569.去死

霞之丘诗羽和英梨梨两人，有些迟疑地看了彼此一眼。最终还是前者开口问道：“这是……？”

红坂朱音并不回答，自顾自说道：“30分钟之内看完，然后给我答案。我趁这个时间再补充一下营养。”

“给你……答案……？”

英梨梨喃喃自语着。

红坂朱音看了英梨梨一眼，解释了一句：“要参加这企划，还是要放弃。好了，开始看吧。”

说完后，她便叫来了侍者，追加了酒和料理，微合双眼，身体放松，完全进入了休息模式。

霞之丘诗羽和英梨梨两人看着彼此。

“我说……这怎么办啊？”

“什么怎么办……又不能就这么回去。”

完全没了脾气的两人，看着眼前这旁若无人的家伙，有些无奈。

但是，虽说确实是觉得无奈，然而此时此刻也不能够断定没有另外一种感情。

毕竟在她们面前的，毫无疑问是这位专业人士中的专业人士，呕心沥血花费一周时间创作出来的工作结晶。

不知不觉间，霞之丘诗羽已经打开了信封，拿出了被文件夹固定好的一大摞纸张。

红坂朱音适时说道：“意见疑问批判……什么都可以说。当然，如果是毫无价值的东西，我也会毫不留情地击溃的。”

“我说——！我们还没有说要看……等等！你怎么就打开了啊霞之丘诗羽！”

面对英梨梨的叫嚣，霞之丘诗羽显得相当诧异地反问了一句：“诶，你不看吗？泽村同学。”

“喂——！”

英梨梨其实是明白身旁这位少女为何会打开这个信封的，但她不愿意承认——不愿意承认听到红坂朱音刚才那番话后，她同样在心动，同样在动摇。

“这可是红坂朱音的企划书啊？”霞之丘诗羽眼波颤动，咽了一口唾沫，直勾勾地盯着还没翻开的文件夹，“是她的……工作啊！”

英梨梨眨了眨眼睛，她这时候才发现，自己在这份企划书出现之后，视线也根本挪不开。

于是，对着那些资料依旧无法掩饰迟疑之情的两人，终于被「本性」驱使，用颤抖的手翻阅起来。

红坂朱音气定神闲地坐在对面，斟酒，饮下，如此往复。

最初的一页是企划名称和企划人，然后是预计参与的工作人员。毫无疑问，剧本一栏填入的是「霞诗子」，而角色设计一栏填入的是「柏木英理」。

紧接着是整体概念图，如血残阳中，一座坐落于峭壁的欧式高耸城堡，视角近处，还有疑似主角团的一行人。虽说线条有些粗略，但那股气势那种姿态，毫无疑问地展现得淋漓尽致。

从一张图上就能感受到那个无比广袤深邃的世界。

从一张图上就能感受那个世界满溢的色彩。

从一张图上就能感受到那个世界居民们的生活气息。

两人没有再说话，只是沉默地，不停翻动着书页。

室内顿时只能听到纸张间的摩擦声，还有那不绝于耳的酒杯拿起放下，酒液流入流出的声响。

不知何时，英梨梨在不知不觉中拿掉了固定纸张的别针，开始把图稿在房间的地板上铺开。然后一张一张遥望，一张张凝视，瞳孔深处，有着不知名的感情正在欢呼雀跃着。

霞之丘诗羽则是双手拿着纸张，仔细文字设定，心情焦躁地开始抖腿，有时又慌忙摆弄着头发，同时嘴里嘟囔着详细的感想。

在场的已经不是因为没礼貌的主顾而愤怒的客人，而只是由于美味的诱饵而垂涎三尺的幸福的创作者了。

30分钟的时间一晃而逝。

红坂朱音饮尽杯中残酒，问道：“所以，有什么想说的吗？”

“……”x2

霞之丘诗羽和英梨梨两人面面相觑，都没有开口。

那并非心中没有想法，而是想说的话实在太多太多，但是两人都很迟疑，不知道是否应该说出来。

毕竟，这份企划书实在是超出了两位女子高中生的想象程度，她们很犹豫，不明白自己是否有资格对其指手画脚。

本以为去年四月份见到的那份企划书，就是业界的标准了。但现在看来，那还真的只是一份处于合格标准的企划书。

而且……要是说了自己的想法或者意见，恐怕就会被对面那个人，轻而易举地看出自己对这个企划感兴趣。

这本来，是她们极力避免的发展。

“让我们看这个……又打算怎么样呢？”

