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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一章 惊天一笔 冠绝群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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薄纱般的水雾将这方天地笼罩在一片梦境中,湖心里的烟波山在清晨格外地旖旎温柔。桃林梨园里青叶沾珠,鲜花含露不说,坐落于山顶的天阴门这一派院落也都一派云蒸霞蔚。辅以这一带山势的千岩竞秀,山溪争流,比起从前的天阴门又何止清秀如画了十倍?

长夜漫漫终有时,不知不觉朝阳跳出了地面。天湖被照射得发出万丈光芒,也驱散了烟波岛上的薄雾。壮阔广袤的天湖上飞鸟翱翔,白鱼跃波,浪花翻卷,水映长天。

欢愉恨宵短。倪妙筠很少睡得这么香,这么沉,日光洒入窗棱她没有醒来,百鸟鸣啼也没有醒来,一直到窗外传来丝竹之声,她才朦朦胧胧地睁开惺忪睡眼。

一曲《清心普善咒》,似山间溪流之缓,心灵为之荡涤,烦恼尽去,一时忘尘。倪妙筠揉了揉双目,见吴征正侧身而握,不知何时自己的螓首已枕在他大臂上:「什么时辰了?」

女郎异常慵懒,鼻音腻腻,双臂痴缠着伸了个懒腰。吴征才笑吟吟道:「时辰不知道,就知道大体是个日上三竿。」

「啊?」倪妙筠大吃一惊腾地起身,锦被从她柔嫩的肌肤上顺顺滑下,展露了半边赤裸娇躯:「那么晚了,怎么不喊人家,哎哟……」

昨夜彻底尽兴一回之后,吴征并未索求无度,倪妙筠也满足无比,二人相拥沉沉而眠。欢好的时辰不算太久,可过程却激烈万分。倪妙筠身负高明的武功却是处子新破,这一着急起身,终觉胯间一阵异样,大腿内侧更是又酸又痛。

「不是迫不及待要让大家知道么?」吴征伸手在女郎胸前的腻滑肌肤上摩挲,依依不舍地起身道:「慢慢来,谁好意思笑你,你反唇相讥便了。」

倪妙筠瞪着大眼睛,乍听像是吴征在给自己鼓气,越想不越不对头。陆菲嫣韩归雁等人与吴征结缘良久,哪有什么可反击的地方?冷月玦玉茏烟当时也没那么不堪,冰娃娃可没让自己看出什么异样来,玉茏烟还去拜见了婆婆。至于瞿羽湘爱的还是女人,与吴征可没那么热烈。说来说去,能在反唇相讥时说出个一二三,有理有据让人信服的,唯独一个祝雅瞳……可那是祝雅瞳,这么大的事情,自己可是万万不敢自作主张地说出来!

想明了前因后果,倪妙筠才回过神来,胸前两团妙物就此被轻薄了好一会儿。她拍开吴征双手嗔道:「人家都急死了,你还作弄人家!」

「我没呀,你能反唇相讥谁,逮着她一个人说不就得了。」吴征口中随意答道,一双手不依不饶,就缠在那对笋乳上享受丰绵弹滑,怎么也不肯被拍开。

「哎呀,人家说正事……咦?」倪妙筠娇嗔不依间忽然灵光一闪。吴府女子多,个个都聪明伶俐,一个人想辩解得过她们,莫说没道理,就算有道理又哪里辩得过来?自己唯一能【说得过】的只有祝雅瞳,可不就是只要把她【说服】了,余人哪里还会再多嘴?

想通了其中道理,倪妙筠白了吴征一眼。倪妙筠也是心思缜密,聪慧机灵的女子,可是在吴征面前时便时常反应不及。除了与韩归雁一样,女子到了喜欢的人面前容易变得【笨笨】的,也因吴征做事不依常理,奇招迭出,让人难以捉摸。

情郎的本领出众,女子少有不欢喜不与有荣焉的。倪妙筠芳心窃喜,终于发觉美乳又教情郎把玩了好一阵,这下终于跳了起来撒娇道:「好了啦,莫要再折腾人家,快帮人家着衣打扮。」

描眉画目,倪妙筠从前做得并不多,以她的天生丽质,再好的胭脂水粉也无甚增色,因此每每需要上些妆容时都有些不耐烦。今日画起妆容来不仅耐心细致,还觉甚是有趣。虽是匆匆忙忙,吴征除了递些用品也帮不上什么忙,可与她一同坐在镜前,欣赏她梳理云鬓,略施粉黛,个中情意缠绵难以言表。

