蝗灾
沈秦筝很胃疼。
他不明白沈秦箫到底是怎么想的,怎么将思维发散到不要他了这份上。莫说其实这事儿还处于八字没一撇的阶段,就算是真的走到了这一步,沈秦箫也就是多了个二嫂嫂。他跟他从来只是家人,是陪伴,却永远不可能生出别的什么关系。他的妄念,也永远只能埋在一辈子见不得光的心底。
沈秦筝叹了一口气,道:“阿箫乖,二哥总要娶亲的。”
不是这位刘小姐,还会有其他人。
像他们这样的世家子弟,一定会有世家以婚事为由,将他们牢牢绑在名为“家族”的大船上。只要有逃离的想法,只能是死无葬身之地。何况现在他已经前狼后虎,危机环伺,根本没有太多的选择余地。
他不止一次的想,他这一辈子,是否有为自己活过仅仅那么一瞬间。可每次当这念头刚一起,他又把它压回在了心中最微末的那个角落。
——天地熔炉,谁不是在苦苦煎熬【出自《凤囚凰》】。
沈秦箫却不依不饶:“二哥,你娶亲我就再也不来见你了。”
他其实理不清自己心里的念头,那念头既灼人又滚烫,一团乱麻毫无头绪。他只是本能地觉得如果沈秦筝娶了媳妇,那他心里是一定不开心的。他不开心的事情,二哥也一定是不开心的。他们俩从小时候到现在,一直这样同甘共苦。
“孩子话,”沈秦筝起了自己的情绪,笑了笑,“你过来找二哥,就是为了给二哥上紧箍咒的吗?”
他坐下来,将方才影卫交给他的那张纸放在桌上,然后用手拿起杯子,想用手掌的温度给孩子暖暖。
沈秦箫却摇了摇头,他垂下了眼想了一会儿,终于鼓足了勇气,开口问道:“你那天早上为什么都不告诉我一声就走了?”
沈秦箫不是没跟他一起睡过,以前还在国公府的时候,沈秦箫玩的累了,大中午小孩子闹瞌睡,沈秦筝就义不容辞地担当起了陪睡的任务。每次都是由他这二哥叫醒自己,然后在被徐伯领会长公主房中。可那天早上醒来的时候,被子早都冷了。
沈秦筝心中一个“完蛋”就蹦出来了。他就知道自己根本绕不开这个坎儿,早课上他做贼心虚根本不敢看粉嫩团子,因为一看,他就会不可避的想起那天早上自己心里那些罪恶过了头的妄念。
“我……”他支支吾吾了半天,终于挤出了一个冠冕堂皇的理由,大尾巴狼一样理直气壮地忽悠道:“我叫你了啊。你自己睡的太熟,怎么都摇不醒,我又被晏伯催着要进宫给你们当先生,所以就先走了。哦对对对,我给徐伯说了,他没告诉你?”
他又装出一副恍然大悟地样子:“哎呀,徐伯年纪大了,记性不好。我还特意说了请他一定要给阿箫说一声呢!”
“真的?”沈秦箫狐疑地看着他。
沈秦筝连忙小鸡啄米一般使劲点头:“真的。”
“不是因为我跟着爹娘去了陈州,所以生我气了?”
这又是从何说起?
沈秦筝觉得自己好像终于抓住了小孩子生气的原因,在心中长长的舒了一口气。原来孩子纠结的地方在这儿!
他将自己手上那暖好的茶杯递给沈秦箫:“二哥什么时候生你气了?二哥知道,你每年都给二哥写信了,字也好好练了。唔,比我写的好嘛。不过还得加油,争取超过你爹。嗯,陈州地方好,改日一定去看看。二哥都看了,一直不回信,就是想让你念着。我要真生你气了,干嘛除夕夜里还回来。”
十二三岁的孩子写信,笼统也不过就那么几句话。
沈秦箫被这么一通忽悠,觉得自己这脑回路也是挺莫名其妙的。况且“就是想让你念着”几个字杀伤力实在有点大,沈秦箫听完这句话,心里就跟灌了迷药一样,什么想法都没了。“他其实一直记挂着我”这句话从耳朵左边飞到右边,就是不肯出去。
少年单纯而懵懂,心结解开实在是太容易,不一会就放下了开始的别扭与尴尬,喜笑颜开了。
沈秦筝见这件事就这样翻过去,大包袱终于落了地。至于那个娶亲的问题,话题岔开就不要想不开在绕回去了。他四处看了看这寒酸的座师堂,觉得在此地呆久了实在是委屈他人见人爱的弟弟,刚要起身,却被沈秦箫眼尖的看见截影的信函。
沈秦箫用眼神指了指桌子上的纸:“那是什么。”
沈秦筝顿了一下,随即又觉得自己面对阿箫没什么不能说的,于是坦言道:“这是二哥的消息渠道。”
大抵天下的公孔雀都是要开屏的,好不容易哄好孩子的大尾巴狼有点得意忘形,于是毫不顾忌的越说越多,竟将这纸上的内容连同听音阁的诸事总总全部告诉给了沈秦箫。
末了,还神秘眨眨眼,说:“这是我俩的小秘密,不能告诉别人。”
