吴祭酒做这事,啧啧,我是想破了脑袋都想不通。」

「这你就是孤陋寡闻了,原本的确如此,听说朝中都有御史要启奏陛下,揭其有不臣之心。」涂公子摇着折扇,忍着笑道:「偏生这位吴祭酒事事总出人意料之外,就在上月,他在紫陵城的英庭街上开了间……青楼……」

「哈?」李公子的下巴都险些掉了下来,结结巴巴道:「青……青……青楼?」

「正是。世兄没有听错,就是青楼。」

青楼是烟花之地,也是销金窟,达官贵人们做点生意赚些银两常有,但都觉得这是不干净的地方,悄悄摸摸做的人不少,哪一位不是藏着掖着,生怕人知晓。吴征不仅自家开了个青楼,还堂而皇之,简直是离经叛道,有伤风化。

何况他还顶了个祭酒的名头。教书育人者,师德败坏如此,已经不仅仅是他一人的事情了。

「那可是大祸事了呀,不仅颜面尽失……这……这,京中林博士嫉恶如仇,他能看得下去?」李公子想想林博士虽已年老,但训斥起人来的凶霸模样,不由打了个寒噤。但林博士德高望重,训斥时寻章摘句全是他有理,谁也不敢忤逆。人在金殿之上,可也是敢直斥陛下之过。

「看不下去。吴祭酒刚定下开业之期,林博士便骂上门去了。来看热闹的人都不少,林博士口沫横飞,骂得吴祭酒也不敢还口,只得赔笑。」

李公子听得吴征吃瘪,露出为难之色,左右目光一扫又低下声道:「吴祭酒机变百出,不会就这么简单吧。」

人人听得出他偏向吴征,却又不敢明言,剩余三人对视一眼才了然于心,原来在座四人,就他一位还不明就里。徐公子啪地展开折扇,慢条斯理道:「唉,吴祭酒的事情,今年我是听了一遍又一遍,这叫奇人行奇事。但凡与他沾上边的,都逃不出个奇字。旁的不说,就说这豆腐,文昌城里初开业时卖的是嫩豆腐,撒些小葱,沾口酱汁,滋味就已极佳。小弟是万万想不到能变出这如许多的花样来,老豆腐,水豆腐,豆腐皮,油炸豆腐皮。尤其那道酿豆腐,啧啧,水滋滋白嫩嫩的豆腐里塞入鲜肉,还冒出一截来,一看就酥若美女之胸。这些东西若说不是吴祭酒想出来的,小弟是绝对不信。明人不说暗话,吴祭酒开的青楼,还号称天下第一乡,里头若是不奇,小弟情愿从此皈依佛门,一盏青灯渡过余生去……」

三人一同露出心领神会的笑容来,唯独不明就里的李公子想了想,道:「实打实地说,必然是奇的。倒是这天下第一乡是什么道理?莫非吴祭酒封了乡侯?」

「啪。」徐公子一扇敲在他脑门上道:「当然是温柔乡的乡啦……」

「啊~哈哈,小弟着了相了。」李公子也哈哈大笑起来,道:「莫非还是开起来了?」

「那是当然了,吴祭酒被骂了半日之后,便自顾自地吩咐上楹联牌匾。把林博士给气个半死,怒道有辱斯文,为盛国诸祭酒之耻,准备躺死在门口。」朱公子憋着笑道:「吴祭酒不慌不忙,先说他这里一样可以吟诗作对,红袖添香。啧啧,听听,这红袖添香四字,哎,哪个学子不这么期盼?一席话镇住了林博士,又道他这天下第一乡有诗一首,只消林博士能对得上来,他就此关门大吉。若是对不上,就请回去多多读书,少在这里白费力气。」

「什么好诗?快说。」

李公子不知此事,听得吴征有诗兴致勃勃。其余三位早听了无数遍,仍是回味无穷:「青山隐隐水迢迢,秋尽江南草未凋。二十四桥明月夜,玉人何处教吹箫。吴大人念完便走,楹联挂上,正是这后两句二十四桥明月夜,玉人何处教吹箫。这座青楼也叫二十四桥院。」