梳妆完毕,倪妙筠才强撑着酸麻的双腿,迈高了膝弯,足胫上那只栩栩如生的翠鸟在裙角下若隐若现,一如她平日行步的模样。可是吴征见了便笑,倪妙筠撒了会娇,也知【身体不佳】,强撑无用,索性不再装模作样,气嘟嘟地出了小院。

院落之间的石板路多置有桌椅凉亭,冷月玦清早起来就给柔惜雪请了安。柔惜雪昨夜梦中全是昔日同门,以及那曲笑傲江湖,见了冷月玦便又央她再奏一遍。

冰娃娃见师尊心神不宁,按孔吹箫时便放慢了节奏,以轻缓柔和的清心普善咒助她安定心绪。柔惜雪自是极爱,闭目听了一遍又一遍。冷月玦见状也不停下,翻来覆去,缓缓悠悠地演奏。烟波山上的丝竹之声正自她口中而出。

冷月玦音律大进,吹箫时心绪虽曲起伏,原来一派光风霁月,全身心都似虽山风溪流飘荡。但倪妙筠出了院门,她便忍不住「噗嗤」一笑。

笑声之突然,连玉箫都来不及从口中取下。噗嗤声就此灌入箫管,曲调乱作一团不说,玉洞滴露也发出如竹中空的喑哑之声。倪妙筠见状,一脸侥幸瞬间绷了起来,瞪着惊恐的大眼睛,嘴角却也有一丝好气又好笑的笑意。

原来她双腿酸麻,行路时颇不自然,尤其大腿内侧更是酸得发疼。为了缓解这片肌肤的酸痛,不得不小腿与腰胯多多发力。如此一来,不由就扭腰摆臀,行路姿态比起平日要妖娆许多。倪仙子的风情可与搔首弄姿向来无关,难怪冷月玦见了会失声而笑,若不是箫管在手,只怕要捧腹绝倒。

吴征未起,诸女也都在小院中等候,闻了院门打开的吱呀声与忽然岔了气的箫声,也都一一出得门来。但见吴征笑吟吟地与手足无措的倪妙筠在她的小院前并肩而立,心中俱都明了。倪仙子早就动了真情,吴征悄无声息地奉上天阴门一座,这般大的惊喜让女郎再也没得半分抵抗之能,就此投入情郎怀抱,也在情理之中。当然,能猜得到倪仙子是主动为之的尚在少数。

「当与掌门师姐禀报一声。」祝雅瞳嘴角含笑,以目光止住诸女几乎忍不得的笑意,携起倪妙筠的柔荑。

吴府上下,含羞带臊的女子不是没有,但像倪妙筠这么容易惊慌的唯她一人。倪仙子可是向来以冷静得近乎冷酷,坚忍刚强,刺杀无情着称。见到她在府上这般模样,实在谁都忍不住想笑。

「是。」倪妙筠早已羞得不敢抬头,任由祝雅瞳拉着她来到柔惜雪身前,忸怩了片刻,才忽然抬起头来道:「禀掌门师姐小妹与吴掌门情投意合愿结百年之好。两家也曾提过亲小妹并无异议望掌门师姐成全。」一句话一气呵成几无顿点,说完之后,脖颈又开始弥漫着粉色,香唇紧闭,紧张得像要立时晕过去一样。

柔惜雪百感交集地起身,携着倪妙筠的手道:「都好,都好,你们想要做什么,师姐只盼能尽绵薄之力,哪里还会不许。妙筠这么漂亮,能寻得绝好的归宿,师姐心里只有高兴。」

「谢掌门师姐。」倪妙筠终于松了口气,今日第一次在众人面前露出笑容来。

「令尊令堂……允了么?」

「还不能和他们说呀……」倪妙筠又紧张起来,螓首与柔荑齐摆,吃惊着道:「只是提了亲,其余诸事家中还未知……请掌门师姐可怜……」

「哦~~」柔惜雪也露出揶揄的笑容,俄而又转为欣慰之笑道:「天阴门重生之地妙筠有大喜事,这是列祖列宗护佑,吴掌门青眼有加。师姐虽愚笨,人情世故还是懂得一些,妙筠只管放心,万一遇见令尊令堂,师姐不会多嘴。」

把自己和天阴门列祖列宗相提并论,吴征有些无奈地挠了挠头。一份再造之恩当得上这些,但是被人顶礼膜拜一般千恩万谢,吴征着实不太适应。但掌门师姐待吴征如此尊重,落在倪妙筠眼里便倍觉荣光,不由紧张之意大减,回头向吴征感激地望了一眼。

