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十九章.云海城
当夕阳映照在吴中山菊坪上时，何芷从山口处走了下来，她的身后是一片狼藉，而她的眼前是比一片狼藉还要惨烈的修罗地狱。
她的面前，空旷的菊坪已经消失，取而代之的是一座恢宏的神殿，通体由人骨搭建，所以它飞檐斗拱皆尖锐峥嵘，上边刷着血的漆料，故而每一寸都鲜艳斑驳，这建筑上下伸出无数的骨刺，每一根上都挂着一个小小的，人皮缝制的娃娃。
何芷揉揉眼睛，她的双眼有些红肿，好似是哭了一宿的样子，然后她皱起鼻子闻了闻，让她感觉挺奇怪的是空气里没有任何腥臭的气息，反而有种怪怪的香气，就好像点燃的香料。
何芷摇摇头，走进神殿，只见大殿正中供奉着用肉和内脏堆积并雕刻出的奇怪神像，在神像那足足塞了一千颗眼珠的瞳孔下，宋家的夫人赵茗坐在一人家遭瘟嘛...人家不是也帮了我们不少。”黄安一边说一边下意识用手摸后脑勺上的包，“要不是他，你我怎可重逢？而且正所谓北上者，火伐水，不祥，需东进取一丝木气旺火而制衰水...这话不正是你说的吗？耿神仙？”
黄安身后，驴子跟前的算命老头闻言真想抽自己一个大嘴巴。
黄安转而对跟在驴子后边的小侍女说：“珠子，别玩驴尾巴了，赶紧过来，我们要下山了。若我没记错，咱家那块雀栖松枝石就出自东海，有意思，有意思，这一次正好搞俩水玉玩玩。”
艾珠低着头不去看黄安：“少爷您还说呢，您竟然把雀栖松枝石给弄丢了，连带弄丢的还有一大把银票，还有我的契书呢！您当时还不如和之前一样把箱子交给我呢，这下好了...等到了云海城我得找找有没有短工能做，不然我们都没钱去东都了。”
“你好意思说，不是你在山沟里睡觉，老子会被那个小妮子整的那么惨？哦对了，那个小妮子说真的还是你搞过来的！”黄安郁闷道，又不由摸摸小臂，虽然在黑袍老道的帮助下手臂、胸口和腿上的伤现已痊愈，但不知为何，想起那少女的面容，这仨地方还是隐隐的生疼。
还得想办法把我的包拿回来。黄安心想，一扭头，却发现少女一脸伤心的模样，只好出言安慰：“罢了不知者不怪，走吧，据闻云海县水玉饰品天下独绝，下去给你买点。”
被黑衣老道抓过来的算命先生心情本就不好，此时再看这一对主仆彼此调笑——在他看来是调笑——就更加的情绪不佳，于是出言嘲讽：“黄小爷，这云海水玉是天下名宝，其价高昂，您现在身无分文之财，就连三餐都成问题，您还有啥钱来买水玉啊？”
黄安将手中的长剑往地上一戳，算命老头和毛驴都吓了一跳，还以为这位主要暴力行事，却不料黄安只是掏了掏右手的袖子，然后摸出了一张折好的银票。
黄安随手一抖，银票就展开来，剩下的一驴俩人六个眼看过来，发现这是张很大的银票，足够寻常人家一生安身无虞。
“知道吗？”黄安呵呵笑，“这男人啊，成熟的标志就是会给自己的藏私房钱。”
算命老头和毛驴目瞪口呆，黄安大笑愈发得意，却突然感觉身上一冷，再一看，只见自己的小侍女正面无表情地看着自己。
“呃，珠子，你听我解释...”接下来的半个时辰，黄安一直在重复这句话。
大承天下，方圆万里，都市星罗，有名城七十又二，其中小若涓埃者，即云海城，云海幅员比之东都，金梁，如细砂比之昆墟云断，云海子民比之青州，泰安，如谷粒比之麦场粮仓。
“当然事实并没有那么夸张。”眼见解释道歉均无果，黄安也只好换了个话题，他带着众人一边往山下走一边说，“不过云海的确是七十二名城中唯一一座小城，而云海之所以可以位居名城之列，原因就在于水玉，这里这个地方，是九州水玉蕴藏最为丰富的地方，就算其他七十一城加起来，也不如此一地。”
黄安伸开双臂：“朋友们！看看这些小山丘，看看这些草甸，树丛和野花，在它们下边，在黑漆的地底，在岩脉和泥土之间，埋藏着这世间最古老的珠宝，埋藏着水玉，紫玉，滴翠珠，蓝线石和石英簇，有人说，这些如此宝贵而美丽之物不过只是石头...说的对，这是不当吃也不当穿的石头，但他们存在的意义绝不只是这样，欣赏无用之物，代表着人子对单纯的美的追求，代表着人子不同于原始欲望的一种本质，这是无用之物的大用，也是人子的本质之一。”