四人一同沉默,似都沉浸在这首足以旷古烁今的诗作意境中,甚至没人问一句林博士如何。许久之后,李公子幡然醒悟道:「诸位世兄可有兴趣到二十四桥院里一观?」

徐公子意味深长道:「若非正有此意,又何须赶着在深秋进京?恰如吴祭酒所言,为什么在这时候开张?哈哈,天冷了嘛,找个好地方抱暖被窝子,不是挺好么。」

李公子点着三位同窗,忽然大叫道:「言二,快来,快来,先与你纹银三十两,你即刻日夜兼程入京师,先到英庭街二十四桥院定四间上房,决不可有误,速去!」

………………

天色刚入了夜,御书房里的太监宫女们却已忙碌许久。皇帝勤于政事,晚间连御膳席都没开,就在御书房里从简用了,太监自然也从午间下了朝就忙碌至今。

张圣杰批完了奏章,露出满意之色。天子龙颜大悦,太监宫女们也跟着心情好起来。各色果子,甜点,香茶,蜜水等等连连端了上来,陛下操劳完国事定然身心俱疲,理当小憩片刻,而能够服侍这等天命圣主,他们也觉是几辈子才修来的福分。

「近来市井里有什么趣事么?说与朕听听。」

宽厚的虎皮软垫上,张圣杰半躺着闭目养神,一边品着壶香茗。这位帝皇在敌国久受侮辱,也由此多在市井走动,即使回国登基身份不可同日而语,仍喜听一听民间佚事。

「有的,有的。」宋公公虽不是中常侍,却从张圣杰出生起就在身边服侍,也一同经历了在长安的艰难岁月。陛下一个眼神,他都能明白什么意思。

说了些奇闻异事,也说了些民间疾苦或是冤假错案的传闻。张圣杰不仅是为了休憩时放松,有时也爱听听民间风闻,对于探查官员不法,或是大急仗势欺人之徒大有裨益。所谓空穴来风,未必无因,落魄在长安市井间的皇帝最有体会。

说完了佚事,张圣杰猛然睁眼坐了起来道:「对了,吴祭酒开的青楼,近来如何了?怎地没听你说?」

「回陛下,已然开张大吉,吴祭酒生意兴隆日进斗金。」

「嗯?都开张了?朕近来几乎忘却此事,为何不提醒朕?」

「老奴该死,只是……吴祭酒开青楼毕竟有伤风化,陛下没问,老奴实不敢说。」

「你给朕从头到尾,巨细靡遗地说清楚!」张圣杰沉着脸明显有些恼怒,但想起林博士那种古板的老学究去找吴征的麻烦,那是铁定占不到便宜,又露出笑容道:「怪道近日没见到林博士在殿上抬杠,呵呵,快说,快说!」

宋公公不敢怠慢,打点精神一路说了下去,说到林博士上门吵闹时,特意加了句:「启奏陛下,这一节吴祭酒刻意交代过。说林博士是个满口仁义道德,一肚子男盗女娼的伪君子,他手头证据都不少,所以没给林博士留面子。」

「知道了知道了,吴祭酒不尊重的家伙哪会是什么好东西,你快快说下去,吴祭酒怎生整治他来着?」

宋公公将诗篇一念,张圣杰登时愣住,颇有悠然神往之态。这种酒肆之间的文人相轻他最是熟悉不过,至于烟花柳巷里的旖旎之处,他同样也曾在长安城里挥金如土,留下薄幸之名。英雄惜英雄,他与吴征之间不仅同在政务上高明远识,在这些君子口中所不齿的【下三滥】里同样惺惺相惜。

「好一个教字!」张圣杰似乎勾起了什么回忆,喃喃自语道:「妙!妙!一个教字,可以是心心相印的情侣之间,含情脉脉。也可以是姐妹之间悉心传授……」

「吴祭酒的诗词俱是天人之作,妙到毫巅。老奴还听说,那二十四桥院里溪山花海,共建有二十四座石桥,每一座都落于单独的院落,院院不同各具特色,妙不可言。」

「嗯?现在是什么时辰了?」

一看皇帝的神情,宋公公就知有大事,他手一挥屏退左右,只留他一人时才低声道:「回陛下,戌时过半了。」

「你备一车驾,去后宫中接了皇后与贵妃,从西上偏门出宫。我在宫门处与你们汇合,不许叫任何人看见!」

圣旨一下,宋公公心中一凛,他低头领旨赶忙退了出去准备。皇帝没说去哪里,他便不敢问。不是怕触怒了皇帝,而是这等隐秘事知道得越少越好,否则一会儿去接娘娘和贵妃,她们问起来怎生作答?若是知道了不说可是大罪。现下不问就不知,到时一句老奴不知,谁也不能怪他。