柔惜雪双手合十时将倪妙筠的小手一同合在掌心,念了段祈求佛祖祝福与护佑的经文。从前天阴门荣光显耀之时,柔惜雪常以此为些达官贵人家的孩童赐福。每逢此时,较之人前尊荣,人后却是深陷魔手朝不保夕,自她登上掌门之位起,竟从无一回【赐福】时心甘情愿。

唯独这一回,不仅诚心诚意,还心安理得。

今后不需再违心对贼党奴颜媚态,也不会有人要她一个失了地位与武功的常人【赐福】。此刻再没有高高在上的天阴门掌门,只有为情同手足的师妹祈求一段美满姻缘的同门师姐。

柔惜雪念完了经文睁开眼来,当是闭眼久了,眼前的视线一片模糊,黑白难分。她朦胧的目光黯然伤神,幸亏神智清明,不像坏了倪妙筠的大好心境,忙展颜笑道:「师姐唯有一片心意,师妹莫要嫌弃。」

她武功全失之后,一点点细微变化全在这一众高手的眼里纤毫不漏,诸人见之亦觉心酸。这一句唯有一片心意,也可说仅有一片心意,可知她已身无长物,自认废人一个。人心之所想,尤其意志消沉之时,一言一行莫不透露出内心的点点滴滴。天阴门重生虽是大喜,却不是她努力所得。从今往后天阴门延续香火,都要落在两位师妹与徒儿身上,也与武功全失的她没有太多干系。她只不过是见到了这一切,仅此而已。她已经尽力地打点精神,想方设法地尽一份绵薄之力,可是她知道,自己能做的极为有限,甚至可有可无。

倪妙筠方才的羞意与喜意一时尽去,掌门师姐往日是何等人物?现下落到这般田地。怜惜,恨意,哀伤齐齐而起,又觉悔恨。自己现下可谓春风得意,可天阴门不过刚从废墟之间立起,若欲重振山门还有无数事情要做。更不用说师门大仇未报,掌门师姐无时无刻不在炼狱中煎熬。女郎心中懊恼,竟也落下泪来。

「傻瓜,开开心心的时候,又哭什么了?」柔惜雪武功虽失,察言观色的本事不曾落下。倪妙筠从兴高采烈而至落泪全因自己之故,她心中更加难过,又找不出言语宽慰,只能说出这等毫无作用的话。

倪妙筠心中更加黯然,她也不知该如何是好,忽觉自己肩头被搂了搂。「柔掌门得闲么?在下冒昧,想请柔掌门清谈片刻。」女郎回头,见吴征立在身后,搂肩宽慰的正是爱郎。他嘴角挂着自信又淡然的微笑,仿佛一切都尽在掌握。在这座似乎凭空变出的天阴门里,此时此刻,他神通广大,似乎就没有能难倒他的事情。

「但凭吴掌门吩咐。」柔惜雪赶忙起身鞠躬着道。

吴征皱了皱眉,对柔惜雪卑躬屈膝之举并不喜欢。他也知柔惜雪感念重建天阴门之恩,又无以为报,只能执恭敬之礼,一时也不好数落,遂伸手道:「柔掌门请。」

「是。」柔惜雪又是一躬身,半低着头随在吴征身侧。吴征莫可奈何,只能回头朝祝雅瞳,倪妙筠,冷月玦做了个无奈的鬼脸。

天阴门前殿俱是佛堂,大大小小共有十三座。吴征与柔惜雪信步而行,直到正中的大雄宝殿时,才拐头入内。

过去,未来,现在三座佛祖金身矗立,颇有巍峨庄严之感。吴征取了三炷香在油灯上点着,却并未跪拜,向柔惜雪问道:「柔掌门还带着那串念珠么?」

「贫尼随身携带。」柔惜雪取出那串刻着已故同门名字的念珠呈上,嘴里又念念有词,似在向泉下有知的同门报以天阴门重建的喜讯。

吴征接过念珠,待柔惜雪默念完了才自言自语道:「佛家有云,放下屠刀立地成佛。我知道这是一句劝人向善的话,只是佛祖留下的经文这么说,大体是佛祖自己的意思了。小子无理敢问一句,为何好人行千般善事,未能得正果。坏人作恶无尽,只需悔改,从此不作恶就能抹平昔日的一切,立地成佛?」

他越说越是激动,又向柔惜雪道:「晚辈斗胆,敢问柔掌门一句,若是霍永宁,向无极放下屠刀诚心悔过,就此得成正果,柔掌门肯不肯?服不服?」

柔惜雪面色大变!她修行日久佛法精深,可成年后又迭遭大难委身贼徒。佛法是她安身立命,甚至还能活在世上的根本。多少个煎熬的日夜,都是佛祖安宁人心的经文抚慰着她伤痕累累的内心。但是在内心深处,她同样有无数的疑问,无数的不解,只是从来不愿也不敢去深思。

