戈行(10-14)
10开封。
外城。
西门楼很高,悬着的头颅由此就显得很小,唾沫很难够到,否则早给煳死了。
大楚家喻户晓一代名将,曾被美誉为大楚救世主靖边侯赵起的头颅已挂了有两三个月了,风吹雪打日晒里,早变了形,已看不出被砍下前是笑着还是在哭。
要是眼还能睁开,所看到的隻会是一张张厌恶的脸,要是耳朵还能听得见,定会给大家的辱骂声塞满。
可惜或所幸是,那干瘪的头颅全感受不到了。
新帝继位,开封城经曆了一个多月宵禁、两个多月全城戒严盘查之后,终于恢複到常态,城内不再有兵马竖枪挺刀满街游走,城门口的盘查也不再会问及到祖宗八代,进城不再像前些日子恨不能排上一整年的队。
新帝更是下旨,免开封三个月的市税,更让入城做点小买卖的贫下百姓欣喜若狂,感激之馀,对城门楼上的头颅更添了分憎恶,恨不能让他活过来挨个千刀万剐在油锅里过一遍再挂上去。
虽是严冬季节,天黑路滑,城门尚未开,门前已排了粗粗长长一队。
大多是乡野之人,带着土特产进城来卖,有正在嘀咕的jī鸭,有无语的鱼虾,有刚从pì股下掏来尚留体香的jī蛋,有在家里垫了十几年桌子腿积了三层尘土四层油渍最近听说可能是孤本的前朝诗集。
都想趁这免市税的当口多挣一文是一文。
长队之中,一女人,一男孩,男孩抽着鼻涕,瞅着城门楼上头颅:“娘,那是谁啊?”女人皱眉道:“坏人!”男孩问:“坏人?”女人说:“可坏可坏了!”男孩问:“可坏可坏了?”女人说:“比咱村的王二子还坏!”男孩问:“比王二子还坏?”女人说:“他要是还活着,咱们家可要倒大楣了!”男孩问:“要倒大楣了?”女人板着脸道:“聪娃,听娘的话,可千万别学他!”男孩点点头:“娘,我听你的话,不学他!”娘儿两再无话,男孩接着抽鼻涕,边抽边四下瞅着,盯住身后浓眉黑脸大胡子汉子:“叔叔,你在哭还是笑呢?”汉子冲男孩笑笑:“当然在笑了。
”男孩指指他脸上的水渍:“怎么像是哭了呢?”汉子笑:“叔叔太开心了。
”男孩问:“太开心了?”汉子点点头,不再吭声,男孩问:“太开心了就会哭的么?”汉子盯着头颅不语,男孩也瞅过去:“叔叔,你知道么?他可坏可坏了!”正说着,给女人拉过去,pì股挨了一巴掌:“别烦叔叔了!”女人回头笑笑:“这孩子整天问东问西的,不好意思啊大兄弟!”赵家公子笑笑:“孩子么。
”俯身轻问:“聪娃,几岁啦?”男孩挺起xiōng:“六岁了!”……转眼匆匆几天,这天的雪伴着这晚的夜,又悄悄的下了。
怡春楼前长街,车水马龙,行人如梭,新年的喜庆还未从人们脸上褪去。
虽是有雪轻落,由于无风,也不显太冷,反是添了些温馨浪漫之情,长街之上,大红灯笼连成一线,摊贩叫卖声片刻不绝。
怡春院座落于开封外城,被公认为开封青楼第一坊好多年了,由怡春楼和楼后大院里二十几个起着不同雅号的小院组成,怡春楼的姑娘麵对大众,明码标价,童叟无欺,小院里的则都是怡春院的极品,每夜需竞价摘牌,每位姑娘各有各的美,各有各的身世技艺,有懂诗词歌赋的才女,有通晓韵律的大家,更有出身名门曾是达官贵人家的小姐。
只是与新来靖边侯的独女相比,都失了风采。
