送残霞
若周仁钧没有留下遗书,李珩夫妻纵有通天的本事,只怕也难理清关于郑家的千头万绪。
黄氏一直利用着周仁钧,利用他的博学多才,利用他的旧情,利用他那一夜颠鸾倒凤的负罪感。
莫说是这般背叛,就算是彼此了断,不相往来,黄氏也不信周仁钧能做得出。
然则,周仁钧终究不曾同她一样完全昧了良心。
他在遗书中不但详细描述了黄氏的身世来历,更原原本本交代了他与黄氏的多年纠缠,字字沉重,亦字字血泪。他的病因后悔而起,因忧惧而重,他的死更是他自己的选择。
他自患病来,唯有二郎侍疾时会吃药,余下连周女在时,他都会有意避开。他是生生将自己熬死的。他要用死带走一切罪孽,也是用这条命完成对黄氏的最终偿还。
黄氏看完了遗书,上头每一道笔画,起承合,她都过于熟悉了。以至于所书的内容都淡了,不掺杂任何感情地淡去了。因此,残存于心头,而又徒然空洞的一丝傲然,也泯灭无形。
这一辈子,四十余年,大梦一场。当初豆蔻韶华,何曾想得到,这一生会是这般迷梦着度过的?又到底想得到什么,是青梅竹马长相厮守,还是争强好胜为占鳌头?
黄氏口中喃喃,脑袋摇晃着缓缓抬起,眼中映出天际的残霞。昼刻将尽了,宵禁鼓声徐徐传来。她展笑,仿佛是憧憬的目光,忽而伸开两手张在朱唇两边,对天呼道:
“周郎,周郎!云儿好想你啊!”
云儿,亦是黄氏的小名。自到郑家,已有二十七年无人这样唤她了,而二十七年前,是周仁钧唤得最动听。
院中众人心思惨淡,也心思各异,并不是所有眼睛都望着黄氏。而黄氏渐渐声,似乎就要束手之际,一霎时,从发间拔下了一支锃亮的银钗——
惊呼声中,终究未及。那银钗的两根钗骨,如手指般长短,全部插入了她的咽喉。浮生仓促。
“阿娘!!!”
郑麓观的身影和惨厉的叫喊,在黄氏倒下之际冲刺了过来。并没有人告知他家中出了大事,只是一日间,心底似有感应,坐立难安,便想着回家看看。
他到时,前庭那一幕已然场,他毫无察觉,信步散回了自己的居所。然则,院门下一抬眼,他刚满二十年的平生,就都改了。
他正望见黄氏接过韦妃的话端,承认了一切,然后,也慢慢听懂了。但直到黄氏拔钗,他都不敢上前,惶然失措,浑身的血脉都抽紧了,只想着一件事——
他竟然不是郑家的孩子吗?连庶出都不是!
那一时,他也是怨愤的,羞愤的,为母亲的旧情,为母亲将他也当成了仇恨的附庸。即使母亲口口声声说为他好。
只是,这些依旧盖不过身世的坠落:郑家的庶出也是郑家的血脉,一如李珩所言,“郑氏天下鼎族”,世道混迹,官场经营,需要这样的资格。他需要被承认。
然而,母亲死了。鲜血涌溅,倒在他的怀里,一句话也没有留下,没有告诉他,不姓郑了该如何活下去。
或者,该不该活下去。
残霞尽之时,李珩夫妻护持柳氏离开了郑家。阿奴、许延将早已昏厥的周燕阁送往洛阳府法办。而黄氏已死,剩下的便都是郑家的家事了。
这一天,正是九秋的最后一个节气,霜降。
……
柳氏回到小宅时,云安正饮汤药,可面容倦怠,眉间似染风尘,并不像安心休养的样子。她难担忧,忙问女儿一日如何,云安只一笑,反问母亲:
“阿娘去后不久,申王和王妃就来了,也是要接娘去郑家。娘去了这一整日,如何呢?”
云安却未必心中无底。柳氏一人前去和李珩夫妻同去,是天差地别的。而这时偶一低头,她望见了母亲裙裾上深红的印记,呈飞溅状,应该是血吧。
“她们都伏罪了。”柳氏亦知瞒不住,揽扶云安,与她放缓了解释,用了小半刻,“娘不应该让你孤身远嫁,还是这种人事复杂的门第。娘再也不会让你离开身边半步。”
柳氏痛惜后悔,但话中也隐去一层。她没有告诉云安,黄氏用来害她的秦艽,是用热醋泡过的,比原先多了一重药效。
云安自知真相起,便其实对黄氏恨不起来。因为初识黄氏,她的温柔爱笑,体贴关怀,便让云安感受到了慈母之爱。这对当时缺失母爱的云安来说,是弥足珍贵的。
如今虽则化为梦影,但那份感觉余温尚存。况且事随人去,入土为安,也不能再追究什么。
“人事难料,人心难测。就连自家人都不知道,何况外人?娘,不要去想这些事了。”云安心平气和,还是一贯表现得很淡然,又问:“那么,放妻书,也签好了吗?”