吴征这一句话直指内心深处,以吴征现下对天阴门的恩德,问话轻易不能不答,此举形同逼迫。柔惜雪脸上白了又白,咽喉起伏几度,红唇不住颤抖,始终说不出口。

「其实柔掌门也知道,他们可以的……若是霍永宁一统天下,从此他就是开国圣君,立地成佛,受人万世景仰。那些在他屠刀下的冤魂,自是永世不得翻身了。」吴征拿起香案台上的杯卦,仍是形同自言自语道:「霍永宁这种人,能不能成正果?小子想向佛祖问一卦。」

与往日天阴门的大雄宝殿不同,这里的香案上共摆了七对杯卦,各具其形。有半月,有牛角,有阴阳鱼,有犀角,有青竹节形等,吴征随手拿起那对牛角形杯卦。

「不要。」柔惜雪骇然之下猛扑上来一把夺走吴征手中的杯卦,这一下发力太大,夺得杯卦之后一个踉跄倒在地上喘息不已。而吴征在这个过程中没有还手,也没有丁点的阻挠之意,一代天阴门掌门,有数的绝顶高手变得全然弱不禁风。

「柔掌门怕佛祖宽恕霍永宁的罪业?」吴征见柔惜雪的模样,亦觉心中不忍。他深知一个人从云端跌下是怎样的感受,若不是背负血海深仇,还有许多心愿未了,柔惜雪早就自决于人世。

一柄木鱼鼓槌伸在自己眼前,柔惜雪一呆,抬头见吴征目光中的同情与哀戚。她握着木鱼柄借力起身,在吴征面前的蒲团处盘腿坐下,道:「贫尼……不知……」

「上一回去拜访柔掌门,匆匆又过了一年……」那是出征之前,与祝雅瞳一齐去她居住的小院。吴征悠悠道:「有些心里话,不知道柔掌门在佛祖面前,能否坦诚相告?」

柔惜雪纠结默然,她青灯侍奉佛祖多年,最惧怕的便是仇敌的所作所为会被佛祖所原谅,也是她始终无法面对之事。

吴征见状又道:「晚辈虽未曾侍奉佛祖,但一向在心底敬重。佛宗劝人向善,所以说放下屠刀立地成佛。可世上万事万物,哪有可一言以蔽之的?林林总总俱有无数的因由。就说这一句放下屠刀立地成佛,究竟是劝恶人回头,还是去劝修不成正果的好人去作恶?柔掌门修为精深,当明白个中道理的……」

「贫尼愚钝,谢吴掌门教诲。」柔惜雪忽然面色一松,向吴征行了个礼,双手合十道:「出家人不打诳语,也要因事而为。佛祖面前,贫尼愿答吴掌门问话,一片赤诚绝不敢隐瞒。」

唯物论与辩证法的大道理,的确是世间最难以辩驳的理论之一,柔惜雪怎会听不懂?一时还颇有醍醐灌顶之感。吴征也不咄咄逼人,继续去数落佛经里有失偏颇的妄言,又拿起那串念珠道:「晚辈想在上面加一个名讳,不知可否?」

「吴掌门请说。」涉及同门名讳的念珠,柔惜雪并未表露出但凭吩咐之意,而是要听听再说。

「孟永淑。」

柔惜雪面容一愕,眼眶中瞬间布满了泪水,合十闭眼时泪湿双颊,哽咽着道:「贫尼愧对孟姑娘,也愧对吴掌门。孟姑娘已仙逝,自当为她尽些心力。」

「柔掌门倒不必自责,晚辈从未因此事怪过你,相信孟前辈也不会。」

「吴掌门以德报怨,贫尼不敢因吴掌门宽恕,就自销罪业,罪业终究是罪业。孟姑娘终其一生都不知是因贫尼而受灾,但罪业仍是贫尼的。」

「那也由得柔掌门。」吴征慨然,柔惜雪终于肯说些心里话,对他而言至关重要。往日那么多恩恩怨怨,若不能彻底说开了,今后难以同舟共济:「总之晚辈没有怪罪过柔掌门。设身处地,若是晚辈当年遭逢这一切,通盘权衡之下,也会做同样的选择。」