赵家小姐很小年纪便被公认为京都第一才女,难得又出落的极为秀美,举止更是澹雅,又是大将军之女,这些年京城稍有权势的人家,几乎都上过门或明或暗的提过亲。
赵家权势一夜间灰飞烟灭后,虽说赵女顶着卖国贼之女的臭名,其初夜仍是几天便给抬到十多万两,现下更是给炒到近四十万。
似在折磨着众人的好奇心,这位小姐的初夜一拖再拖。
随着价位蹦跳着节节高升,坊间对她的议论反而多过其父。
夜下,怡春院东南角一处独院,室内大堂一盏孤灯,赵家小姐独坐在桌前,脸色静谧,正盯着烛火发着呆。
怡春楼方向不时传来醉歌笑语声,和着隔壁院落里的琴瑟声,更衬这处寂寥。
这处院落除了院门处两个护院外,再无他人,与其它独院并无二致。
可如从怡春楼阁楼向这边看,又足够心细,会发现紧靠这处院落怡春院外小巷的对面,两家住户全是灭着灯,却不时有人出门去茅房。
如再心细些,向远处再看,会发现巷角客栈之中,一处漆黑小屋,每隔半柱香工夫,会亮一会儿灯,只两三息,转而又是一团漆黑。
这一刻,小屋内灯火再起,对之相呼应,对麵怡春楼阁楼也起了光,窗纸后面,那团烛火上下左右缓缓晃了几晃。
看到对面信号,小屋内窗前一人灭了烛火,手重新抄到棉衣袖口里,抖着脚,俯身透过窗纸上的小窟窿盯向小院,这时,身后传来推门声,这人也不回头,喃喃骂道:“老孙,你她妈撒泡niào要撒到天亮么?”却没有回声,这人一呆,忙从棉衣袖口里拿出手去取身边单刀,又听脚步声大急,几步已到身后,虽已取刀在手,却是顾不得拔,纵身向一侧扑去,可身子刚拔起,只觉脖颈一凉,顿时软了。
黑暗里,赵家公子轻轻合了匕首,静静出了小屋。
半柱香后,小屋对面怡春楼,阁楼里轻轻两响,正是人垂死前的哀鸣,透过窗棂,沉到雪夜里。
diyibǎ
大堂。
人声沸鼎中,一富家哥浑身酒气从楼上下来,跌跌撞撞向后院走去,在门处给拦下,一人恭恭敬敬道:“公子,怎么没妈妈领着?”话音未落,给推了个趔趄,唾沫溅了一脸:“我用你妈领?!”富家哥亮了亮手里牌子,也不理那人看没看清,满嘴酒气又骂:“这可是潇湘馆!一夜要百银呢,你这穷鬼耽误的起么?!”骂声里已进了院,踉跄走远。
盯着他背影,那门卫咬牙轻骂:“cào,有钱就了不起的么!”另一门卫安慰道:“庄哥,这种酒囊饭袋,跟他计较什么?”富家哥一路跌跌撞撞,摇摇晃晃去了大院东南角,离院门尚有十馀步,一护院刀已出鞘:“站住!”富家哥却似不闻,喃喃着:“青缘,我来啦…青缘,哥哥来啦…”那护院收了刀,耐着性子上前拦道:“这位公子,你走错地方了,这里不是潇湘馆!”富家哥骂:“不是潇湘馆,难道是你家!你妈我可没兴趣!”护院霍的冷了脸,掏出腰牌,在富家哥眼前亮了亮:“西衙的!给老子滚!”“滚你老母!”富家哥一巴掌扇去,扇了个空,身子一歪,忙回手拽了护院衣领,止了跌势,喃喃又骂:“敢让本公子滚,信不信找人弄死你!”汉子给拽了领子,连挣了两下,却是没挣开,压了怒气回头喊:“老吴,帮我把这狗东西拖走!”“你吃屎的啊,这么个…”老吴合了刀悠悠走来,忽又住了脚,他前麵两人似都给定了身,也无半点声息,愣神间,那吃屎的忽的飞了过来,老吴一惊,闪身让过,身形未定,一身影已扑到近前,老吴脸色大变,匆匆拔刀,堪堪拔到三寸二分处,脖子一冷,手一软,刀连着鞘掉到雪里。
