48我本为臣,岂容逾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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东陵中又开始下雨了,不知是天哭、帝哭,还是皇子哭。
胤禩跪祖宗祠堂外面广场之上,已有一日一夜。雍正爷则跟皇父身边苦苦求情,惹得康熙瞅着他几乎以为他这是要和八阿哥结党了,才雍正爷一句“胤禩年纪尚幼,儿臣恐皇父苦心八弟无法领悟,遂恳请开解陪伴”下,略略松了眉宇。
康熙岂能不知道自己一日之前那些话是说错了?
十八岁儿子,母族无力,妻族也被架空,如若这样还敢小小年纪动什么歪心思,他倒要佩服胤禩不知死活了。不过是拿来撒气罢了……
况且,胤禩于他,好歹还有个救命之恩放那。
康熙帝显然不愿意承认这一点,连带着想到了胤禩出身,彼时竟也厌恶起来。辛者库贱妇之子,是他人生中一个污点。孰料这个他从小到大都刻意忽略八儿子,却准噶尔草原上替他杀掉了毕生宿敌、又东陵行宫救他一命。只是你天师一语……
康熙帝唇角一抿,揉了揉眉心,寻来了同行李光地:“梅玄机,给我查、彻彻底底地查!”
听到此句,雍正爷才算略略松了口气,梅玄机并未见过他本人,亦不曾留下什么把柄,查来查去终结果就是大哥死蠢把自己圈进去,如若梅玄机为了逃避责任一口咬死并未说过禩贝勒什么,小八此劫就也算过了。雍正爷虽心头懊悔不该让皇父一气之下说出那些诛心之语,却也明白皇父不过是一时气急找人泄愤,且一代帝王岂会承认自己失误?便只一味脑补,与其纠结前缘不若“设法补救”;况乃小八上辈子亦有此劫,想必“天命循环”,于是瞅着康熙帝面色沉郁坐一旁,雍正爷便紧赶紧地便跟着退下了。
这便是帝王金口玉牙;伴君如伴虎;雷霆雨露皆是君恩道理,坊间民谚口口相传,实说从康熙帝到雍正爷,其实别无二致。
永远不会承认自己失误,永远也不会为了一个人毫无保留付出。
只是他们却以为,自己已经做得够好了。
苏培盛擒着一把伞跟四爷身后,四爷手里还提留着一个食盒,他担心凉了,走得很。看到祖宗祠堂前面那个直挺挺身影时候,脚步却顿了一下。
心很痛。
他上前几步接过了苏培盛手中伞,蹲下了身子给弟弟遮住,喉结滚了半晌,才惊觉真正面对八弟时候,声带有些滞涩:“为什么不打伞?”
胤禩没回头,只是有些僵直跪着,若不是从雨中依旧能看到肩膀抖,雍正爷几乎以为他这是晕过去了。
“想清静一会儿,洗洗脑子。”
少年牙关紧咬,开口一瞬间,嗓音哑得几乎不成调。
雍正爷心一抖,却被他自己生生绕开了:“皇父是气头上,太子是他心头肉,四哥告诉过你,你偏不信。”
胤禩倏然回头瞅向了雍正爷,眼睛里面有些迷茫,多却是不可忽略血丝。
这次是手有些抖了,四爷立原地,不知道该说些什么。
却听到胤禩嘶哑声音缓缓响起:“我……不是阿玛儿子么?”
“咚嗒——”雍正爷听到自己心脏猛烈地狂跳了一下,他明白,每个庶出皇子,恐怕都有这样质疑,年轻时候自己,甚至也是有。只不过他想,胤禩问并不是和他同样问题,而是——辛者库贱妇所出,那同“辛者库贱妇”一起创造出他皇父,又算上是什么呢?
这是诛心之语、毁人根基了。
雍正爷终于意识到了这一点,再忍不住,袍角一撩跪了胤禩身匝。
“别折腾坏了身子。”他执拗地将食盒推倒了胤禩面前,顺带递上去了一壶水。本来想说,“你还有四哥”,只是这句话到了唇边,舌尖上滚了好几滚,却不知为何没能出口。有一种叫做“失悔”情绪作祟,四爷却不敢认。
胤禩没有再多多坚持,他闭了闭眼睛,就雍正爷险些要指挥着苏培盛给八阿哥拿来一件大氅时候,他伸手拉过了食盒。
那双手很漂亮,修长白皙,骨节分明。只是手心之中微微发红,是受累才能有所成就之象。同他一样。但即便一日一夜粒米未进,胤禩手却是稳,带过来是些馍馍点心——受罚期间,委实不敢大张旗鼓。他用手取了,一手擒着食物,一手接颚下。已食就口,断不曾坏了礼数。
这是天家子弟教养所出,十八年来未感懈怠。
雍正爷心头突然就涌起了一股子心疼来——今日之所争,说到底,不全是皇父一句话所言么?*觉罗家每一个皇子,单摆出去都能顶起一方天下,只是皇父眼中,永远只有一个太子。遂,究竟是他们争天下、乱朝纲。还是朝纲乱、逼臣子呢?