世间安得两全法,虽说总会待一边有所不公,抉择之时都是这般无奈。柔惜雪虽不愿卸下罪业,听得吴征谅解,也不由面上一松。她执掌天阴门多年,当然知道吴征所说的这番话用意在于打消自己最后的疑虑。此前在吴府虽不闻窗外之事,冷月玦时常与她说些时令新鲜事,也知吴府从朝不保夕,到现在重新巍然而立。吴征的志向她从前并不清楚,现下在大雄宝殿内,在三世佛祖面前,吴征也像豁出去一样,即使得罪满天神佛,也要说出必为之事。

「佛祖慈悲为怀,或许会原谅霍永宁。但是晚辈不肯!他若是能放下屠刀立地成佛,晚辈就不让他放下,不让他成佛!不仅天阴门,还有昆仑派,孟前辈的累累血债全都算在他头上!」

吴征左手举起念珠串,被日夜摩挲的念珠油光发亮。大雄宝殿里金身塑像的佛光之下,柳寄芙,索雨珊,郑寒岚等人的名讳亦似散发着暗淡的光芒。他的右手又拿起一副杯卦,先前的牛角杯卦被柔惜雪夺走,这一回吴征拿起的,是一副最为朴素的青竹形杯卦。

「晚辈要问佛祖,到底允不允霍永宁这种人放下屠刀立地成佛,这世间到底有没有公理在!」

「求……求吴掌门莫要这么做……」

「晚辈一定要问!」

「若是……若是……佛祖允了呢……」

「那就是佛祖错了!」

「佛祖错了……佛祖错了……」吴征心绪激动,话音在空旷的大殿里回荡。片刻后他涨红的脸慢慢平复下来,缓缓道:「晚辈只想问柔掌门一句,晚辈只想问柔掌门一句,天阴门诸位前辈的仇,柔掌门还想不想报?」

柔惜雪剧烈地喘息,十根手指都深陷至蒲团里,声若啼血道:「惜雪……恨不能生啖贼人血肉,为师妹报仇雪恨!」

「好。」吴征低声却坚定无比道:「只需通力协作,我们的大仇一定能报!」

「啪嗒~~」杯卦落地,晃动,停止,两面为阴。吴征收起杯卦在桌面摆好,长舒了一口气道:「佛祖有灵,也知世间若无惩恶扬善,则无善恶之分。柔掌门可以放心了?」

不仅柔惜雪去了胸中最后一个块垒,吴征也终于放心。从她赌咒立下恶毒的誓言时不再自称贫尼,而是【惜雪】的名讳,吴征便知她余生所有的志愿,就只有全心全意地剿除暗香零落贼党一途。

没有了武功的天阴门掌门又有何用?吴征却想起了脑海中遥远的前世记忆。

那只被称作【红魔】的球队,再经历了一场空难,队中球星身死过半。这只球队在废墟之上重生,十年之后登临欧洲之巅。吴征不是这只球队的拥趸,但每当脑海中浮现这段记忆也觉热血澎湃。

在他看来,二十年前的天阴门就该倒塌。但是柔惜雪以一己之力扶大厦之将倾,又培养出无数出众的门人弟子,天阴门始终鼎盛。若不是收祝雅瞳之累,天阴门也不至于被燕国皇室与暗香贼党两面夹攻,轰然倒塌。话说回来,这世间又有谁能在这两家势力面前安然而退?没有。

像柔惜雪这样的人,岂是一个绝顶高手所能衡量?她能带来的东西太多,太多……

「晚辈见柔掌门衣上有水迹。夜露深重,还请柔掌门保重贵体,天阴门既已重建,时刻都会在这里,缅怀也好展望也罢,不急于一时。顺道说一句,柔掌门方才夺晚辈杯卦的手法,晚辈破解不得,也躲不过去。」吴征微微躬身拱手,留下柔惜雪痴痴地在佛堂里思绪万千。

……………………………………………………………………

烟波岛方圆足有十二万亩,放眼整个华夏大地的湖中岛,无出其右者。

除了天阴门,岛中还有诸多胜景。一行人在岛上沐日浴月,朝游岛中胜景,暮归天阴门安歇。一连三日,在烟雾无际,妩媚多姿的天湖与烟波岛上,烦恼尽去,乐而忘尘。

这一日天际放晴,用了早膳,吴征便一脸神秘地领着众人来到口岸崖边落座等候。诸女情知是他口中所言的【贵人】将至,又听祝雅瞳言道:「廿八日,宜上任,会友,入宅,挂匾。莫不是今日终于要领我们上昆仑派去了?」