老吴捂着脖子踉跄着连连后退,视线里富家哥正俯身掏着“吃屎的”的腰牌,“吃屎的”脖上正深深一道血痕,应该与自己脖上的长短深浅相彷。
老吴摇晃着原地转了一圈,喉咙里丝丝几语,不甘的倒了地。
屋内烛火烧着杂质,轻爆一声,赵静晨身子微微一颤,又闻两响门声,有人轻道:“姐,快开门!”赵静晨霍的从椅里窜起,几步上前抽了门闩。
风起雪花急,一个闪身进了屋,合了门。
手里两衣、两刀、两草帽、两腰牌。
“小弟,快走!”赵静晨盯着少年,喃声未落,却是一头扑到他怀里,仰头颤手擦着少年脸上血渍,急急又道:“能见弟弟最后一麵,姐…别管我!你快走!”赵家公子摇摇头,把手里衣物递给少女,催促道:“姐,先把衣服换了!”……怡春院北,开封内城几丈高的城门楼正枕着夜。
在赵家公子进屋那一刻,楼顶阁间火光大作,接着一支火把伸于窗外,由左至右缓缓晃了三下,过了会儿,又三下。
信号刚传出,紧贴那院落小巷对麵的两户人家,院里顿时人影窜动,拔刀挺枪,涌向院门处。
同时,从怡春楼对麵酒楼涌出四五十人,或执弓弩,或握刀盾,封了怡春楼正门。
又从长街一端拥进一群兵士,驱赶着行人摊贩。
怡春院,杯茶工夫,一高壮一瘦小两浓眉长须黑脸汉子从那独院走出,踏雪向怡春楼方向行去。
两人皆身着灰衣,头顶草帽,腰挎单刀。
雪下,各处独院依然静谧,偶有琴声传来,有旖旎语透出,前方怡春楼的喧哗声也依旧,隻是街上叫卖声已无,高壮汉子止了步,四下环伺一番,转而拉了瘦小汉子向北侧院牆行去,刚到牆下,内城城楼火光再现,由左至右缓摆三下之后,再向上轻轻一挑。
瞅到火光,高壮汉子舍了爬牆出院的打算,拉起瘦小汉子转而回返,一路见灯必灭。
一刻。
几语轻叫过后,一处独院忽的火光大起。
接着。
又一处独院着了火。
再过几息。
再一处独院,院门内侧,两人静卧于雪,似在酣睡。
院里内屋,随着房门轰然倒下,响起男人怒叱声,刚起又断,又一声尖叫,女声,也断。
屋内温热如春,鸳鸯床上静静两片白臀,一双乳,迭于一处,披着汗。
被麵床单有红的血,烛焰下,娇豔无比。
床边,赵静晨盯着少年,眼里已有愠色:“小弟,你疯了?!你要杀多少人?!他们是无辜的!”正说着见少年挥刀往自己脸上划去,少女脸色瞬白,急急伸手去拦:“小弟,你在干什么?!”刀锋掠过,赵家公子脸上鲜血横流,衬着yīnyīn神情,更似恶魔,少女尚未缓过神,见他把匕首倒顶着一边梁柱,吼道:“快扶着!”赵静晨身子一抖,似给震去了心神,不由乖乖去握了刀柄。
刚颤手握上,少年便背了身向刀尖撞去。
赵静晨惊呼出声,忙鬆了刀柄,却是迟了,刀尖已深入赵家公子肩处。
diyibǎ
怡春院里几处独院大火正燃到旺处,白焰烫着雪,黑烟熏着夜,火光浓烟下,人影攒动,尖叫喝骂声混为一片。
沸沸嚷嚷里,有近百禁卫兵冲进大院,挺盾持枪。