宽大的马车,拉车的马儿倒不显多么神骏,只低着头得答得答地走在青石路面上。从西北门离了皇城后,踏上镇海街,车帘子才掀开个小缝隙。

花含花披散着长发,发梢犹有水汽,似是刚沐浴之后还未及梳妆便被请了出来。她好奇又留恋地打量着华灯初上的街头,对紫陵城的美丽夜景颇有些跃跃之意,道:「陛下要带臣妾们去哪儿?」

张圣杰始终带着高深莫测的笑容倚在车驾里闭目养神,但在费紫凝与花含花看来,陛下已是颇为失态。以这位圣明君主的城府,居然难以压制心中的得意之念,只能装作高深莫测,那还不叫失态么?

「两位爱妻连日辛劳,朕今日有闲,特陪两位爱妃结伴夜游。先在大街上逛逛,一会儿再到吴祭酒那里去坐坐。」

原来是要去见吴征。皇后贵妃对视一眼,暗思夜访吴征,还悄悄带着自己,不知道要商议什么大事。不敢多问,一同谢了恩,便自车帘里打量起紫陵城夜景来。她们俱是城中豪族之女,未入宫前也常常在街市里采买玩耍。如今入了宫身份尊贵,可想要像从前一般轻松自在地逛一逛街市在所难能,也算有得有失。张圣杰向来待她们体贴,能想到这一节,还亲自陪同,足见深情厚意。

穿过镇海街,转过桃源道,便来到英庭街口。马车在街口稍作停留,便直入英庭街,又转进一处无人的小巷。巷道深深,院落重重,终于在一处院落口停了下来,三人下了马车被迎了进去。

巷道中阴暗,迈进了院落门又豁然开朗。只见约有一亩半占地的院落,四面院墙环绕中央一汪清池,水声潺潺,溪水穿过院落间一道拱桥横跨南北。水名飞雪泉,桥名谪仙桥。

踏过谪仙桥,才见前方林木成荫中现出一道圆拱门,颇有柳暗花明之感。三人均心中好奇,张圣杰得色难掩,自知今夜必然如愿以偿。费紫凝与花含花则不知吴征何时建了这么一座仙境般的园林院落——身为后宫之主,吴征近来做的事情可不能说与这二位清白贵人听,没得污了耳朵。

「吴祭酒好兴致,这一处园林雅丽端致,叫人流连忘返。」

费紫凝贪看不已,随着张圣杰从圆拱门里穿过,果然又别有洞天。只见烟柳垂丝的水边立着一座亭台,一间小屋。亭台旁笼着五只粉红纱灯,灯光照向烟柳,似身在一处粉色迷雾中。

亭台的石桌上早备好了果蔬酒水,张圣杰斟了三杯,惬意地在躺椅上倒下道:「陪我喝一杯。」

……………………

吴征急急来到二十四桥院入了后堂,不敢去张圣杰所在的【潇湘院】打扰,只好在隔壁院落里等候。喝了两口茶,额头上忍不住冷汗直冒。

自己开了间青楼,这是在卧牛山上吹下的大牛皮,回了紫陵城之后,陷阵营的部从们本也没当回事。但吴征真的开了起来,还号称【天下第一乡】,又惹了番麻烦。这么个温柔仙乡,部从们时不时都来捧个钱场人场,生意更是火爆得不行,但是他万万想不到张圣杰会来到这里。

完了。一想到当今天子号称盛国历代第一圣君的张圣杰,正带着被称为【紫陵城女儿】的皇后费紫凝,与【政为天下先】的贵妃花含花,正在青楼里寻欢作乐,也不知现下是怎生地不堪。尤其这座【潇湘院】内藏玄机,最里的小屋四壁皆镶打磨得光可鉴人的铜镜,陛下与皇后贵妃一边欢好,一边还能把自家姿势神态看得清清楚楚……

想着想着吴征的汗又下来了,擦了擦额头,又灌进去几大口茶水润润干涩的咽喉,不由一阵腹诽。张圣杰不告而来就算了,还刻意吩咐等他进了潇湘院才准报与自己知晓,待自己赶到这里哪里还来得及?