吴征知道瞒不过这些聪慧家眷,回头仍是笑了笑,可激动之情已溢于言表。以他现下的修为涵养,早已可做到喜怒不形于色。今日这般模样,除了与亲人一道不需隐藏心事之外,也因太过重大,难以自持。

碧空如洗,湖面微澜,碧绿的湖水上忽现一座楼船,由远及近直朝烟波岛口岸而来。

吴征起身领着家眷来到口岸。楼船停下前除了几名船夫,余者都已远远遣开。此时船夫在岸边拉好了缆绳,铺好跳板也急匆匆地离去,楼船上才鱼贯下来五人。

张圣杰领头,费紫凝与花含花随后陪侍。落后的一人须发已白却精神矍铄,目蕴神光,在吴府这一众高手眼里,老者举手投足俱含有排山倒海之力。另一人则是士子装扮,五绺长须,长眉凤目,儒雅谦和。

「陛下。」

「吴兄啊……」张圣杰赶上两步拉住欲行叩拜之礼的吴征道:「都是自己人,吴兄不必如此。」

「陛下再造之恩不敢忘,请陛下成全。」

「这……些许小事,那吴兄大破燕贼的援手之恩,又要如何来谢呀……」张圣杰坚决不允,在他眼中,区区一座烟波岛与吴府里的藏龙卧虎比起来,又何足挂齿?

「好。」吴征哈哈一笑,又向费紫凝与花含花见礼。

费紫凝福了一福,歉然道:「先前在朝堂对吴先生无礼,还请先生见谅。」

「额……还要谢过娘娘为我吴府脱离无边俗事才对,哪敢有半分怨言。」

「先生不见怪就好。」费紫凝挑眼一看满面窘迫,站着手足难安的倪妙筠露齿一笑:「表姐也莫要见怪,嘻嘻……」

皇后的娇笑可谓难得一闻,倪妙筠却更加慌了。幸亏吴征赶着又去拜见老者道:「见过费前辈,先前援手看护吴府之恩,一向还未与前辈致谢,小子之过。」

费鸿曦捋着长须,声若洪钟道:「些许小事不足挂齿。其实老夫不出手,吴府也能安然无恙。老夫躲在暗处见了栾公主的【九转玄阳功】,林仙子的【无垢洗髓功】,大开眼界,说起来还要多谢贤侄这份美差才是。啧啧,英雄出少年,英雄出少年!」

吴府遭袭,府中留下的高手同心协力,连栾采晴与林锦儿都出了手。能得费鸿曦一句称赞,对这两位在武道上已无力寸进的女子而言,已是极大的荣耀与肯定。至于天下第一高手口中的英雄出少年,则不知说的是吴征,还是张圣杰,亦或二者均是。

帝后妃与国师都还好,吴征侃侃而谈,第五位士子却让他有些紧张,还不由自主地搓了搓手才前往拜见道:「见过倪大学士。」

「爹……」倪妙筠红着脸站到士子身旁。这位士子正是倪妙筠的父亲,辅臣大学士倪畅文。张圣杰几乎什么事都能答应吴征,唯独吴征想要个博士名衔,张圣杰也不能一人做主,还要问过倪畅文才得定论。这位大文豪在文坛的地位与声望之隆,可见一斑。

「嗯。」倪畅文扫了女儿几眼,向吴征道:「小女玩心大起,又急着要来看新落成的学艺门派,一路给吴祭酒添麻烦了。」

吴征缩了缩肩膀,心中有鬼,那是绝对不敢与未来老岳丈对视的,忙赔笑道:「没有没有,倪仙子赏脸一道出行来烟波岛,幸何如之。」至于倪畅文称他祭酒,分明以文坛同辈见礼,今日免不得要有一场考校,看起来像是要顺道把博士名衔的事情给办了……

一行人见了礼,又是互相知根知底,不需有太多礼节,遂一道向烟波山行去。

迈上阶梯,举目四望一片水天一色,极目不见天际。张圣杰心胸一阵爽朗,遥想一年前与吴征携手并肩与燕国一战取得大胜,不仅让燕国伤了元气一时无力南顾,还扫平祸患就此坐稳了帝位。两位不世出的少年英杰完成了件不可能的奇迹,在阔比汪洋的天湖湖心,张圣杰豪情壮志填塞胸臆,情不自禁地引吭大啸。他武功平平,仅为了强身健体,但啸声却如蛟龙出渊,壮烈豪迈。