于是，心神摇曳间，霞之丘诗羽说出口的，是这种无关紧要拖延时间的台词。

她知道自己和英梨梨，都还需要更多的时间来平复内心的波动。

红坂朱音闻言笑了笑，她显然看出了这是逃避的手段，而她对此自然无法容忍，于是轻描淡写地说道：“去死。”

“啊！”

“什——！”

霞之丘诗羽和英梨梨两人双手下意识地握紧，身子微微向前倾，似乎是一瞬间想要站起来，但又立马熄灭了心思。

红坂朱音理所当然地继续说道：“这是你们应该为之牺牲的作品，接下来的一年，你们就一直想着这部作品，为这部作品而生，为完成这部作品而奉献生命。”

英梨梨怒气冲冲地反驳道：“你到底在说什么呢？！”

但是，只要是熟悉她的人都知道，她那怒吼声中，缺少了几分过去的魄力。

因为她很明白——这个企划，这部作品，让红坂朱音有着说出如此豪言壮语的资本和底气。

“柏木英理。”红坂朱音头一次正视着英梨梨，那目光对于一个已经喝了不少酒的女人来说，太过强势，太过锐利，充满了让人一口气沦陷的压迫感，“你们之前做的「命运石之门」的trueend里，最后有着跟之前的完成度截然不同的六张画对吧？这次的角色设计就按照那种风格。”

英梨梨闻言愕然：“诶……？”

霞之丘诗羽的表情，则是变得有些阴霾。她之前曾在对方手中看到了本该半个小时之后才正式发售的游戏软体，但对方所说的玩过，究竟是出于社交辞令的浅尝辄止，还是作为创作者甚至粉丝角度的沉浸其中，她还有着深深的疑惑。

红坂朱音视线锁定着英梨梨，言语中带着抑制不住的兴奋：“我想要的就是那个，再次像‘那时候’一样燃烧生命吧，如果做不到就没有找你过来的意义了。”

“我还没说会参加吧！”英梨梨双手成拳紧握，瞪着红坂朱音，“我已经有社团了！所以才……”

红坂朱音端起酒杯，眼睛微眯，毫不客气地打断了英梨梨的话：“可是你在那个社团已经待不下去了吧？”

英梨梨身子微微一颤，脸上浮现出了惊恐的神色。看着她这副表现的霞之丘诗羽，不禁在心中叹了一口气，暗道“果然如此”。

如果英梨梨还是在「simpleplansoftware」中，还是接触品级接近甚至微微超越「命运石之门」的作品，还是在那个不会有人逼迫她的环境中做事，那么她大概是没办法继续进步的。

因为她就是这么有天赋，那份与生俱来的天赋，在十几年的生活的催化下，推动着少女不得不往更高的地方攀登。

曾经哭嚷着“没有才能的话，我能怎么办啊？！”的少女，一朝发掘出自己隐藏的潜力后，才愕然发觉那到底有多么珍贵多么巨大多么让人难以驾驭。

面对动摇的英梨梨，红坂朱音毫不留情地指出了这一点：“这样下去，总有一天你周围的人处理不了你的才能，你所追求的水平会与他们的实力相差越来越远，会相互伤害，最终……”

“才不会发生那种事！”

仿佛是害怕继续听下去一般，英梨梨粗暴地打断了红坂朱音的话。

红坂朱音没有生气，或者说，她根本不是会在意这些的人。她缓了一口气，锐利的眼神转向霞之丘诗羽，继续揭开那残酷的真相：“就是会发生这种事。那些人里面，现在或许也就只有霞诗子……嗯，也就只有你能够跟上她。”

那话语中间，有个让人颇为在意的停顿。不过现下的霞之丘诗羽以及英梨梨，都没有追究这件事的余裕。

霞之丘诗羽只是紧抿着唇，丝毫不露怯地跟红坂朱音对视着。然而，对方的下一句话，让她也失去了这份冷静，乃至信心。

“我希望你能成为让她发挥潜力的触媒。而且正在旺盛成长期的绘画非常容易毁坏内心，所以也希望你能作为老朋友支援她。”

霞之丘诗羽闻言瞬间咬紧了牙关，面色一沉，双手紧紧攥成拳头。

她当然明白这句话是什么意思。

因此比起刚刚英梨梨的愤怒，她现在只觉得自己全身上下都被屈辱给支配了。

“我……是泽村同学的附庸……”

她如此喃喃自语着。

红坂朱音毫不在意地一笑：“那个游戏的剧本确实感动到我了呢。不过如果柏木英理不来的话，也没什么一定要拘泥于你这个人的理由。”