领头长脸汉子一遍再一遍吆喝道:“各回各院!否则杀无赦!”“盛秃子,我回你妈院!没见那正烧着么!”有人厉声应道,边跑边束着裤带。
长脸汉子显是识得那声音,片刻无声,再一呆,霍的住了脚。
一侧小路雪里四人,一跪三躺,跪着的那壮实汉子,脸铺血,背chā匕首,双手正捂着地上一人xiōng处。
长脸汉子示了示意,身后禁卫兵全缓了脚,凑上前,围了四人,未待询问,跪着的那壮汉子扬头,嘶吼:“你们在外头吃屎的么!”满脸铺血,容貌难辨,俯身喃喃又道:“老方,没事的…没事的…你挺住…”长脸汉子端详着四人着装:“哪个口的?赵家崽子呢?你们四个让个娃子搞成这模样?”“眼瞎了么,老子西衙的!快帮我救人!”顺着壮汉视线,长脸汉子注意到雪地上散落的腰牌,心下一惊,俯身就着火光细辨了一下,长脸更长:“狗bī个副都头,看你张狂的!信不信老子砍了你!快说那崽子跑哪去了!”“你砍砍试试!”壮汉狰狞大吼中裂了脸上刀痕,血再淌:“黑咕隆咚的老子知道他们跑哪去了?!十多号人,还有弓弩,弄死你们这帮孙子!快抬我兄弟去医治!”“怎么也不弄死你这狗东西!”长脸汉子瞅过壮汉后背匕首 ,喃喃着四下扫着:“这么多人?还有弓弩?弓弩…”喃声忽止,不由抬手探了探颈上盔具,身子又往一边假山挪了一挪:“快把火把熄了!盾子都给老子架好!大家原地不动!”回身吩咐道:“老王,让外头再派些人进来!”“没种的货!快安排人抬我兄弟去医治!”……怡春院北,内城南城门大开,一队队兵卒如洪水涌出,甲鲜刀亮,行进中,整个开封城也似微微晃动起来。
口令声里,各队有条不紊的奔向所守区域,把怡春院围了个水泄不通。
怡春楼前长街,兵卒越聚越多,几要把整条街填满,脸色兴奋,偶有低喃:“这正主儿到了是吧?nǎinǎi的终于熬到头了!”寒风轻起,怡春院大院内的火光再起,哭叫声、怒骂声更显刺耳。
怡春楼正门一侧,护卫丛中五、六人,一个长袍大褂,麵色雍雅,有似文人sāo客,隻是此时眉扭嘴抽着,似是家里房子给人烧了,或是正室夫人难产死了,独女又跟野汉子私奔了,使得雍雅之气大逊。
呆望着院中大火,轻声再歎,喏喏道:“郑将军…这…”旁边汉子全身皆甲,如再套上铁手套,穿上铁靴子,便一铁球无疑,见雍雅之人问来,摘了头盔,手里把玩着,半晌,冷哼一声:“穆老板,你该问章副总管才是…按我意思,里麵每个院子都安排上我们禁卫军的人,还至于搞成现在这模样么?”“郑将军,我们要做生意的…”怡春院穆大老板苦着脸:“谁知道这小子来是不来?”“郑将军,翠仙居、吴江月、清月阁你也不是没安排过人,”一边一丹凤眼清瘦汉子悠悠再道:“问题是那小子也得上套,又不是傻子,你的人不撤出来,那饵他会咬的么?”瞅着院里火光,闻着那片刻不绝的叫嚷声喃喃道:“小崽子也真能折腾的!且折腾去,是能飞了还是鑽地缝熘了?逮住了,死也好,活也罢,都是大功一件,便是把这整个怡春院烧成平地又何妨?”说话之人正是新任西衙副总管章大岩。
“烧你个几巴毛,烧你自家房子试试?!”穆老板盛怒之下,心下顿失儒雅。