他慕地想到了雍正元年九月初四,允禩跪了太庙之前样子……
“辛苦四哥了。”对方声音打断了他瞬间走神。用了些点心,胤禩显然缓和了些许,只是这样一句道谢,雍正爷却不敢承了,他隐隐觉得,这有什么地方,并不太对。
胤禩想了想:“四哥还是回吧,时候呆久了,落人话柄。”
这话,从来都是他对小八说。
第一次被赶雍正爷,微微有些不适应,却还是起身了。让苏培盛扯住郝进耳提面命一番,不许胤禩再淋雨。
皇父要病死时候,雍正爷都没有失眠。
那夜,胤禩跪宗祠外头雨夜,他失眠了。
雨一直下到了后半夜,才渐渐变得小一些。
凉雨寒庭,点滴霖霪。
叶叶心心,愁损柔情。
雍正爷廊檐之下立到了三天,强自床上歇了一个半时辰,便再也耐不住了。翻身下榻,披上衣服,寻弟弟去了——这辈子他都不舍得碰一指头八弟,没理由留给那只喜欢太子皇父糟践。
一路冲到了太庙前头,却见胤禩听到了身后响动,倏然用袖口抹了下面颊。
他似乎看到了什么不该看东西——男儿尊严,与一身傲骨。
原来他是会哭,自上一世五十五年两人彻底闹翻之后,不,甚至早,早四十七年他逐渐避开胤禩,蛰伏于潜邸时候,这个弟弟面上看到便永远都是假笑了,温柔和顺、谦恭守礼。他曾企图用各种手段雍正年间逼他展现真面目,逼他站自己这一边,都没有再成功。
他一直以为胤禩坚强近乎无可撼动,没有人能皇父那样对待之下,残喘了十四年屹立不倒。
可是他又觉得他想错了。上一世雍正四年时候他就去了,其实康熙四十七年之前,他们也曾要好过。那是不是说,自己这个兄长,上辈子允禩心里尚有些地位么?雍正爷心里一抖,他知道,无论上一世如何,今生今世,小八是将自己当做知己看。
而自己,究竟又做了些什么?
不知什么时候已经走到了胤禩身边,伸出了手,搭了他肩膀上。
衣服湿了又干了,手下温度已有些烫。雍正爷赶忙伸手去探胤禩额头,被胤禩伸手拿开:“无妨,发烧了,皇父可能会有些后悔,额捏不至于遭挂碍。这些话,四哥莫要说出去。”
雍正爷嗓子滚了一下,觉得也有什么东西火烫而灼痛,这个自幼聪颖弟弟一夕之间长大了,只是这样成长,绝不是他想要见到。
“四哥陪你。”一撩袍脚,他终于跪了弟弟身侧,用手托住了胤禩腰身——他毫不怀疑,如果不这样做话,他恐怕会有好几宿都睡不着觉。而他亦明白,如果他不托着,小八可能随时随地会倒下。
只是,雍正爷不知是低估了自己错误,还是高估了胤禩耐受能力。
此番多行不义后果,就此并未完结。
就他间断着陪着胤禩祖宗祠堂外面跪到了第三日时候,“辛者库贱妇所出,心高阴险”之语,不知被哪个有心人飞地传入宫中……
残阳如血,风声凄厉。
那日,眼瞅着胤禩惩罚将要结束,李奇瑟瑟发抖地跪了二人身后。雍正爷心底只来得及涌起一抹不好预感,李奇便哆哆嗦嗦地开口了:
“爷、不好了,宫里有人来传话,长春宫良妃娘娘,因为记挂禩贝勒,昨日午时小产了。滑胎一命六月半男婴,娘娘生死未卜。”他想了想,闭着眼睛还是把那句绝对不想加话加上了。“是万岁爷让奴才带话,让禩贝勒与雍郡王此番都好好掂量。”
雍正爷只觉得脑袋里“嗡——”地一下,再回头去看胤禩,却只见弟弟面上死白一片,双唇不知何时已然发紫,身体僵硬着近乎石化,往日有神鹤目空乏地盯着前方。
他来不及再有所反应,只听胤禩唇角噏动着唤了一句“额捏”,清瘦颀长身子,便直直地向前栽倒下去……
“胤禩!”