这就很说得直白了。意思是你虽然还不错，让我看得上眼，但也还没到非你不可的地步。

霞之丘诗羽微微垂下脑袋，浑身微微颤抖着，姣好的面容因为扭曲的表情而变得异常难看。

她也是柏木英理的粉丝，自从见到过对方的画后，她就一直这样认为。

但她也从来没有想到过，自己的价值会因为柏木英理而被否定。

英梨梨有些怯弱地凝视着浑身颤抖的黑长直发少女，心中惶惶不安，开口说道：“我我不接受啊……所以……所以去找别的画师吧……”

“是吗？”红坂朱音露出了一个有些冷酷，甚至可以说是残酷的笑容，“那我就把这份企划案烧了吧。”

英梨梨难以置信地看了红坂朱音一眼，说话的语气显得很荒谬：“你那是……威胁？”

这世上哪有创作者拿着自己的孩子，胁迫其他人说如果你们不来我就杀死他的？没有的吧？

呕心沥血废寝忘食苦心孤诣鞠躬尽瘁……

创作者之所以能够毫不吝惜地往自己身上贴着这些标签，不都是为了创作出一个感动自己，也感动他人的作品？

面对疑问，红坂朱音显得很平静，她甚至语气都没有什么变化：“怎么会呢？不过这从一开始就是以柏木英理的画为前提创作的企划啊。明明知道不会有超乎期待值的作品出现的话，那就没有去做的意义了。”

霞之丘诗羽抬起了头来，语气艰涩地说道：“……不是那么容易就能丢弃的东西吧？连我都知道这其中耗费了多少心血。”

是的，哪怕是刚刚被红坂朱音直接否定了自身价值的她，也不得不承认那份企划案的魅力与价值。

红坂朱音闻言扬了扬眉毛，淡然说道：“浪费心血什么的，只要是在做这种工作，只是家常便饭而已。”

拿出企划案打回修改再打回再修改……最后还是不合乎上级心意的话，就直接推倒重来，这样的事情，在策划这一行里，实在是太寻常不过了。

面对沉默的两人，红坂朱音没有停嘴：“我想创作自己能够100享受的作品，为此就算做出点牺牲也无妨吧？”

霞之丘诗羽咬着牙说道：“你就是像这样挖走了大量创作者，给他们施压，将他们毁灭的吧……”

“全力战斗，然后因此毁灭的话，我会照顾你们一生啊？不如说我们事务所就是为了养活那样的人而存在的公司呢。”

红坂朱音毫不在意，甚至用着一副理所当然的口气说话。

霞之丘诗羽面色复杂，盯着红坂朱音，追问道：“可是那对创作者来说是幸福的吗？”

“那就是个人自己去考虑的问题了。”红坂朱音将面前的餐盘移到一侧，“将创作看作是生活的动力的话就不应该到我这里来，可是如果目的是通过作品实现自己的野心，那为了胜利而拼尽全力而不畏毁灭是理所当然的吧？”

霞之丘诗羽沉默了。

对方说的话是那样的正确，正确到这位往往能在后辈们面前占据主动的黑长直发少女，都不知道还如何进行反驳了。

不如说，听到红坂朱音的观点后，她感觉很害怕，很难受。

因为太过人性，反倒让人感觉不到人味儿了。

“我做不到……”不出所料的，第一个气馁的，是被霞之丘诗羽看作离开了某个男生就没办法的弱小创作者，“虽然这是一个很好的机会，我也很感兴趣，但是现在的我……承受不了这种压力。”

英梨梨的表情有些扭曲。

是害怕吗？

不是。

是痛苦。

大概现在在场的人当中，没人能够理解她那种拿起画笔想画，甚至画到一半，但就是觉得不对劲，所以最后只好把画作付之一炬，望着窗外的风景发呆的感受。

但是，因为她对于现在的生活很满意，所以也就抱着乐观的心态，想着或许哪一天突然就恢复正常了，自己又成了那个出产稳定又快速的画师了呢？

“什么啊？”红坂朱音对于却显得有些不屑一顾，“不就是稍微陷入低谷期了吗？”

“不是稍微！”英梨梨突然显得很激动，脑后的双马尾随着主人的动作一跃而起，然后又立即落下，“是极限了！我已经没办法画出当时那种画了！”

“泽村同学，那是……”

这个瞬间，坐在一旁的霞之丘诗羽，用责备的语气打断了她的话。因为即使她是英梨梨的同伴，也不希望对方如此轻易地决定自己的极限。

正因为其实没人知道自己的极限在哪里，创作才会如此丰富多彩，又如此生动有趣。

“啊哈哈哈哈哈——！”红坂朱音突然大笑了起来，接着脸色一边，表情狰狞，语气粗暴，端着的酒杯被大力拍到了桌子上，发出巨大的声响，“别小瞧了画师啊，你这个废物！”