贵妃娘娘性子温和,多半是不会说什么。皇后娘娘就是个不让须眉的脾气,一会儿前去拜见多半面子上要挂不住,还不知要怎生数落自己来着。

吴征气头过了,又觉哭笑不得。也就这位不拘一格的帝王,才能容得下自己,还能肝胆相照吧。击败燕军并非一人之功,是通力合作的结果,吴征稍有私心,张圣杰稍有戒心,此战必败。只是……你一个皇帝带着皇后贵妃来逛青楼,让人知道了非得把天都捅个窟窿。哎,也是年轻人难免玩心大起,话说这潇湘院的小屋吴府里也依样打造了一座,着实是个好地方……

前思后想间过了大半夜,猛听得潇湘院门吱呀开启,他一个激灵就起身,独自迎了上去。

帝后贵妃虽是微服,穿戴着仍显贵气,威严之气不减半分。只是吴征一瞥之间,就知张圣杰心满意足间颇见疲惫,想是消耗不小。而费紫凝板着脸隐有怒容,倒是脸颊边一抹酡红春色至今未褪。花含花则是低着头,行步飘浮似风摆莲叶,气力不济,弱不胜衣。

「陛下。」

「咳咳……嗯……」

张圣杰少见地想蒙混过关,恐怕是费紫凝正发雌威,他自知理亏不好多说。

「吴祭酒,你这里是什么地方?」皇后虽不明所以,但不是傻瓜,隐隐然已猜到些什么。

「呵呵……娘娘……」吴征瞟了几眼张圣杰,见他背着手抬头望天,一副事不关己的模样,只好硬着头皮,迎着费紫凝凌厉的目光道:「这里是二十四桥院,这个这个,微臣开的一间青楼。」

这就要完,吴征心中暗叹,果然费紫凝目中火光冲天。张圣杰这玩笑未免开得太大,难为她还能忍着不大发雌威,只是沉声道:「好啊……吴祭酒,请随陛下回宫!」

这就闹大发了呀……吴征苦着脸,再看张圣杰,这厮今日自己爽了,全不讲半分义气,还是装着没听到半句公道话也不说。吴征无奈,躬身道:「遵娘娘懿旨。」

闹了大半夜,回到宫中时已到了接近早朝时分。张圣杰自行梳洗准备上朝去了,吴征就被晾在金銮殿前,颇有等候发落的意思。

又过了半个时辰开了早朝,群臣陆续来到,看殿前的吴征均觉怪异。更怪的是今日上朝的不仅有皇帝,还有皇后。

群臣议政眼看到了正午将至,皇后才大发雌威,在殿上直斥吴征有伤风化。她没要皇帝做什么,只是骂人,就算不上后宫干政。这一来就像捅了马蜂窝,原本为林博士抱不平的官员一同参本,直把吴征说得大逆不道。

张圣杰见群情激愤,无奈只得亲自开口训斥,下了圣旨:行为不端,金銮殿前廷杖二十,罚俸禄三月,半年不许上朝!

吴征听得吓了一跳,来真的?脊杖不是好玩的东西,二十大板打下来,他也得去掉半条命。宋公公亲自前来监刑,见官员们俱在金銮殿上探头探脑,才扶着吴征趴在行刑椅上,超执金吾使了个眼色,尖声道:「行刑!」