他俩的小秘密实在太多了。从国公府假山里埋的秦国公那只鹦鹉,到偷偷摸摸从狗洞爬去厨房掏吃的,再到把池塘里头的乌龟钓起来让家仆们拿出去卖。小时候飞天蜈蚣一样,没少干坏事。
沈秦箫很是喜欢他俩这种小秘密,连忙点头:“不会的不会的。”
哄孩子是个技术活儿,不过显然在沈秦筝这里不算什么。
等到了把孩子哄上马车,到了政事堂里,沈秦筝终于喝上了一口热茶,站在暖炉旁好大一会儿,他才觉得自己的血液经脉暖和起来。
政事堂虽是个临时机构,可一国上下举足轻重的大人们都在这里,因此朝廷大大小小的事情都被抵到了此处。除了那些直达天听的折子们,政事堂的诸位大人们一般都会先行将各地各部的折子整理出来。废话折子和不切实际的折子都先由他们打回去,值得议上一议的就吵上一日争出个结果,至于那些兹事体大的,就立刻转呈给守在外面的小黄门,立刻送往勤德殿。皇上从大明宫下了朝,一般都会待在那儿。
政事堂笔录,就是给诸位大人打杂当笔杆子的。官做到政事堂里,基本年龄都不小,写字哆哆嗦嗦不利于行政效率。因此找个年轻力壮的打打杂,让诸位大人们能安心为大梁拼死拼活的当牛做马。
着以往,崔姚二位中书令惯常政见不合,此时一定是在吵着的。可今天却是个例外。
右仆射姚大人告老,新上任的大人的可是沈秦筝的大熟人。
沈寒林从进大门只看见两位阁老,左仆射邵大人以及翰林院孟大学士陈学士开始,嘴巴里就跟进了个小石子一样,总想找点东西说道说道。
原因自然是因为没看见那个他并不想看见,但是没看见却更恼火的便宜侄子沈秦筝。逮着个把柄在手里等着数落人,人却半天不来,火气愈发的旺盛。好不容易快到午时了,才看见沈秦筝大老远自丹凤门慢悠悠地度进宣政殿,一口油“嗡——”一下就浇在了心火上,旺得很。
诸位大人们已经在政事堂里待了半天,暖盆里头的火明显已经添过一回碳。沈秦筝一一作揖行过礼,这才坐在自己那张书案前,开始整理早已经堆成山一样新鲜递上来的折子。
刚拿起笔,就听人开口了:“本官初来乍到,烦请问一问诸位大人,政事堂几时点卯,几时下堂。”
主事的左仆射邵大人嘴角微微一笑,他老早就不太满意凭空塞进来的这个,此刻就等着看他们沈家的好戏,答道:“平日里皇上若没有吩咐,我等当卯正一刻点卯,未时下堂。诸位大人有其他要事在身不能按时,那就宽限至巳正三刻,最晚也需午初前。”
沈寒林放下笔,装模作样地笑笑,道:“原来如此,本官见笔录此刻方至,还以为记错了时辰。”
名已经点明,躲得过初一躲不过十五,沈秦筝连忙起身作揖:“请诸位大人恕罪。”
孟正刚要开口,就听坐在左边第二位门下省的中台兼同平章事刘阁老开口了:“呵呵,沈中书有所不知。皇上新点了翰林院的学士们给皇子们教习,翰林院推举的先生,正是您的侄儿。”
刘阁老不开口还不要紧,一开口沈秦筝就知道不能善了。京城里传得沸反盈天的话本子现在估计连皇上都知道了。
沈寒林当即接过话:“可本官怎么听说翰林院辰正三刻就早已下学,沈供奉午时才至。这么长的时间,难道在皇城里迷路了不成。”
沈秦筝低眉敛目,顺从答道:“下官愚钝,正如沈中书所料。”
沈寒林:“……”
他一个人找去勤德殿都没问题,到这儿迷路?骗谁呢。
可最终,他还是挥挥手,什么也没说,伏案看折子去了。
沈秦筝退回到书案前,心知今日的难为算过了。拿起小黄门又送过来叮嘱这是待会儿要送到枢密院去的一沓军情折子准备记录在案。刚打开一看,他就僵在了原地。
那封折子来自并州刺史刘长青,上面奏明——薛延陀部落首领矣男近日南下整兵,频繁在边境异动。
朔方城在并州的管辖范围内,前几日朝廷刚到安西都护府史朝绪送来的加急令——西北三部异动。枢密院紧急往兵部下令,令朔方都护府增援安西。
沈秦筝才从截影那儿知道,太医院最近频繁出入宫中,但宫中并没有什么人生病。电光火石间,他竟将这两件看起来并不相关的事情,突兀的连在了一起。
这毫无根据,根本不足为信。可冥冥中沈秦筝就是有一种预感,这频繁惊动太医院的人就是这位北疆王子那图哥。
“今日早课那王子来了吗?”沈秦筝努力的在头脑中回想着今日早课的情形,可怎么也找不到这位王子的身影。
没有!