雍正爷一把抄住了弟弟,却发现胤禩双眼睁睁地望向了飞檐前头“走投无路”,嗫嚅了句什么,头一歪,便昏了过去,眼角浅浅地一道泪痕,不知已沾染了几宿……
雍正爷抱住了弟弟,心口如遭雷击,只因旁人听不见,他却听得一清二楚。胤禩方才说是:
我本为臣,岂容逾矩。
那一瞬间雍正爷感觉,宛如诛心。
他目达到了,一、摆平了大哥,摘出了小八;二、小惩大诫,折掉了胤禩不该有羽翼;三、让康熙对小八有所忌惮。甚至超出计划外,他提前荡平了太子。
可是,他后悔了。
真后悔了。
雍正爷几乎是两辈子第一次对自己所作所为产生了质疑:朕,是不是太过份了?
只是,后悔也来不及了。
◆◆◆◆
人都说老天爷是公平,那一年,章佳氏敏妃多多积善,捡回来了一条命。
良妃重获恩宠,却损失了一个本不属于她孩子。八阿哥胤禩,由于信赖四哥,又贪图冒进,栽了个大跟头。
害人那位,也没讨着好去。
自从得知了康熙帝生命垂危,年前就一直病着佟贵妃便十足忧心。紧跟着万岁苏醒过来就怒火中烧,太子被废,大阿哥被拘,她是备受刺激——朝中风云变幻,保不齐就会波及到自己唯一养子。果不其然,没过多久接连便是胤禩被训斥、良妃小产,以及“万岁爷让禩贝勒与雍郡王都好好掂量”消息。而康熙却为了清洗京中势力,将所有身匝儿子都通通暂时软禁。远京畿后宫之中佟娘娘,两眼一抹黑,终于忧思过度,五六日后轰然病倒。
这一病,偷来十年光阴仿佛从指缝中迅速漏了出去……
强撑了一年多身体垮掉极为迅速,甚至连西药都抢救不及。
康熙三十八年七月十四,中元节鬼门关大开那一天,佟佳氏贵妃,薨。
很地,摊开雍正爷面前有两个选择。
其一,继续和胤禩厮混下去,直到共同被皇父厌弃。
其二,借此机会远离小八,躲避风暴余韵,伺机东山再起。
这几乎是和上世四十七年同样选择,而他,同样没有选择。那日陪着胤禩一跪,已让皇父说出了“兀自掂量”之言辞,京畿内一番大清洗,将他布下好几路人马扫荡殆。加之佟妃母一死,如若再不展现出足够姿态,恐怕日后连佟家支持都……
他闭了闭眼睛,将内心分明惶惑不安生硬地按了下去,只想着——小八同自己这辈子交心密厚,定是可以体谅哥哥。且唯有得到了皇位,才不用再担惊受怕,也能护得住他了……此番是他做得过火,小八即便独自呆京中,想必也会安分许久。日后、日后……他定用一辈子来好好补偿!
康熙三十八年八月八日,得知梅玄机及其弟子已然伏诛,胤禩并未受到实际牵连情况下,雍郡王奏情为养母佟佳氏贵妃守灵二十七个月。
胤禩得闻此讯时候,手上尚且擒着四哥找人递过来一纸信笺:
「翻飞挺落叶初开,怅怏难禁独倚栏。
两地西风人梦隔,一天凉雨雁声寒。
惊秋剪烛吟句,把酒论文忆旧欢。
辜负此时曾有约,桂花香好不同看。
——万万珍重,为兄孔怀。」
胤禩将那纸信笺搁了书桌上,出了会儿神,也不知道想些什么。过了好半晌,他手指似才有些抖,浅浅划过了“辜负此时曾有约”那句,却像是触到了锐刺一般抽了回来,又强自按捺了情绪。后,他还是将那信笺叠好收入了书桌暗格之中,闭了闭眼睛:
四哥,这个时候避开弟弟,确实是正确选择。
随后,他听见了郝进取衣料悉索之声,直了直身子。
“纳兰学士不是总有约么?替我衣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