44世胄(四)
养尊处优惯了的朱常法在赵营度过了一个今生难忘的夜晚。因有赵当世的嘱咐,朱常法被关押在了赵营最好的几间房舍中的一间。可饶是如此,身为襄王世子的他,闻着弥散在空气中那淡淡的马粪味、柴草的霉味,枕着坚硬硌人的硬板床,听着屋外过往兵士的窃窃私语,纵然身心俱疲,却是无论如何也难以入眠。
他现在万分后悔,悔不该将父王的告诫置于脑后,在这种时节出城去尝那劳什子的美酒,以至于将性命都栽在了别人手上。目前而言,他还不知自己身处何方,但由于亲眼目睹了杨招凤与孟敖曹等人在官道上的杀戮,他确信自己必定是落入了贼窟。
“生在阳间有散场,死归地府也何妨?阳间地府俱相似,只当漂流在异乡。”房间很小,且无灯火,四壁窗户都给封死了,朱常法透过屋道。
朱常法见此人衣着得提,虽面色白皙,却英气多于儒气,看着不似歹人,问道“阁下是?”
那青年人回道“禀世子爷,小人鹿头店参将赵当世。”说着,指了指后面跟着的两位,“左边的是王统制,右边的是何商使。”
“赵当世?”朱常法将这名字重复了一遍,脸色忽然变的局促起来,“你,你是流寇。”
赵当世听他这话,笑道“世子爷说笑了。小人是朝廷敕封的参将,负责拱卫襄阳、南阳,怎么会是流寇。”
朱常法定神回想了片刻,方才喃喃“是了,你与那个张献忠,最近都受了招安。”他固然久居王府,但时常出入府邸,对时局多少也有了解。张献忠与赵当世都是楚北最最知名的势力,他身为本地人,并不陌生。
然而,即便赵当世强调了自己已经“改邪归正”,但到底有着为寇的“前科”,朱常法的眼里对他明显存着恐惧与不信任。
为了化解尴尬,赵当世主动转移话题,道“却不知世子爷怎么会在虎阳山?”
“虎阳山?”朱常法怔道,“我”过了一会儿,方焉着脑袋道,“实不相瞒,我与府中两个伴当出城出城办事。岂料归途上遭遇歹人,给他们劫持了到了不知何处。如今看来,怕就是虎阳山了。”
赵当世叹气道“原来如此,小人初到鹿头店,奉命引兵清理四野贼巢匪寨,昨夜正好剿灭盘踞虎阳山的一股贼寇。那时候形势危急,若是小人迟来一步,世子爷恐怕恐怕”说着回望王、何二人,二人都流露出欣慰之色。
“虎阳山贼寇?”朱常法问,“我常在枣阳附近来往,却未听说那里居然还有贼寇。”
赵当世摇头道“世子爷此言差矣。如今天下贼寇蜂起,就天子近畿之地也免不了流贼四窜,更况乎我湖广、河南等地?今人目无法纪,猖狂已极,往往十余人攀山立寨即能啸聚山林。这两月河南大贼多有向楚北渗透,虎阳山一夜之间成贼窟,不足为奇。”
朱常法听了,叹道“若如此,亦非我能知悉。”
赵当世正色道“我从贼寇那里审得世子身份,丝毫不敢怠慢,星夜将世子送回鹿头店疗养,所幸世子爷身子骨结实,倒无大碍。只可惜贼寇凶残,世子爷的两个伴当,都给他们剁碎当了下酒菜。小人晚了一些,没能将他们救下。”
朱常法眼睛一红,垂泪道“这两人都是我府中老人,看着我长大的,却因为我”
赵当世肃道“虎阳山上贼寇数十人,都已枭首,全以长竿挑于校场上示众。世子爷若有兴趣,可以一观,以消心中愤恨。”说完,暗自庆幸郭如克从澄水边带回来的脑袋还有这一招用途。
朱常法缓缓摇头道“罢了,人死不能复生,我就亲手将这些禽兽的脑袋砍下来,又有何用。待日后叫府中给我那两个伴当的亲眷多加赡养便是了。”
赵当世赞道“世子爷仁厚。”同时叫上仆役,“将米羹端上来。”
朱常法推辞道“多谢赵大人美意。不过我自昨夜早时吃了一顿,至今并不饥饿。”
赵当世察言观色,晓得朱常法尚未完全信任自己,也不着急,一挥手,那仆
役知趣,将米羹及小菜就近先放在了桌案上。这时,王来兴上前附耳与赵当世说了两句,赵当世连连点头,继而对朱常法道“世子爷恕罪,小人本不该叨扰世子休息,不过此间,却有个要人,希望能引荐给世子爷。”
“要人?”朱常法皱起眉头,“什么人?”