黄安抑扬顿挫地说完，扭头一看，只见到三张懵逼脸。
“权当我没说。”黄安翻白眼。
“别呀！”一道声音从草丛里传出来，“这说的多好啊！美学，还有物欲，他们对立又统一，就好像黑夜与白昼，人们需要光明，如果没有他万物将无法生长，但人们也会渴望夜晚的宁静和安详。”
黄安乐得眉开眼笑，而在他对面，小小的灌木丛中，钻出一个浑身是泥的年轻人，他头上插着盛开的梨花枝，他的手上攥着一些闪闪发光的碎石，他张开双臂就像黄安一样：“哦，我的老伙计，你一定仰望过星空，那真的很美。”
黄安哈哈大笑，走上前去，和那青年站在一起，俩人相视，再一次笑了起来。
“知道吗伙计...”耿神仙拍拍驴子，“所谓的二傻子之所以是二傻子，就是因为他们从来都是成对出现的。”
说完他就被艾珠踢了一脚，于是被吓住的驴子也只好装作没听见了。
站起黄安面前的青年对黄安拱拱手：“云海城的李家，不过说是李家也就我一个人了，我这人，什么君王权贵皆粪土，一生俯首拜苍天，故名李拜天！”
你是不是还有六个兄弟？黄安心里嘟囔了一句，又摇摇头，笑着回道：“青州，黄画马。家中有事，需去东都，走麻答了路，故而途经此地。”
青年皱眉：“哦哟，您这走偏的可远的紧啊，东都偏到东海去，您可能是开天辟地头一个！”
黄安耸肩：“反正去东都也没急事，沿途风景又不错，走迷了就走迷了吧。”
“妙哉，说的好，话说我也常常走错个二三十里...”青年拍手叫好，“得咧，上师所言不虚，世间果然有你这样的妙趣之人，能通晓快慢之境界，您可有时间，不如来寒舍一坐？我前日恰巧购得一松鳞大鱼，阔口细鳍，是难得之珍品，一直舍不得动刀锯汤釜，今日见了黄兄，甚感投缘，不如...”
黄安听了也抹口水：“不如咱把它给清蒸了...”
不只黄安，耿神仙同样没出息，他一边舔嘴唇一边嘟囔：“哎呦，松鳞阔口细鳍，这是东海的仁宝之鱼啊，这东西尝一口给个皇帝都不换，古时候还真有大季末代王为了吃一口仁宝鱼，竟然顾不上北疆战事，导致亡国的故事啊，这黄小爷虽然发疯发的厉害，可偶尔也能给咱带来好事啊！呵呵——哎呦我的爷爷呀！”
毛驴一脸震惊地看着手持大棒的艾珠心说我滴乖乖，怎么黄安完了之后你也学会这手了？
兴许是动静闹得实在太大，青年终于注意到了这位黄大思哲身后还有俩人一头驴，于是伸头一瞅，对黄安说：“哎呦，您这一行热闹啊？”
“都家里的人。”黄安随口说，青年拍手：“可以可以，能跟您一起出来的也绝对都是妙人，没啥说的，哎，哎哎...”
黄安见李拜天眼睛都直了就知道他看见了什么，不由暗叹一声麻烦，果不其然，李拜天绕过黄安，几步跑到艾珠面前，激动万分：“哦，我的姑娘，您的美丽简直和天上的星辰一样！”
说着他拔下头上的梨花：“献给您我可爱的芳华，您的一生太过让人感到悲伤，因为您竟然不能亲眼目睹您真正的模样，那水中的倒影，镜中的虚像又怎能表达您美丽的万分之一呢？”
艾珠吓傻了，下意识地接过梨花，也不知道该放在哪，黄安见状一声长叹，正待前去解围，却不料那李拜天连连叹息，却又向他跑了过来，垂泪欲涕。
“咋了？”黄安摆出一脸困惑，问，“出什么事情了？”
李拜天摇摇头，一脸悲痛欲绝：“如此美好的事物却终将如夏花凋零，如秋实般掉落，唉，让人伤感啊，还是你这样的好，有趣的灵魂不会衰老，有趣的灵魂留下有趣的故事，会一代代传说下去。”
黄安听到前半句还打算安慰这位一下，可听到后半句，就是扯到他身上那段，就只剩下一种感觉，什么鬼玩意？
“唉，不看了，不看了，久看红颜，徒增伤悲...”李拜天摆手，“咱还是回去吃鱼吧。哦，对了，黄兄，方才送了那位姑娘一朵梨花，我这里也有东西要送你，你且伸手来...”