「倪学士,吴兄的眼光选中这片风水宝地。朕还是第一回来烟波山,见此情此景不能自已,思绪万千不知从何说起,不知倪学士可有感想?」

「回禀陛下,吴祭酒眼光独到,在此地办学立派可谓以华章入胜景。从此烟波山不仅有景,更有灵!此地是昆仑大学堂所在,臣不敢喧宾夺主,还请吴祭酒先展大才才是。」倪畅文看着严肃,实则人情世故无所不通,看他府邸上的那副楹联便知不是个书呆子。这一番对答分寸拿捏极佳,需知世间能接受张圣杰与吴征这种怪异关系的就不多,他还能两边都不得罪之下,话语间各依其位,更加难能。

吴征却知这一席话算是正式给自己出了个题,倪畅文今日分明有心要定下这博士之位。一来昆仑大学堂已落成,祭酒是不是博士,干系甚大须知整个盛国也不过只有八位博士而已。二来当着张圣杰的面,如果吴征是个欺世盗名之辈,胸无点墨,他拒绝起来也好有个见证。

比起这些大文豪,吴征的学问底子远远不如,但他现下却信心十足。为了顺利迎娶倪妙筠,这一关必然要过,也早早开始准备。俗话说熟读唐诗三百首,不会做诗也会吟。吴征闲暇间把脑中那些数千年的华丽篇章翻来覆去不知默念了多少回,倪畅文再怎么出众,自己寻章摘句,总能答得上来。也没准备能压过这位大文豪,只消能应得上,这一关便能过了。

「晚辈斗胆请倪大学士出题。」谦让之风不敢逾矩,吴征作为末学后进,当然要让倪畅文出题。此刻他对自己的【才华】无比自信,双目淡然而明亮,竟然生出一股【腹有诗书气自华】的气度来。

「嗯~」倪畅文背着手,见这里湖天一色,波澜壮阔,身边更是两位不世出的少年英杰。回望历史长河,总是时势造英雄,只需世易时移,总有英雄人物应声而起,创不世功业。而这两位少年英杰,偏生在大势已定,盛国将逐渐败亡之时,猛然奋起,竟欲英雄造时势。且首战便立奇功,改变了国运,也将时势生生拐了个小弯。

无论未来的结局如何,这两位少年英杰都会在世间掀起惊涛骇浪,也必将在史书里留下浓墨重彩的一笔。

倪畅文心潮澎湃,生于乱世,随英雄之主,即使文人也会豪情万丈。他伸手遥指天湖湖面道:「南桥头二渡如梭,横织湖中锦绣!请吴祭酒赋下联。」

「咿~」或娇柔或奇异的赞叹声响起,大学士出手便见不凡,即使只是一副上联也让人惊叹。

他手指之处,两艘渔船正在湖中划动,留下两道水迹。原是普通之景,天湖上日日可见,可他以船只比梭,将天湖比作锦绣。更隐隐然有将张圣杰与吴征比作这两只江山之梭,正织锦于天地间之意。个中寓意,气魄,无一不绝,就连溜须拍马都已达极致!看张圣杰笑得合不拢嘴的模样,就知倪畅文随口一句上联的功力。

上联如此之难,吴府上下都担忧吴征对不上来,有损颜面。倪妙筠更是紧张得捏紧了粉拳,心中不断埋怨父亲太过较真,一下子就弄出这么难对的上联,万一对不上可让吴征怎么办?若让倪畅文知道她心中所想,不免要摇头苦笑女生外向……

吴征暗道一声惭愧,果然文学是有共通性的,即使在不同的天地,大豪们的胸襟之下一样会有类似的华章。他拱了拱手指着西面,那里正是青苏城护国寺的佛塔道:「晚辈试对一句:西岸尾一塔似笔,直写天上文章。」

「好,好……娘,大师兄真棒!」顾盼一时激动得蹦了起来。

吴征对出来之前,想必人人心里都捏着把汗,对出来之后才能松上一口气。且吴征不仅对得快,比起惊艳的上联,下联无论在哪一方面都不差。小姑娘所不知的是,除了吴征这一番胸襟气度之外,更以一对之。内里的含义,江山只有一位主人,吴征现下所做的一切有自家的道理,江山却是不会去争的。

「陛下,吴祭酒大才。若以文学而论,臣与吴祭酒只可平辈论交,同年相称,不敢以长辈自居,更不敢对吴祭酒博士之名有异议。」倪畅文居然生起心悦诚服之感。这一副上联本可称他生平得意之作,吴征的下联堪称锦上添花,这一副联足以成千古绝对。

若单以辞藻华丽或是行文诡奇而论,这副联算不上什么,妙就妙在应景。卧薪尝胆多年之后,刚刚率积弱的盛国击败强大燕军,正踌躇满志的盛皇面前,织锦湖中,书写天空,所谓英雄造时势,不外如此。