“郑将军,”扫着四下兵士,章大岩悠声再道:“早就与你说过,你这阵仗搞的太大,人太多,搞不好哪个便是乌衣教馀孽、赵狗的老部下…要你先围着,待天亮再进去慢慢搜捉也不迟,偏是不听,如让那崽子趁乱跑了,我倒看看郑将军如何跟皇上交待!”“说的倒是轻巧,我这上千号弟兄,寒冬雪天的,要他们陪你在街上过夜的不成?!”郑邀忠郑大将军攥着头盔,忍怒不语,心下cào着章副总管的娘亲,正到兴处忽的头顶一声巨响,怡春楼三楼木窗给谁一脚踹了开,又见一物飞来,落在身侧,再一声爆响里,溅着水花,片片化碎,却是隻茶壶,如那人能再多一分吃nǎi的力便会砸到郑大将军的脑壳。
盯着那碎处,郑邀忠呆了呆,忙把手里头盔重新戴好。
伴着茶壶碎裂声,上麵一人扯着脖子大骂:“姓穆的,搞什么蛾子?以后不做生意了?!”骂声未落,怡春楼后门处高骂声又起:“郑二子,快放老子出去!以后不想在京城混了?!”郑邀忠铁青了脸,正待安排人进楼放那人出来,听一边章副总管冷声道:“逮住那小崽子前,里麵一根毛也不许放走!”郑邀忠压下怒气,转而吩咐道:“老李,你过去一下,把周衙内安排到怡春楼客房,记得好生跟衙内解释解释。
”diyibǎ
雪缓。
“郑将军,敢问那些弓弩手怎么回事儿?”一人轻问,正是一直未作声的西衙副总管崔正杰:“三王爷可是交待隻能活捉的,那狠话也扔下了,假若赵家儿子掉一根毛,便会剥掉咱们一层皮的!再说皇上旨意也是最好能捉活的。
”崔副总管话说的客气,语气更是透着亲切,郑邀忠郑大将军顿时畅意,似严冬里搂到隻小暖炉,忙展了笑,俯耳轻道:“崔老哥,你有所不知,皇上给在下密旨是隻要死的!”“…”崔正杰呆了呆,摇摇头:“郑老弟,你怎么这么煳涂呢!你想,这密旨谁知道的呢,要是把人弄死了,三王爷、平远公主肯定要拿你是问的,到时你是说实话把咱圣上卖了,还是背这黑锅?这锅郑老弟背得动的么?”郑邀忠僵在那里,显是并未想过。
“郑将军,”章大岩轻哼道:“皇上要死的,你要是给个活的,让万岁爷难办,到时更没好果子吃的吧?”“崔兄…这…”郑邀忠苦脸看崔正杰。
“崔副总管,”章副总管也眯眼瞅去:“咱这西衙谁人不晓您这赛诸葛的大名?可后辈实在不明,以您老这头脑,怎会安排下那样的暗岗来?还让他们相互间定时传递信号…那是防一边有变,另一边能及早发觉呢?或是怕那崽子找不着?”崔正杰笑笑不语。
“幸好我在城门楼子加了道哨子,否则还真让那小崽子带着人大摇大摆从正门熘了!”“老喽!不中用了!”崔正杰轻歎,迎着那两道冷光,澹澹再笑:“长江后浪推前浪,世上新人赶旧人,自古便是这个理儿的,皇上圣明,这西衙早就该交由你们年轻人了。
”章大岩轻哼一声,不再言语。
一个灼灼bī人,一个步步忍让,郑邀忠默声瞅着,心下暗歎:“一朝天子一朝臣啊!”……白雪仍自落着,大院内的叫骂声仍没休止,女人的泣声更是悲切。
楼前几人已无话,这时从楼里走出七、八禁卫兵,抬出几具尸体,一络腮胡上前:“将军,里麵逆贼并非一人,而是几十号,人皆着甲,携弓搭弩,见人就砍见人就射,盛营请将军再调些人手进去。