柳氏微微点头,灯烛下的面容泛着光,却掩不住些许滞涩,是两种截然相反的情状,“这位二公子也算坦荡,只是你们无缘罢。云儿,你也不要再想这些事了。”
说完,柳氏将放妻书取出,一点点展开给女儿过目。自然,多出来的那八个字,是格外引人注意的。云安似参禅般凝视了许久,然后只无关紧要地说了句:
“还是娘替我着吧。”
柳氏便起身,叫钟娘寻了个长盒,一卷放妻书就躺在了里头。像是死去的人,前缘封在了棺木里,身后事也就是一抔黄土,三支清香。黄土不知入世艰难,清香难抵一晌秋寒,都是虚妄。
“阿娘,等过几日,我想请个人来到这里来。”
柳氏安置好物件,才一转回,云安就对她说起,神采明朗,似乎心情已经转变了。柳氏自然愿意满足女儿,笑问:“是谁呢?”
“不知阿娘去郑府可有见到,是郑濡,郑家的小妹。”
柳氏敛笑,忖度道:“还要见郑家人做什么?”
云安一笑:“阿娘,她是妹妹啊。”
……
霜降之后几日便入了十月,是初冬了。
不知这几日郑家如何度过,素戴奉云安之意到来时,只见主事之人变成了郑修吾。按理,授衣假已毕,他该上学去的。但素戴已无须关心郑家的事,便只据实而言:
“我家娘子请濡娘子前去叙话,还要奴婢来取些东西。”
修吾原只是个不经事的少年,这时开口,却多了几分老成稳重的意味,不急不缓,亦不牵扯其它:
“小姑姑在房里,我这就遣人请她。你要取什么东西?是亲自去,还是我再遣人去拿?”
“是娘子的东西,奴婢自去取来。”素戴仍简洁地回答,然后立拜一礼,果断往人境院去了。
郑修吾顿步远望,心下掂掇,终究亲自去了郑濡居所。
离开了整整一月,人境院各处都无变化。唯是侍奉的婢仆少了,少到只剩了一个临啸,孑然蹲坐在正屋门前,抱膝,两眼通红。忽见素戴出现,他只以为是梦,仰着面孔,泪水便扑簌簌往下流。
临啸对素戴有情。
素戴眼中漾起一丝怔色,但很快闪过,只道:“我替娘子来取东西,你不要挡路。”
临啸这才缓缓挨着门板爬起来,两手握在腹前,互相用力攀扯,吸了吸鼻子,怯怯问:“你取完就走吗?要回襄阳了吗?”
素戴不答,低了眼帘,转就推门进屋。屋中昏暗,内外窗户都闭着,气味也不好闻,想也多日不曾洒扫通风了。素戴缓步往内室去,尚看得清陈设的位置,她要取的东西在寝塌之侧的衣箱里。
可是,她的手才要触碰衣箱,余光一瞥,竟望见郑梦观就坐在寝塌正中。她吓得猛一捂嘴,原是以为屋里没人的。不过这人好像并未发觉她,就呆坐着,怀里抱着个方匣。
“自从出事,公子但凡在屋里,便总是这样。”临啸跟进来,稍开了半扇窗,站在内外间的隔屏旁,一边抹泪,“公子也是被她们害了,哪有一样是他想的呢?”
素戴望了眼临啸:“他抱的是什么?”
临啸原已止住了泪意,一听又忍不住哽咽:“申王妃留下的,是夫人受伤时的血衣,公子一直这样抱着。白日不言,梦里就哭,边哭边喊夫人的名字,一遍遍问疼不疼。”
素戴的眼睛亦不觉泛酸,可她始终忍住,不知怎样看待如今的二公子。“你不要叫夫人了,他们已经和离,不是夫妻了。”
“那……”临啸似有满腔的话,踏出去一步,又随话音回来,终究默默低下了头。
素戴不再拖延,熟练地在衣箱中翻找,取出的是云安的整套嫁衣。临来前云安交代她,留在郑家的身外之物都不要了,只要这身柳氏亲自缝制的嫁衣。
离开人境院,临啸一直远远相随。郑濡早在院外等着,一见素戴,咽泪难言。素戴也无话,只是行过一礼,请跟随郑濡的横笛搀扶主子,随她一道出府登车。
“素戴,你保重!素戴,你千万保重!”
车驾驶离,临啸便在后头追着跑,重复呼喊,即使素戴连声道别也没给他。他追过两条街才慢慢停下,然后从怀中取出了一支蝴蝶银钗,看着看着又哭起来。
这支银钗是他在襄阳时买的,并不贵重,式样也简素。但他觉得好看,若戴在素戴发间,就跟她的名字一样:素戴。
他有这份心思,还是受了郑梦观送给云安梅花钗的启发。他知道主人是表白之意,他也想向素戴表白,一从襄阳回来就表白。
然而,只有那一句“保重”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