「若非吴兄与倪大学士,哪里会有这样的佳作。」张圣杰反反复复念了几遍,对这幅联简直爱不释口:「吴兄,倪大学士既无异议,就要称吴兄为吴博士了……」

「哈哈,哎,这怎么好意思……哈哈……」

不明吴征为何会对博士二字如此敏感,也没得深究,一行人便向烟波山北面行去。途中路过天阴门山脚桃林,张圣杰特意向柔惜雪道:「今日是昆仑派的大日子,朕回头再瞻仰天阴门,柔掌门勿怪。」

皇帝谦和而礼数周到,柔惜雪心知这一切不过是吴征的面子,忙合十答礼:「谢陛下厚恩。」

比起优美如仙乡,浪漫如梦境的天阴门别院,坐落于烟波岛北面的昆仑大学堂便少了些脂粉气。山坡脚下是大片大片的田埂,足有三万余亩地之多。岛上大多都是怪石,这一片的土地最是肥沃。

吴征指着田埂道:「今后若有学子门人家境贫寒,就可着他们来此耕作。所得弥补些日常支用,躬耕田亩的隐士高人不少,也不算埋没了他们。学堂有此根基之地,平日用度都可自给自足。若还有缺,再到南面多种些瓜果,置办些渔船打渔,不需外力衣食无缺,方为长久之计。」

原来天阴门山坡上的果园还有这等规划,吴征思量周全,看来昆仑派在这里建大学堂,的确有广招学子之意。昆仑派今后不仅是座武林豪门,更要文武双修,百艺齐放。

上了山坡,昆仑派的山门跃然眼前。吴征当了掌门,昆仑派也改了新制,就不能依从前昆仑山上的屋舍依样画葫芦。如今屋舍连排成片,错落有致,都是吴征重做的规划。吴征也是第一次来,见到熟悉的山门心潮起伏,不由可惜林锦儿未能一道同行。

「昆仑世代忠义,能在烟波岛上重焕山门,大盛何幸!」张圣杰亲自从行囊中取出笔墨纸砚,在石桌上摆好,又取来清水亲自磨墨道:「吴兄,山门还没有楹联,请吴兄题之。」

「世代忠义,遭逢大难,昆仑之魂岂可就此而改?岂能就此而忘?」吴征接过沾了浓墨的大笔,双手捧给朱泊道:「请朱师祖手书。」

「哈哈,哈哈,好,好。」朱泊大笑,他的一手狂草已能登堂入室。当下更是取下腰间的酒葫芦,咕嘟咕嘟将两葫芦美酒全数灌进口中,闭目养神,微醺之间酝酿着草书笔意。

「贼徒为害世间,昆仑与其誓不两立。我师奚半楼一生侠义,贼党欲污昆仑,我师与一众长辈以鲜血洗刷污名,至死不悔。他们的遗骸至今难寻,但天为被,地为床,英魂于天地青山绿水之间,不愧侠义之名。我吴征以师门为傲,以师门长辈为傲。我吴征在此立誓,必将贼党斩草除根!」

吴征心绪万千,遥想那位曾在民族大难面前慷慨就义,以鲜血唤醒民族之魂的伟人发出的振聋发聩之言:「有之,自嗣同始。」师门长辈们并未为了民族之义,但在师门危难之前,亦抛头颅,洒热血,壮怀激烈丝毫不逊。

「一住行窝几十年,蓬头长日走如颠。常怜世间众生苦,不羡莲舟太乙仙。无物可离虚壳外,有人能悟未生前。出门一笑无拘碍,云在昆仑月在天!」昆仑山上英烈豪气纵横,陆菲嫣从未忘怀,值此之际,美妇忍不住吟出他们慷慨赴死的诗句。

吴征亦跟着默念即便,沉声庄严道:「师祖请执笔。我自横刀向天笑!」

朱泊猛然睁眼,浑浊的双目居然精光四射。「好!」地大喝声中,朱泊灵猿般飞身而起。被这一句豪情四溢的诗句一激,胸中笔意掀天,手中大笔如风,落毫如云烟一气呵成!

「去留肝胆两昆仑!」

昆仑旧址已毁,却于此地新生,不变的只有门派侠义之魂。朱泊再度飞身而起,一行狂草大字豪兴纵横,宛如凤凰涅盘般的辉煌灿烂。

吴征心中亦涌起一股难抑的冲动,居然不管不顾地拿起一杆墨笔,在山门旁空白的石碑上写下两行大字,以为昆仑之魂。

【侠之大者,为国为民。侠之小者,除暴安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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