赵当世微微一笑,与此同时,只见一个素影步入屋内,莲步轻翩间,除赵当世外,王来兴与何可畏都恭恭敬敬退到了后面。
来人正是华清,朱常法卜见其人,大为震动。自忖就王府中无数佳丽,也未曾有次姿容仪态者,一时间结舌难言,顾望赵当世。
赵当世与华清对视一眼,转向朱常法道“世子爷,这位非外人,乃瑞藩华清郡主。”
这一次,朱常法几乎从床榻上弹身起来。华清观他讶异,一笑而道“叔叔,往日在汉中,常听爹爹提起襄瑞之谊。本以为今生难以相逢,谁知造化弄人,而今也有我家人相逢之时。”
朱常法辈分比华清大,但两人年纪差不多,而且华清谈吐稳重、举止端丽,更显成熟,故而朱常法听她叫自己“叔叔”,脸一下便红透了。
赵当世道“郡主在我营中日久,也是听闻世子爷的消息,这才匆匆赶来。”
朱常法听说过华清郡主“失陷于贼”的消息,这时候强自定下心神,疑问“你将郡主自汉中一路掳带来了湖广?”
赵当世正欲解释,华清先道“叔叔,在汉中是我自愿随营而行,赵参将半分没有迫我。”看朱常法将信将疑,短叹一声,“我随军之缘由,此地片刻间难以说清道明。但一路来,赵参将对我执礼甚恭、照顾有加,并无半分轻侮。今番赵营能顺利招安,也与赵参将为人正气,心向大明密不可分。”
赵当世说道“赵某往昔犯下些错事,追悔无及。只盼归顺朝廷后,能尽心竭力,匡扶我明室江山,虽九死其犹未悔。”
华清一出面,效果便不同凡响。她长相清丽纯美,话语又恳切自然,朱常法心中已信七分,加上赵当世相救之功以及真诚自述,朱常法的戒备心是以渐渐放下。
但朱常法到底心思敏捷,即便大部相信,也不会完全安心,他想了想道“赵大人,有件事我想问问。”顿了顿续道,“当时将郡主留在军中,或许有难言之隐。可是现在你已贵为我大明参将。再将郡主留在军中,或有不妥。”这一问看似简单,实则内容很多。一方面能从赵当世对郡主的处理试探出些苗头,另一方面也存了一试华清真伪的心思。
赵当世暗道这小子果然机智过人,心思缜密。好在头前已有完全准备,此时此刻倒也不会乱了阵脚。于是依计回道“世子爷这一问,正中关窍。实不相瞒,郡主欲往贵府宿寓,以暂避兵灾。”
朱常法怔怔道“前往襄阳?”
赵当世严肃点头道“正是。汉中距此地千里,当下陕西、河南、楚北皆糜烂于贼,纷乱异常,沿路荆棘丛生、虎狼横行,纵有兵甲相护,亦难保郡主平安。一旦有失,小人百死难辞其咎,于我国朝亦失一瑰玉。是以小人以为,最可行之计,当护郡主往最近的襄阳避难,待诸省贼乱弭平,再行归藩之事未迟。”言及此处,更添一语,“如此一来,于小人,于郡主皆佳。对于襄藩,也未始没有裨益。”
朱常法闻言,略略沉思,但余光中,瞥见华清那一双明亮眸子投来的殷切目光,一切思虑在一瞬间全都化为了乌有。
蚍蜉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