黄安闻言伸手，然后就对方就把一把烂泥拍在了他的手上，黄安愣了半天才意识到这些烂泥里还有几块透明的石头。
“哦这是淤泥里水玉。”李拜天在黄安还没提出自己的疑问前就回答了他的问题，“你感觉这想不想是你那颗就算在世俗里也依然丰富的灵魂？啊，美学是不朽的，就好像你手中的石头，可惜美丽的事物却终会消亡，就好像她手中的鲜花，但新的美丽之物也会诞生，就像花开花落。”
黄安扭头，望望天空。
啊，母亲啊，诚如您所言，世界之大当真无奇不有！
云海城坐落在几座小山矮丘之间，相比南陵、金梁这些大城，这里更像是一个上了年纪的村庄，缭绕的炊烟，土路蜿蜒曲折，小小的作坊前挂着招牌，大大小小的在风中晃动，青石和发着黑色的木材构建起建筑的筋骨，生着青苔和黑藓的皮肤，老人坐在街道前聊着些细碎的话语，孩子们跑来跑去，他们的笑声和他们的脚步声一样响亮。
黄安牵着驴子背着剑走在李拜天的身侧，他后边，跟着好奇的艾珠和不知为何有些局促的耿神仙，四个人穿过街道，走上一条大路，走到大路的尽头，就面前出现一座大院，此大院和江南的三大名园没得比，可也着实不小，三进院落，左右厢房，高墙大门，着实气派，可等李拜天将门推开了，众人个个傻眼，只见院子里荒草丛生，断壁残垣之间有蛇鼠穿梭，还有些野鸟麻雀被开门声惊到了，于是咕咕叫着飞上了天。
“唉，自己一个人住，也懒得打理...”李拜天伸手招呼。“来来来，驴子就拴到门边就是。”
驴子啊啊叫着，似乎不太想进来，黄安于是将缰绳递给耿神仙：“麻烦了。”说罢也不管耿神仙是如何的不乐意，继续跟随李拜天往里走。
走了没两步，又遇见了一个水坑，水面足有三四个八仙桌的大小，李拜天指着此坑道：“此处原本是个小池，后来也没管它，就荒废了，不管这水坑下有一道活水，可以饮用，也可以洗手做饭，还能养鱼。”
黄安闻言瞧了一瞧，果然看见水坑中有三四处喷砂冒水的小泉眼，此外果然还有一条大鱼侧身在水坑中趴趴着。
“唉，水浅这鱼游不动，不过还算够它活，那几位在此稍等，我去寻个厨娘过来，杀鱼烹饭...”李拜天如此张罗着。
黄安摆摆手：“不必，珠子，你且把这鱼收拾了吧。”说着又问李拜天：“我这小丫头做饭一绝，今晚宴肴能交给她，李兄你看可好？”
李拜天愈发欢喜：“妙极！唉，厨房就在旁侧，里边堆了一堆草绳，艾珠姑娘不必去管，丢了就是...对了黄兄，你可在那水池子里洗个手，我给你看些宝贝。”
黄安点点头，又扭脸：“珠子，晚餐交给你了。”
艾珠噘着嘴把鱼抓走了，黄安这才蹲下来，洗了手，顺便将李拜天送他的水玉一并涮了涮，看基本干净后，将其放入了袖口中。
见黄安站起，李拜天赶紧走上去，一把抓住黄安的袖口，口中连连道：“来来来，兄弟，让你看看我李家的宝贝，我李家可是云海收藏第一豪门，你也知道，这云海盛产水玉，我家收藏乃云海魁首，所以我家是...”
被拉到正厅大门口的黄安往后退了一步，省得被珠光宝气晃花眼，却听李拜天自豪地说：“所以啊，我家是书画收藏大户。”
已经做好被闪瞎一对招子的黄安一脸愕然地看着一屋子堆积如山的字画书籍不知该说啥好。
“到时候看见喜欢的挑两本。”李拜天拍拍黄安，相当大方。
啊，虽然不是水玉，但某种意义上书更是好东西，黄安如此想着，大眼一扫，果然发现一件不错的物件，他走上前去，一把将这本册子从一摞书的最下边抽了出来：“这东西可稀罕了。”
“哦呀，这一本的确不错，这是十五年前从宫里流落出来的珍品，一本地图。”李拜天走过来，“这本可是属于送人都肉疼的级别啊，不过送你应该是相得益彰。因为这本地图上地方不是一般人能去的。”
黄安好奇地哦了一声，将地图翻开来，发现第一页是一张拓片，应该是从某个青铜器上拓下来的，上边有花纹和古奥的文字，花纹黄安没看出来是个啥，只感觉像是个很狭长的人脸，至于那文字，呵呵，黄安表示，他半个都不认识。
“这是什么？”黄安挺感兴趣地指指拓片。
“那是祖龙之前的时代，大约是六七千年前所铸造的青铜器上的一段话，据说那位然教的老圣人看后这个才西出雄关。”对于古文字李拜天很明显比黄安博学的多，“这句话的意思是：奇之又奇，玄之又玄，大雀冥山，万象妙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