五指宽,两指厚的双花大红棍打下来,棍头落在青石板上发出啪地大响,仿佛击碎了地面。吴征的屁股就像被苍蝇挠了一下,他这才放下心来。

噼里啪啦眼看三棍过去,宋公公实在看不下去,悄声唤道:「吴大人,吴大人……」

「啊?怎地了?」宋公公挤眉弄眼,吴征百无聊赖间,忽地福至心灵恍然大悟,下一棍刚刚加身,就:「哎哟」一声凄惨大吼。

宋公公只觉耳边起了道雷霆,震得嗡嗡作响,一时都懵了。远在金銮殿里的大臣们听了心惊胆战,这等连殿堂都响起回音的惨嚎,廷杖的滋味的确不好受,也没人想受。

二十棍打过,吴征被两名精壮的羽林卫架走,还留下一滩血迹,见之触目惊心。朝臣们心有余悸之时,一直半眯着眼的皇帝龙目一翻,厉芒大盛,朝着尚书左丞虞奇志道:「吴祭酒行为不端,当罚则罚。你呢,可有什么不端之事?」

虞奇志面色大变,忙跪地道:「臣历来忠心耿耿,刻苦奉公,不敢有半点私心,更不敢贪赃枉法,请陛下明察。」

「呵呵……」张圣杰冷笑一声,从宋公公手里接过一本簿册扔下龙阶道:「自己看吧!」

虞奇志尚未看已面如土色,颤巍巍地拿起簿册只看了一页,便瘫倒在地昏了过去。

被架走的吴征第一时间并不知道自己似乎惹得张圣杰心情大不悦,在朝堂上便拿了四位重臣,两位下狱,两位直接革职摘了官帽。更不知道一场轰轰烈烈,席卷盛国朝堂的风暴由此突然展开。

吴府被送回吴府,才见府门紧闭。从偏门进入后拍了拍屁股上灰尘,就见祝雅瞳笑吟吟地迎上来,在他额头一指道:「看你想的那些偏方,惹麻烦了吧?」

「哎哟,挨了廷杖二十,这还疼着呢。」举目四望,诸女皆在,唯独缺了韩归雁,奇道:「雁儿呢?」

「陛下有旨:吴府闭门思过不得迎客。雁儿被皇后娘娘召进宫中,恐怕也是要挨一顿训话去了。」

「额,吴府闭门思过嘛,没事,二十四桥院还开着呢。」吴征哈哈大笑道:「把府门关紧了,外人一律不许进。老爷我身受重伤,屁股都给打烂了,这就在府中闭门思过,养好伤势去了。」

「外人真的不许进?」祝雅瞳目光闪烁,似笑非笑地揶揄道。

「额……那她不算外人吧……」吴征揉着下巴的胡桩嘿嘿一笑,眼珠子直转道:「她知道了么?」

「禁足又不是当瞎子聋子,该知道的事情都会知道。」祝雅瞳扬了扬下颌笑道:「还不快去躺着。」

知子莫如母,吴征哈哈笑着就往自己的院子跑去。这一回惹的也算是大事,廷杖二十这种东西,其一是打下去皮开肉绽,不将养个半年好不了。其二是在皇城里,当着文武百官可谓颜面尽失,今后上了朝都未必抬得起头来。比起没有性命之忧的重伤,这种身心俱创恐怕还要严重些。

倪妙筠偷偷地摸出府邸,午后父亲回来以后都要小憩一个时辰,母亲则会去陪伴伺候,所以这时才是最好的时机。

回到紫陵城之后,除了在吴征晕迷时去探视过两回以外,从春日到秋中再未出过门。虽知外面的变化,却减不了对他的思念。

人言一日不见,如隔三秋。这半年对倪妙筠而言仿佛过了一世那么久,也像被困在府邸里一世那么难熬。

此前的事,她还忍得。吴征醒来,她松了一大口气,每日诵经却更加勤了。吴征开了青楼,她深知因由,自不会有任何责备。可吴征今日在朝堂上大损颜面,她再难以忍耐。

女郎翻过院墙时,心中甚至对表妹颇有怨气。虽还不明原因,表妹无论如何不能这么对待吴征。廷杖这种东西,是随便打得的么?她甚至有股冲进皇宫质问清楚的冲动。

不过比起去见吴征,这些又不那么重要。呆在府上时虽是日日思念,还不觉怎地,可一翻过院墙见到熟悉的紫陵城,那颗心就再忍不住拽着她向吴府里飞。

「伤了两回,总要去探望他一下。这半年多没去拜见掌门师姐,祝师姐和玦儿也许久未见了,顺道看他一眼之后,就去找同门姐妹们说说话……」倪妙筠找一堆理由,心慌意乱地自言自语。可是这些冠冕堂皇的理由并没让心情更平静下来时,吴府已转出街角。

