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五十七章.入席
夜，长夜，很长很长的长夜。
今天的夜不知为何，就是这样的漫长。
在黑暗中传来花的味道，暗香浮动之间似乎有什么悄然靠近，又倏忽远去。
于是一双眼睛缓缓地睁开来，在那一瞬间，似乎夜晚的所有事物都有了色彩，并变得更加艳丽。
花香袭人，而且愈发的浓重。
在一片黑暗里，春山的主人从自己的软塌上坐起身子，他身手抚向身边的矮桌，在那粗糙老旧的木头上，他清晰地摸到了一道刻痕。
那是剑的划痕。
“原来如此。”春山之主低声说，表情变得有些难过，“好吧，我去看看。”
于是一阵风吹来，软塌上就空空如也了。
艾珠被大骷髅带到了另一座山上，这座山比之前的那座山要稍稍矮小一些，可大骷髅却告诉艾珠，这座看似不起眼的小山就是这一带山脉的发源龙头，地脉里无形无象的生气就在这里发源，扩散，行经周围的群山，最后再次回到这里。
“没有什么地方能比这里更加适合召唤宇外了。”大骷髅说，“说到底，天人合一，森罗万象在更高的层次里其实是一体的，所以修士从某种意义上上来说，是在追求自己和整个世界的统一。”
大骷髅抓起地上的一把土：“我会帮你打开通往宇外的门，可我不是被选中的人，我进不去，你得自己走，然而你一个人的力量还是太小，所以我把仪式的地点选在这里，你可以借助地脉的灵气让自己在宇外走得更远一点。”
艾珠哦了一声，她对大骷髅说的话不是很感兴趣，也不是很能理解，她只是感觉很害怕，心里非常的没底，从她记事开始，她就从没出过细江城，而最近的旅行也是跟着自家少爷的，可接下来，自己前行，去面对危险，这不能不让人心生恐惧。
更何况自己所要去的地方还是宇外！那地方貌似是世界上最遥远的地方了吧？而且就算是大修也轻易地死在那里了，自己真的能行吗？
“您感到害怕吗？啊，也对，毕竟您要去的地方是千古以来名列第二的禁地啊。”一道声音从山脚下传来，传上了山岗，和声音一起过来的，还有一位姑娘。
“云姑娘！”艾珠惊讶，对方竟然是云见君。
同样吃了一惊的还有大骷髅：“你——你只不过是一位小小的寻常修士，怎么可能通过胡媚子——原来如此，你也是妖怪啊。是虎吧？”
“啊呜。”云见君装模作样地叫了一声，随即又看向艾珠，“艾珠姑娘，如果对前路感到恐惧的话，那就想想出发的理由。”
艾珠于是想起了自己那个又懒又馋又坏脾气还喜欢惹是生非且不学无术的少爷，感觉自己的胆气并没有因此变得更大些，于是她低声骂了一句，抬起脸深呼吸，对大骷髅说：“开始吧。”
大骷髅点点头：“托起你的碗，将其举起，平举。”
艾珠依言照办。
大骷髅将手托在艾珠的手下，突而，狂风大作，在二人身侧旋转不停，云见君抬头，只见天空中阴云密布，早已看不见什么星辰。
那么光是从哪来来的？
一道闪电划过长空，云见君微微眯眼，旋即响起的就是一声惊雷！
随后电网如织，惊雷迭起，豆大的雨点噼里啪啦地砸下来，暮春之气在这一瞬间消失无形，夏的气息铺天盖地而来。
云见君抖抖身子，在雨中，在雷鸣里，仰天长啸，和雷鸣呼应，声动山河。
大骷髅口出呓语，似不可闻，他托着艾珠的双手，举向高空，雨水飘入小小的翠碗中，又跳出来，落在艾珠的脸颊上，鬓角旁，飞珠碎玉迸溅四散，艾珠眼前一片水汽蒸腾。
虎啸雷鸣，电光水雾，还有梦话一般的咒语，那咒语在白骨的嘴巴里，念的越来越响。
艾珠的眼前好像出现了幻觉，她看见了自己，看见了云见君，看见了若叶，看见了自己的少爷和大骷髅还有一个人形站在一起，看见了三个人老者，看见了巨大的蜘蛛，看见了在树下喝茶的男人，看见了黑衣的帝王，看见了泛舟而去的少女，看见了将古书藏在高高土台上的妇人，看见了茹毛饮血的古人，看见了和神明抗争的古代帝王，看见了一团混沌，看见了一道漆黑的深渊。
艾珠猛地一惊，她发现自己就坐在草地上，草上挂露，四下里云气尘埃漂浮不定，分明是方才下过雨的样子。
可是大骷髅和云见君都不见了。
然而艾珠却听得见他们的声音，虽然十分的低微，可艾珠还是听见了那似有似无的虎啸，还有骷髅嘴里好像是秘密一般的话语。
“我见天地，亦如天地见我...彳亍幽谷间，且歌且舞...”
