托孤
林子里尸横遍野,血流成河。
到处都是血迹,和刚刚沈寒潭一剑劈开的那种箭。唯一的活口,是一个靠坐在沈寒潭正对面老槐树下的中年人。
这中年人约莫四十岁。一身锦衣,发冠虽然凌乱不堪,可是还能看出最开始的样子合该是一丝不苟的。
此人身量魁梧挺拔,高大威猛。虽然已经浑身是鲜血淋漓的伤口,可是坐姿不见一丝颓然,依然保持着腰杆挺直的样子。腰间,挂着一枚用黑绳子穿过,雕龙画凤的玄武石片。
沈寒潭一眼就看见了他腰间挂着的这枚石片。
他很熟悉这东西。听音阁还没有独立出来时,每个人身上都有这样一个专属于自己,用来辨别身份的石片。
这是个暗卫。
沈寒潭小心翼翼地走近这个人。他知道,这个人尽管一动不动的看着他,但是在他接近这人五步范围之内,此人定会瞬间拉响早就缝在腰间的火|药筒,同妄图接近的人同归于尽。
无论来的人是敌手,还是救兵。
宁为玉碎,不为瓦全。宁可错杀,不可放过。这是他们一贯以来的作风。
沈寒潭在离老槐树七步之远的地方站定,然后将手上的剑丢在了地上。
身后有几个黑衣侍从一见自家主人丢下了剑,立刻不动声色地将手放在了身后腰间别着的一个竹筒上。似乎此人有什么异动,便立即取出竹筒来做些什么。
而这个中年人,眼睛眨也不眨地盯着看似手无寸铁的沈寒潭,眼睛满怀着戒备和警惕,并没有因为他丢剑这一惯常的示好动作而放松下来,反而将手放在了沈寒潭一直盯着的腰间。
沈寒潭在心里暗暗赞叹:“此人并非简单暗卫。”
他在这一场无声的来回中瞬间明白了许多事。事情并没有按照既定的安排走。本来应该由他接应的人手,现在不知什么原因,全军覆没在此地。
地上的尸体腰间全部挂着玄武石片,看来不是遇上了什么顶尖的高手,便是有了内讧,糟了背叛。
“又或者,”他嘴角微微一嘲,想道:“是被安插了什么人呢?”
他在那晚密诏入宫时,接到的旨意是:在路上准备演一场“路见不平拔刀相助”的戏份,顺理成章地接过那个即将成为他侄儿的孩子,带回沈家。
可是现在,有人代替了他的位置,先一步做了这“仗义”的人。那么,这个仗义的人又是哪一方的人,他安得,又是什么心呢?
堂堂暗卫都能出了这么大的纰漏,也难怪一国太子都能被莫名其妙地安上“谋逆”的罪名了。
沈寒潭定定地看着这个中年人,中年人也一直未曾眨眼地盯着他,手始终没有离开过腰间。沈寒潭一笑,突然扒开自己的左肩头,露出了自己锁骨上方的刺青。
一块“阳炎”图样的黑色刺青。
中年人当然看见了这块刺青。他把放在腰间的手缓缓移开,然后放在了地上那柄血迹斑斑的剑柄上,眼睛眨了一下,然后继续一动不动地盯着沈寒潭。
沈寒潭心道:“他还没放下戒备。窝里反么?”
他尽量放下语气里的嘲讽,开口道:“大人辛苦,不知‘玉石尚在何方?我等奉命前来接应,请大人移交吧。”
中年人沉默了一会儿,拿起剑支撑着自己站起来,从怀中掏出了一个黑瓷瓶,将里面的东西一口饮尽。然后用尽全力纵身一翻,突然身轻如燕一般,翻上了枝桠丛生的老槐树。
沈寒潭眼睛一眯,心道:“死士。”
他刚刚喝的药,既能给他瞬间的力量,也能不出半天,便要了此时已经虚弱到站都站不起的他的命。
非死不饮,死前还要榨干最后一丝骨血。委实没有人性的组织。
中年人不一会儿便翻身下地,手上抱着一个约莫三岁的男童。尽管这中年人身上已经是伤痕累累,但这男童的身上,却没有沾染一丝血迹。
衣冠整洁,总角未乱,就连背上背的包袱,都没有太多的褶皱。如同什么事也没有发生一般,与这周围的环境实在是显得格格不入了些。只除了双眼中满满的泪,和紧紧捂住自己的嘴,也没能抑制住的些微呜咽。
沈寒潭熟门熟路地问道:“‘替代’呢?”