府门紧闭,陛下下了旨不得迎客,哼,我是客吗?倪妙筠只觉今日看皇城内外异常地不顺眼,对旨意都升起不满之心,但做起来却不敢造次。施展轻功绕着吴府转了一圈,确信无人监视,才从北面小门处翻墙而入。

偌大的吴府居然全不设防,自己翻墙进来也没人阻拦,再一想对自己也熟识了,没拦阻也不奇怪。心中惶急来不及细想这些,又思量着还是先去拜见柔惜雪,脚底下却鬼使神差地朝吴征的小院走去。

小院里没有声音,可谓大出意料之外,照她猜测出了这么大的事情,诸女该当都在这里才是。一个女人三百只鸭子,吴府的女人们叽叽喳喳地说起事来一点也不例外。小院里居然悄无声息?难道吴征没事?

轻轻推开院门,屋门大开,隐隐然传出哎哟哎哟的呼痛声,倪妙筠耳力极佳,心又提了起来。她奔进屋里,只见吴征侧身躺在床上面向门口,隐见背后缠着纱布,正龇牙咧嘴地抽着冷气。两人一对视,吴征冷气也不抽了,挣扎着要起身,痛中带着惊喜道:「妙妙?」

来不及去计较他的称呼,倪妙筠又气又急两步抢近,右手按,左手扶,让吴征躺好道:「别乱动。你怎么那么傻,廷杖打你,不会运功护体么?伤成这个样子。」

额,这话还真的有道理……吴征反应极快,干笑着道:「鞭子,是鞭子抽的,运功护体也要受皮肉之苦。」

「我……我……」关心他的伤势,但要叫男子脱衣看看伤口的话实在说不出口,气恼道:「做什么挨了打?如果只是二十四桥院的事情,娘娘还不至于火冒三丈,你说给我听,我……我找娘娘说理去!」

「啊?不好吧……」

「一定要说,我气不过!」

「不是,我意思是挨打的缘由,你一定要听啊?」吴征大张着嘴,有点目瞪口呆的傻样。

「有旨意不能说吗?」见着了又无能为力,倪妙筠越发着急上火,只觉公道二字填塞胸臆,非得讨还不可:「我是偷跑出来的不能呆在这里太久,你快些说。」

「妙妙,你待我真好。」

「哎呀不要婆婆妈妈的,快说!」不知不觉间两只小手已被他捉去捏在掌心,倪妙筠任由他握着,又气又急,眼眶里都有泪珠打转。心中明明有关切之心,却不好说出口,也不知从何说起,那种憋闷之感着实难过,倒似在卧牛山上面对丘元焕时的无能为力。那一天,吴征把自己身上捏得四处青肿,还丢下山崖!可怎么都恨不起他来,反而刚一想起,被捏过的地方便发热酥麻。