”“pì!哪来的几十人?!见你妈就砍!能把院里那些狗cào的都砍了才好呢!真是一帮饭桶!用不用我亲自进去给你们挡箭啊!”郑邀忠铁青着脸怒骂一通,稍稍消了口气,正要安排人手,一边章大岩摇着头yīn阳怪气道:“郑将军,这月黑风高的,已经这么乱了,还嫌不够的不成?”郑邀忠脸色更青,好在灯火下不太显,犹豫着不语。
“将军,院子太大,那边人手实在是太少了!”络腮胡辩解道,见郑大将军仍不吭声,轻声催促道:“将军,盛营还等着呢…”“叫你们盛营把人全辙回来!”郑邀忠咬牙大吼。
“辙出来?那盛营可靠的么?要是那小崽子给换了衣混在里麵了呢?”“你她妈到底要我怎么着?!”盛怒之下郑大将军破口大骂,心下正是忐忑,却不见回音,见这章副总管正自盯着远处,指着正在兵卒中穿行的几人:“他们干什么去?”“西衙有个重伤的兄弟,我们兄弟带去医治。
”络腮胡如实答到,当是隐瞒了要收五百银劳务费的事情,章大岩眯了眼:“我们西衙的人?”仰头高喊:“都站住!西衙哪位兄弟,快报上名来!”正搀扶着瘦小汉子的两禁卫兵一愣,住了脚,正呆着,手里瘦小汉子给人拽了去,见那壮汉已抽刀在手,拉着他向前急行,瘦小汉子此时脚步轻盈,哪里是重伤将亡模样,一时更是莫名其妙。
“拦住他!快拦下他!”章大岩额边青筋bào迸,连声嘶喊,那边兵士寒天雪地里站的太久,冻乏无聊里大多枪收盾歇,虽说章副总管喊的响亮,仍是愣着,再见那壮汉走路如风,肩chā刀脸铺血,眼神更似虎豹,不但不拦,反是纷纷闪到一边。
“你傻了?!快让你的人拦下那崽子!”章大岩转而冲郑邀忠急吼,后者恍过神,仰首急喝:“老于,快拦下那小子!他就是正主儿!”人群人一人闷哼一声,刀落人倒,一兵士未等长官吩咐,正自上前,却给一刀刺中咽喉,又一人刚移枪在手,身子一轻,已给踹飞。
“兄弟们!这就是正主儿!”于营长连声急吼:“快亮家伙!堵上!”嚷声里连连有人中刀,那壮汉拉着瘦小汉子又向前冲了五六步,接着冲前麵堵路的盾子狠狠一蹬,顿时倒下一片,壮汉挥刀再行。
“堵上!堵上!”于营嗓子几哑。
“于营,到底是要死的还是要活的?!”一人高问,话音未落,壮汉已拨了他手里枪尖,贴身上前,手起刀落,左削右噼,又是两人倒地。
壮汉拉着瘦小汉子踏尸再行。
“…招呼他手脚!扎他腿!”“啊!”一人枪刚刺出,给壮汉伸脚踢开,贴身又是一刀,刀掠血溅。
壮汉带着瘦小汉子一路向前,挥刀或刺或噼或削或撩,全是一招奔要害,隻攻不守,行进中身上接连挨了几刀,中了几剌,却是全然不理。
壮汉带着瘦小汉子进一步,众人便晃动着刀枪退一步,始终与他保持着三、四步距离。
进退间,不断有人马支援过来,把两人团团困在街中央。
圈中壮汉已成血人,手里钢刀已砍得有扭曲。
“小弟,姐害了你…”瘦小汉子指尖抚着壮汉脸颊:“姐早该死的,隻…隻是想死前能再见你一麵…”赵家公子摇头不语,拉着她继续步步向前。
由刀枪人海围就的大圈随两人默默前移,似在表演着哑剧。
……“你们吃屎的么!”披着一身铁,郑邀忠摇摇晃晃下了马,扫了眼身后散落尸体,脸色更是铁青:“你们是禁卫军!大楚皇家禁卫军!你们知道的么!”“将军,这小子力大刀准,记记奔兄弟要害,我们又不敢下狠手伤他,你让我们怎么办?”于营咬牙呼道。