中年人身形一僵,低下了头,手紧紧地抓住了一旁的老槐树干,良久才出声。
他的嗓音沙哑,不知是本来就是这样,还是因充了血导致的:“已经用掉了。”
沈寒潭看到这幅样子,心里一片了然。他向中年人拱了拱手,又想到此人命不久矣,便又深深地鞠了一躬,道:“大人辛苦,还请交与我等。”
中年人放下了他抱在手上的三岁孩童。那孩子的手紧紧地抓着这可靠之人的臂膀,不肯撒手。
中年人单膝跪下,用只能他们三个人听见的音量说道:“殿下,臣幸未辱命。此生长远,望您此生珍重,不要……不要枉侧妃娘娘和皇上的苦心。”
那孩子只是呜咽着摇头,却并不说话。
沈寒潭看着这孩子,心里微微感叹:“三岁就要经历了这样的事啊!我三岁的时候还在干嘛来着……哦,没心没肺地抢二哥的吃的!”
他听见了那声“殿下”,心中已经了然此子身份:废太子——现无声无息下葬在皇陵里头的梁王——其实有一个身份低微的私生子养在太子侧妃名下。对于他来说,这并不是什么秘密。
沈寒潭朝着孩童深深鞠躬,同样用几不可闻的声音道:“微臣救驾来迟,皇命在身,请小殿下,恕臣不跪之罪。”
那孩子看了他一眼,眼中却饱含着责怪。
沈寒潭看懂了,他在责怪他们没有早点来。
沈寒潭心里微微有些吃惊地想:“看来这东宫的土确实不同凡响,孩子才三岁,就如此能使眼色了,早慧得有点不像话。”
他心里想着,嘴里却赶紧告罪:“微臣失职。”
然后,沈寒潭走近二人身旁,递出一只手,道:“请殿下跟我走吧。”
那孩子良久,才伸出另一只手拉住了他,但另一只还是紧紧地抓着中年人的衣摆。眼中的泪已经在眼眶中存不住,大颗大颗地滚落下来。
中年人一看,立刻低下头道:“臣惶恐。”然后他站起身,朝沈寒潭一拱手:“拜托大人了。”
沈寒潭抱起这孩子,朝着趔趄着支撑自己的中年人道:“分内之事,大人放心。”中年人一沉吟,又附身过来贴耳说了一句:“在下多言,请大人转告上头,莫步了在下的后尘。”
沈寒潭眸子一缩,他没有听懂,但直觉这不是什么好话。他定定地看了这个中年人一眼,然后微一颔首,转身而去。
这孩子趴在沈寒潭的肩头,看着缓缓跪下恭送他离去的中年人,死死地咬住自己的手腕不让自己哭出声来。
他心里知道,这是他最后一次见到这个忠心耿耿的侍卫了。沈寒潭眼睛瞥了一眼这孩子,在心中长叹了一声,想道:“飞鸟尽,良弓藏;狡兔死,走狗烹。肯为奴才落泪的主子,这样的天潢贵胄,以后想必是个慈悲明善之人。今后入了我沈家,再怎么也不算件坏事。”
也算是,不幸中的万幸。
他走到方才一直按兵不动的家将侍卫中,清了清嗓子,吩咐道:“今日之事,乃本少爷路见不平拔刀相助的良善之举。方才的中年人路遇恶贼宵小,命不久矣,已经将这孩子托付给我。诸位心底有个计较说辞,此后便给我烂在肚子里。若以后让我听见了什么多余的风声......”