虽说是给皇子们教习功课,可是除了皇子世子以及他们家的沈秦箫以外,各番邦的王子们也是在受邀之列,可他从一开始就没有见过这位王子。
沈秦筝愈发觉得手脚冰凉,年关刚过,各地使臣还没有动身回去。礼部忙得脚不沾地,里头绝对有薛延陀部落的一份功劳!
若是这王子死在了京城,后果可想而知!
他现在只能祈祷是自己多想,或者就算真是,那也希冀太医院国手顾太医也能妙手回春。
沈秦筝惊疑不定地将这份折子放在书格中,赶紧翻开下一封折子。没承想,第二封折子竟比第一封还要惊雷——
永州蝗灾盛行饿殍遍野,流民作乱已经大成气候,永州官衙已被叛军攻占,永州刺史不知所踪,恳请朝廷拨付赈灾银钱五十万两,粮草三十万石,并派军队赶赴永州镇压。
而这封折子的朱笔批注上写着:准。
他想起袖中放着的那张纸条。
截影来报,永州确有天灾不假,可万万没到需要朝廷增兵的地步。五十万两银子,三十万石粮食,这足足能养活一支军队了。而且江南自古富庶,就算流年不利,那也不至于调十万石粮食前去。
国库就算有钱也不是这么花的。
沈秦筝再三斟酌,最终还是起身走向坐在他前面的陈大人,用只用他们二人能听到的声音小声问道:“大人,永州蝗灾一事可是立刻向户部发令调粮草动身?”
他抬眼看陈大学士,没承想大学士陈万举也是一脸不忿,拿起这折子就冲另外几位大人开口了:“照老夫的意见,永州蝗灾一事,还是应该留中再议,五十万两!历年赈灾哪回要过这么多银子!”
他话音刚说完,坐在右边第三位的孟正也放下了笔,拱手向左一和右一的两位中书令道:“老臣也觉得,永州钱粮索要份额不合规制,须再行斟酌。”
“我以为政事堂议政的有七位大人不成。”坐在右边的沈寒林开口了:“沈供奉僭越之事,可是越来越多了。”
没等沈秦筝辩驳,他继续说道:“山南道本就人口众多,加上毗邻蜀中,山势险要,易守难攻。流民作乱已成叛民,又有凉山作为依靠,必定难以剿灭。永州刺史单平单大人连府衙都丢了,难道还不紧急?这五十万两银子,不仅仅是给流民安身立命,还得分出一部分给从西南北上的援兵。呵,陈大学士久在京城呆惯了,相比不知道打起仗来,有多银子吧。”
坐在沈寒林正对面的邵中书也开口了:“就当作朝廷提前拨付的军粮,劳门下省二位阁老今日理出个章程,此事就这么定了。”
说完,他也面不改色地看了一眼沈秦筝,眼睛里也充斥着不满。
“今日沈供奉的话有些多了,事却做得少了,届时就请留的久些,将折子记录好再下堂吧。”
沈秦筝无可奈何,可也没有办法,只得再向邵中书和沈寒林长身作揖:“……是,下官知道了。”
未正三刻,诸位大人纷纷起身下堂,沈秦筝知道今日自己错处过多,并不敢抬头,于是专心将注意力放在了记录笔案上。
刘阁老年龄最大,因此手脚比之其他人更加不利索。只听得“哎哟——”一声,沈秦筝立刻抬起头,只见刘阁老仰头倒在座位上,像是老人家坐久了,腿脚不爽利。
沈秦筝慌忙起身去扶:“阁老,您慢些。”
刘阁老笑呵呵地借力站起身来:“呵呵呵,腿脚不中用了。”
沈秦筝从善如流地接到:“哪里,您还健朗着呢!我送您出去。”
刘阁老拍拍他的手,笑道:“要能看见孙女成婚,老夫也就没什么心愿了。”
沈秦筝心道:“来了。”
他知道此时自己应该顺着刘阁老的话往下说,可是不知怎么的,突然想起了方才沈秦箫那句“你能不能不要成亲”,这话就跟堵在了嗓子眼儿里似的,怎么也吐不出来。
刘阁老见他没有反应,以为是年轻人没听懂,于是进一步问道:“沈将军今年述职回京的日子快到了吧。”
沈秦筝:“是,日子定了,就在三月后。”
两人蹒跚到门口,刘府的小厮已经等在那儿了。刘阁老道:“哪天找个日子,老夫也拜访拜访秦国公去。好啦,你也不送了,早些弄完回去休息吧。”
沈秦筝脸色晦暗不明,然后恭恭敬敬地回道:“有劳阁老挂心。”
马车渐远,政事堂的檀香还在烧着,熏得政事堂内有些昏昏沉沉的。待沈秦筝录完折子再去翰林院藏书阁内存档完毕,饥肠辘辘地回到府上,酉时都快完了。
晏伯着人煮了一大碗面端过来,沈秦筝刚挑了一筷子,窗子边儿忽然有了一声轻微的响动。
他并不在意地喂了一大口面。“刺溜——”一口,几乎吃了一半碗的份量。
“说。”
“查实了,薛延陀质子那图哥病危,太医院已经全面封锁消息。礼部已经封口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