“你们弓弩是càobī用的么?!快射他!”章大岩一边高喝,崔副总管则是俯耳轻语:“郑兄,别怪老哥没提醒你,三王爷的手段你应该清楚的吧?”犹豫间,郑邀忠不停捋起胡须来。
“射!快射!”章副总管再吼:“有皇上顶着你怕什么?!快下令射他!”四下弩手瞅着两人,不由高问:“将军,到底射还是不射?!”“…你们打算一路跟着出城的么?!傻啊!不能射他腿脚的么!”语音刚落,几支弩箭已出。
……伴着身后轻哼,赵家公子顿在原地,缓缓回身,呆呆看着少女。
赵静晨轻握着xiōng处箭尾,与他对视着,澹然一笑,缓缓倒了地,溅起一抹白雪。
随着这一落,赵家公子化了石头,隻有身上的血还有些活意,一串串,一滴滴,顺着刀尖指沿,缓缓淌落,敲着白雪。
“cào!”郑大将军愣在圈外:“狗娘养的,谁让你们射她了!再说明明让你们射腿的!”兵士见壮汉发呆,几人悄声上前,齐喝一声把了手脚按倒在地,郑大将军不由高喊:“小心点!背上chā着刀呢!别再扎深了!”话音未落,一把匕首已给扔了出来,郑大将军一愣:“谁让拔出来了!会死人的!懂不懂!”喃喃间,又一长刀给丢了出来,一人连声高喊:“好了!好了!快拿绳子!”正呼着,人已到了空里,转眼又一人给踹起,一人则给来了个肩飞。
赵家公子爬起身,踉跄着向少女走去,又涌来五六人,齐喊着再次把他扑倒在地,接着又扑上五六人。
高高人堆里,不时有咒骂声传出,应是谁错抓了谁的手脚,谁又偷了谁的桃子,叫骂声里人堆里霍的探出一隻血手,雪里扒着,向前探着,离前麵那隻小手尚有寸馀,再也扒不动,顿在那里,轻颤着,急抖着。
忽的一声长啸从人堆里鑽出,穿透了夜,似狼似熊,似怨似泣,啸声正攀到高处,戛然而止,彷是梦幻。
“恭王爷到!”长街上一声长呼。
“快来绳子!快给我绳子!”人堆里有人喊,转而喃喃:“怎么没声音了?”转为惊叫:“将军,这小子好象没气了!”“死了?!”郑邀忠不由大喝出声:“怎么会死的?!”长街上,皇家禁卫军的兵士围成密密粗 粗一圈,圈中赵家公子静若处子的仰躺在雪里,郑邀忠匆匆扒开圈子,挤身进去,俯身抄起少年腕子,探着脉搏,指尖轻颤起来,隻觉后背发凉,回头望去,正与三王爷的视线相撞,勐的打了个哆嗦,急声叫道:“王爷!不是我们弄死的!真不是!…他,是他自己…”呆了呆,顺着王爷视线瞅向身侧,少女脸上粘着假胡假眉,脸涂着黑油,仍掩不住秀色,隻是xiōng处那弩箭让这失却了意义。
郑邀忠呆望半晌,身子一软,一pì股坐到了雪地里:“都死了?!”……寒风骤起。
雪忽急,月也露了脸,月映雪衬下,夜空里的火花更是眩目,似是昙花在展。
长街之上,雪纷扬扬,迷了人眼,掩了血迹,目及处一片白淨淨,这世间事,也似全洁淨如雪了夜深处,天边忽的一句萧声,扬起清凉凉几抹悲意,接着几语吼骂,几声狗吠,悲情大减。
月明处,白白,茫茫。
有雪。
【未完待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