众侍卫方才并没有听见他们三人的对话,对这番情景一直是丈二和尚摸不着头脑。而且此地境况惨烈非常,实在是让人心中悚然而立,于是纷纷应声:“奴才不敢。”
沈寒潭满意的点点头,先朝刚刚那几个黑衣的侍卫使了个眼色,然后又对着众人道:“随我回去。”
除了黑衣侍卫不动以外,其他人都跟着沈寒潭一起,向原处走去。
秦飞霜在马车里等了一炷香的时间,心里头早已经如同十五个水桶——七上八下一般了。
好不容易听见沈寒潭众人回来的动静,终于松了一口气。
她唤了翠玉:“去,把三哥请过来。”
沈寒潭与她初识化名“沈三”。因此哪怕二人已经相识这三年之久,还是以“三哥”“霜妹”相称。
沈寒潭走到自己的马前,然后问手臂里的孩子:“今后之事,微臣方才已经同殿下讲明白了。入了沈家,还请委屈殿下从此隐姓埋名,换种身份安安稳稳地过一辈子。此后微臣的家,便是您的家了。”
那孩子已经止住了啜泣,从善如流的回道:“不必叫我殿下了。”
沈寒潭:“是。”
那孩子顿了一顿,又问道:“他们不要我了,对吗?”
沈寒潭:“他们有自己说不出的苦衷。”孩子沉默,许久都没有说出话。
沈寒潭有心打破这沉默,找了个话:“咱们现在要回京城,你是要骑马还是坐马车。”
那孩子看了看他,毫不客气地回答:“你太粗俗。”
沈寒潭:“……”
他说完其实就后悔了,自己都还没看过他那没过门貌美如花的夫人的新婚妆,倒先叫这小子占了便宜。
还有,他这皮相和举止,可是全京城公子里数一数二的,粗俗?
还好翠玉恰到好处地过来转移他的注意力,不然他就要忍不住欺负小孩子了。殿下也不行!
翠玉:“公子,小姐请您过去。”
沈寒潭蛮横地把他一举,把轻如鸡子的小孩儿扛在了肩上,气冲冲地说:“嘿,我还就粗俗一回给你看看!”说罢,就气呼呼地向马车走去。
秦飞霜等了半天,先等来一个孩子进了马车。
车外的沈寒潭不走心地解释道:“半路捡的。他遭逢山贼抢劫,家人俱亡。仆从托孤于我,江湖人行侠仗义,不可见人危难而不施援手。霜妹,让他跟着咱们吧。”
秦飞霜悬壶济世,素来一副菩萨心肠,何况这孩子眉清目秀,举止有礼,进了马车也规规矩矩的坐在里面,并不到处张望,看着就让人心生欢喜。
她问:“三哥是想,这个孩子为义子吗?”
沈寒潭大大咧咧地说:“我刚在回来的路上就想好了,塞给二哥!自二嫂嫂病逝后二哥一直无心续弦,膝下又没个尽孝的,岂不正好便宜?他会答应的。”
语气里根本听不出来,这是早就计划好的。
秦飞霜不疑有他,看着这讨人喜欢的孩子想了一想,答道:“我看着他,也实在心生欢喜,便也他为徒吧。他身量单薄,以后恐体弱多病。听闻二哥常年征战沙场,家里没个照应。我教他些医术,也好照顾自己。”
秦家医术可是冠绝天下,沈寒潭不由得微微嫉妒:“小子,便宜你了。”
坐在马车里的孩子似乎是专门为了气他,从善如流地大声拜谢:“请师傅受徒儿一拜。”
沈寒潭:“…….”
秦飞霜倒是惊喜不已。这孩子明明才三岁,行为举止竟如此得体,实在是聪慧有加。想来家中定是书香门第,实在是可惜。
她心里越发欢喜,便问道:“孩子,你叫什么名字?”
沈寒潭一愣:“坏了,忘了这个。他可别说漏自己姓李啊!”
“李”姓乃皇姓,天下皆知。
这孩子从容不迫地回答:“徒儿姓陆,单名一个‘野。龙战于野,陆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