抢先一步完成了霞之丘诗羽想做的事情的人，正是面前这个有史以来最大的敌手。

被吓了一跳的英梨梨瞬间身子一抖，一副相当动摇以及迷茫的表情，愣愣看着对面。

“其实啊，我可是期待你的画能够再提高两个等级呢！可是你竟然还说出‘现在这样子就行了’这种没出息的话！”

紧接责备而来的，是对于创作者蛮不讲理的高期望和严要求。

“你还完全就在成长途中吧？！不过才变身一次就说是低谷期了吗？！”

“那才不是什么低谷期！只是你自己废物，没办法熟练画出质量稳定的作品而已！只是技术不够格而已啊！”

霞之丘诗羽有些恍惚，记忆中，姜煜似乎也说过类似的话。只是那时候他的解决办法……跟红坂朱音完全是两个极端。

“明明如此，却对一度画出来的东西念念不忘，说什么自己的画不是这样不是这样……哈，知道羞耻了也算是有点进步嘛。”

说完后，红坂朱音又大笑了起来。那笑声里充满了轻蔑讽刺，以及愤怒。

英梨梨浑身没了气力，瘫坐在椅子上，整个人处于一种极度恍惚的状态。

她的嘴唇不停上下开合着，但又什么清晰的词汇都吐露不出来。

“给我适可而止啊红坂……”

于是，像是全身心保护英梨梨一样，霞之丘诗羽嘴唇颤抖着，用目光狠狠瞪着红坂朱音。

但面前这个人，是两位女子高中生没办法应对的怪物，按照姜煜的说法，是传奇等级的超凡强者。而她们却只是初出茅庐的新人小队……

然后，稍显突兀的，红坂朱音恢复了冷静。她又从随身的背包里拿出一个略薄的信封，扔在两人面前。

“因为啊，柏木英理的画是这样的吧？确实是这种感觉的吧？”

听到这句话，两人都显得有些难以置信地盯着面前这个信封，直到……英梨梨用颤抖而笨拙的手，略显粗暴地把它拆开。

抖落出来，是一叠纸张，第一张差不多全空白的纸上，还打印着名字。

「prologue红坂朱音」

英梨梨动作僵硬地把它翻开，霞之丘诗羽在一旁看着，逐渐也变得满脸错愕与震惊。

毫无疑问的，这是出自红坂朱音这名专业人士的之手的漫画作品。但即使如此，这同样也是一份同人作品。

而其中最大的违和感在于……

“因为你是原版，所以我还是会尊重你。虽说要把柏木英理现在的画风做成漫画还挺麻烦的……如果是过去的画，倒是很快就能完成了。”

“我说……”霞之丘诗羽转过头来，直勾勾地盯着红坂朱音，“你做这个花了多长时间？”

“嗯……”红坂朱音略微沉吟，很快就给出了答案，“新年放了三天假，那时候画了分镜，然后就在工作之余一点点完成了。”

霞之丘诗羽显得有些难以置信，目光又转回到漫画上——也即是说，对面这个女人，花了这么点时间，就完成了品质极高的同人原稿？

没有同人作品中常有的铅笔草稿，全部都是水笔稿，卷首四页还是彩页，连背景都没有偷懒的痕迹，完完全全红坂朱音版本的漫画。

“怎么样？柏木老师。你的画应该是这种感觉吧？”红坂朱音重复了一次之前的问题，脸上不带丝毫笑意，冷淡至极，也残酷至极，“我都能画得出来，你自然也能够做到这种程度。”

英梨梨握着纸张的手逐渐发力，整个人止不住地颤抖。

在霞之丘诗羽担忧的目光中，她脸色变幻不停，苦涩异常。

是的，虽然不想承认，但英梨梨不得不承认——画面故事都完整地体现在漫画中，构建了新的作品的世界。

那确实是为了漫画，而重新整合了她的原画。

可是又毫无疑问的是从那时候拼尽全力的她的作品中派生出来的。

设计笔触处理细节，虽然少有简化，但明显体现出了她的技巧。

而且最重要的是……

这些画作，与她当时呕心沥血创作出来的作品，有着相似的「灵魂」。

也就是说，英梨梨她引以为傲的目前巅峰水平的画作，被红坂朱音轻易地模仿了过去。

——用对方工作之余的空闲时间。

“啊……啊……啊啊啊——！”

被一瞬间击溃的少女，发出了惨烈至极的痛苦呻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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