“只身一人，三生同行...”
“行于长路，耳边唯闻，踏草之声。”
声音停止了。
可就在这时，艾珠分明看见自己的高举的小碗里有光芒一闪而过，随即——
潺潺涓涓，一道光辉的泉从艾珠的小碗里涌出，艾珠又惊又奇，将碗端到自己的面前，只见那小碗里正咕嘟咕嘟地往外冒水。
和光一样，和水玉一样的水。
光和澄澈中倒映出艾珠的脸，艾珠恍惚抬头，只见夜空之下草甸绵延，似乎一口气绵延到了千里之外。
水汽不知什么时候退去了，而艾珠手里的小碗依然涌水，那水落在地上，成了小小的溪流，发着温和而稳定的光，艾珠顺着这溪流望去，发现那溪流竟也延伸到了她看不见尽头的地方。
在那里，在艾珠看见和看不见的交界点，艾珠看见的是光辉璀璨的大河。
“啊！”艾珠情不自禁地叫出了声，寂静被打破，一瞬之间，无数萤火虫飞起在这无垠的草原上，星星点点。
在一瞬间，艾珠似乎来到了星海之中。
饮下那杯中之水吧。
什么？
饮下那水，我将亲自招待你入宴。
什么宴会？
森罗万象的宴席，只为你一人的宴会，当一个人属于世界的时候，他同样也属于自己。
是这样的吗？
似乎是被某种声音蛊惑，艾珠将小碗送到了自己的嘴边，闭上了眼睛，轻轻抿了一口碗中的光之水。
有酒的味道。
有，众生的味道。
众生是什么味道？
艾珠一下意识到了自己想法的怪诞，猛然睁开双眼，她发现自己来到了一个极端奇怪的地方。
这是一个被冰封在水玉里的世界，艾珠感觉的到自己就好像冬天冻湖里的鱼一样，被冻在水玉里，可马上她就发现自己能动。
前后左右都是奇怪的虹光，艾珠尝试着，小小地走出了一步，只感觉上下左右都在一刹那掉进了彩虹里。
艾珠深深地吸气，顿时被一股冷到撕心裂肺的寒气呛得咳嗽，泪水一下子涌出，恍惚之间，她的眼前出现了一棵白色的树。
白色的，和她一样被冻在水玉里的树，一棵松树。
松树下，有一张大桌子，九把椅子环绕桌子一周，桌子上则摆放着八个翠绿色的小小茶碗。
缺少的会是自己的那一个吗？艾珠这样想，可低头一看，就发现自己手中的茶碗已经不见了，然而她还没来得及感到吃惊，就在抬头的瞬息瞧见了一个把她吓了一跳的存在。
一个女孩子，一个身着明黄宫装，端坐在九把椅子中的一把上，她正看向这里。
艾珠发誓，那个姑娘刚才绝对不在。
“啊。”少女开口了，“你回来了？”
艾珠愣了一下。
少女站起来：“什么嘛，是艾珠啊，来吧，坐下吧。”
不知为何，艾珠一下子就明白了，这个少女就是她所要找的，蜜盐的皇女。
虽然之前在云见君和若叶面前艾珠曾信誓旦旦地说要和道理谈谈话，可真当道理的主人出现在自己的眼前后，艾珠才发现自己害怕到脑中一片空白。
一时的血勇，终究不是真正的胆量。
那么，少爷呀，给予我真正的胆量吧。
艾珠咬咬下唇，她走过去，看着蜜盐，走过去，走到了蜜盐的皇女正对的位置上。
少女微微一笑：“那是西海玉山主的位置哦。”
艾珠咽了口吐沫。
少女摆摆手：“坐下说。”
艾珠于是和少女一起坐下，少女看着艾珠，艾珠看着少女，最终，还是艾珠开口：“那个，我请您把我家少爷还给我。”
少女没说话，她端起茶碗，轻轻地品了一口。
艾珠咬咬牙：“还有苏生大人和明彘子大人，我希望您能解除他们的诅咒。”