「言不传六耳,千万不要说出去。」吴征做了个附耳过来的姿势,在一只玲珑剔透的小耳边,将昨夜的事情一五一十地说了个明明白白。

倪妙筠听得呆了,她原本板着脸,听到一半便万分古怪,再听下去面红耳赤,连为什么来这里,为什么要听这些,听了准备怎么办全忘得干干净净……

「就这么个事情,不知道娘娘是觉得害羞呢,还是,还是,嘿嘿,那个那个房事不谐。总之早朝我就挨了这顿打,你看看,打成这个样子……」吴征看着越说越气,起身就要脱衣。

倪妙筠本在羞涩之中,一见吴征动作手足无措。她羞急之下脸红之时,均是自洁白的脖颈开始,自耳边再向粉颊蔓延,配上错愕又倔强地与你对视的神情,实在动人以极。

吴征看得也是爱之以极,忍不住一个虎扑再熊抱而起,与女郎一同滚在床上。

惊恐的大眼睛,倔强对视的眼神,还有紧张得剧烈呼吸时微微张合的好看瑶鼻。吴征虽情动但不敢更多造次,只低头在她脸颊亲了一口,叹息着道:「为什么这么久不来看我。」

倪妙筠软趴趴地任他抱着,期期艾艾道:「我爹不让我出门。」

「哎,这又是为何?」吴征也是无奈,旁人家事实在插不上手。没见面时有千言万语,真见了面就尽在不言中,吴征注视着女郎只化作一句:「变得更漂亮了。」

「哼,就会说好听的骗人。」倪妙筠啐了一口,猛然醒觉:「你……你骗人,你哪里受伤了?」

「哪里没有?不信你去问问陛下我伤了没有,廷杖二十呢!」

「不说是鞭打的么?」

「额……嘿嘿,差不多,差不多……」

「你……气死我了……真的,真的没事?」

「这个嘛,你来了就没事了,不然心里一直痛着,还以为咫尺天涯,今生不得再见……咱爹爹怎地这么不通人情,莫不是要棒打鸳鸯?」

越说越是没个边,好在没有毛手毛脚,倪妙筠计较不过来。又想起卧牛山上他捏得人青紫的重手,情知他当时多么绝望才会如此,心中柔情无限道:「不会,谁都拦不住的……」

「那也是。」两人相拥着好生温存了一会,吴征忽道:「近来外头不太平,我准备先在府中躲一躲。待春暖花开,府里准备南行出游。来了盛国之后还未游览江南风光,这一趟要好好玩赏一番。原本我和家中说了要在紫陵城里玩上三天,这哪里够了?你一道儿来么?」

「要去到哪里?」

「一路向南,余杭城要去的,青苏城也要去的。我娘说当年她在护国寺里许了愿,如今愿望已成,正巧去护国寺还个愿。届时若游兴未尽再找好地方去玩耍就是。」

「我怕爹爹……」

「先莫管旁的,只说你想不想去。」

「要去。」

不是想,而是斩钉截铁的要,吴征也大为振奋道:「好!只要你肯就行,改天我去倪府下一封请柬,光明正大地与爹爹邀请你出行。嘿嘿,爹爹若是不肯……」

豪言壮语尚未出口又想起倪畅文可是文风鼎盛的紫陵城大才子,盛国首席大学士,太子太傅,遂语声一转悄悄在女郎耳边道:「爹爹文采华章名彰天下,跟他讲道理什么的不容易,万一弄他不过反为不美。咱们不可以短击长,要扬长避短。爹爹若是不肯,我就夜入倪府悄悄把你偷出来,且看倪府抓不抓得住我这位昆仑掌门,十一品高手!」

倪妙筠听得想笑,又觉暗夜偷香,实在有种说不出的刺激,居然心领神会地抿着嘴嘻嘻贼笑……

紫陵城的冬天对许多大臣而言过得并不容易。席卷盛国朝堂的风暴没有半点止歇的意思,官员的撤换伴随着升迁,甚至还有君臣之间的暗中角力。张圣杰大刀阔斧的清除旧弊,换掉尸位素餐者,还有此前支持宇王张圣博的部分首脑。

盛国既已不再唯唯诺诺,那么革除庸弱,选贤任能是必须要经历的阵痛。这个过程远比百姓见到,民间流传的要复杂得多。利益冲突时多少新仇旧恨由此而起?紫陵城就像风暴的中心,原本无人可以幸免。唯独被张圣杰下旨闭门思过不得见客,吴征与韩归雁也不许上朝的吴府就像一片世外桃源,全然置身事外,不得罪一人……

风暴并未因新年的到来,春暖花开而止歇,朝堂里仍是风起云涌。而此时的吴府已然悄悄地人去楼空,就像燕盛之战前夕一样,只剩下仆从们留在府里打点。

阳春三月,姹紫嫣红。一路傍花随柳,莺歌燕舞。出了紫陵城,一行人或乘车驾,或骑骏马,欢声笑语播了一路。

倪府偷人的事情终究没有发生,一封请柬上门,倪畅文居然全无阻拦,只回了封书信道:「蒙吴君盛情,小女自处之。」于是倪妙筠也光明正大地加入了春游队伍里。

「啪!」吴征意气风发地一拉【宝器】人立而起,又凌空甩了个鞭花遥指前方道:「出发!青苏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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