少女眉毛一抬：“我和朱色帝不一样，我不喜欢挑弄，所以也懒得打哑谜...我喜欢交换，而交换的道理也因我而存在，那么，艾珠，拿你的东西来换吧，若是你堆出的祭品能直通天际，那么我可以答应你的请求。”
艾珠并没有答应，而是气哼哼地说：“可是你的交易并不公平！”
少女也不恼，只是笑一笑：“稀奇了，这世上哪里有真正公平的交易？”
艾珠顿时不吭气了。
少女摇头：“若是你家少爷在这里，还能和我斗斗嘴，可你不行。”
这话不知为何让艾珠有点生气，她站起来，说：“我家少爷那是胡搅蛮缠，就和你一样。”
少女叹气：“且不说我修改道理，支配森罗万象的事情...方才我说的话，以人子的观点论，虽然说不得是真理，可也算不上是胡搅蛮缠。”
艾珠很认真地说：“哪怕交易不可能做到事事公平，可至少我们人子会向往公平，并往那个方向而努力。”
少女摆手：“不是这样的，不是这样的，你们也好，妖物也好，除了理性种，智慧种中绝大部分时候你们交易只是在琢磨着如何能占到对方的便宜，所谓追求公平，也不过是为了维系现有的均衡而做出的让步，实际上，大家心里都想占便宜。比如你吧，你一直在说什么公平啊，胡搅蛮缠这类的话，却只口不谈祭品的事情。”
艾珠一愣，她低下头，沉默了很久，终于还是说出了一句：“对不起。”
少女笑了笑，呲牙咧嘴的：“无妨，那么下面让我们来聊聊祭品的问题吧。”
艾珠低头看着茶碗：“我没有堆积如山的祭品，我只有我自身，和我周身上下所有的物件，哦，不包括海蓝香，这些东西，若是能换回我少爷的命，我都给你。”
少女贝齿微露：“没必要那么多。”
艾珠抬起眼，眼神惊奇而明亮，她似乎没有想到自己竟然这样的值钱。
少女摊手：“你看，这里是宇外，作为祭品的你...早已凌驾在天空之上了吧。”
艾珠深吸一口气：“那就把解除苏生和明彘子两位大人的诅咒的份也算上。”
少女摇摇手：“那也多，于是，是否成交呢？”她起身，“其实我要拿走的并没有那么多...我只要你的气运和一滴心上血，我只要这些，一点也不多。”
随着少女的话语不断地响起，艾珠面前的茶碗里逐渐响起了滴滴答答的声音，艾珠看去，只见碗中涟漪从小到大，一碗鲜红的酒凭空出现在了自己身前。
那酒漂着轻微地波澜，艾珠的身影也在其中扭曲。
这就是，祭品和代价吗？艾珠看着血酒，也在审视着自己的周身，她并没有发现自己少了什么重要的部件，身体也没有感到不适和疼痛。
那么，自己究竟少了什么呢？
少女伸手：“端起那血酒，将其呈上来！我...将救赎你所有的悲愿。”
若是这样结束...若是这样结束的话！艾珠看着眼前的血酒，深深呼吸。纵然会失去很重要的东西，那也是之后的事情了，先把这一步走好，先把少爷救出来...艾珠的心里有这样一个声音在窃窃私语。
“来吧，想要得到，就要以自己将失去的部分为交易。”
那就这样吧。
艾珠端起血酒，双手献上——
“但你没必要和邪神做交易。”
咔嚓——
水玉的世界里裂开了一道缝隙，艾珠手中的小碗也发出了一声清脆的断裂声。
咔吧——
似乎是花开的声音。
一只手按在了艾珠的手上，艾珠扭头，她看见一个男人就站在她的身后，一袭长衣在这个被冰封于水玉的世界里烈烈张扬。
“啊...”少女起身，“苏生你来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