楔子
楔子
唐,贞观三年三月。
长安城亲仁坊十字街西北角,有一座气势非凡的大宅子,门口立着一块醒目的上马石,大门两侧是两排各七只门戟。
门戟是唐宋时期的仪仗之物,用来表示威仪。而这座宅子共立有十四只门戟,代表着宅子的主人至少是一个二品官员。
大宅大门坐北朝南,门楼正中悬挂着字体苍劲的蓝底金字匾额,上书“观国公邸”四个大字,朱红大门紧闭着,装饰着兽衔大铜环。
这里是前侍中、中书令、左卫大将军、观国公杨恭仁的府邸。
虽然说一朝天子一朝臣,杨恭仁并非当今天子李世民的心腹。但杨恭仁深得进退之道,在贞观元年自觉请辞门下省政事堂相国、中书令之职,李世民投桃报李,改封杨恭仁为左光禄大夫,雍州牧、享爵观国公。
杨恭仁出身弘农杨氏,只有走进观国公府,才能领略到百年豪族的气势恢宏。
亲仁坊毗邻皇城,位于长安城的核心地区,距国子监仅一坊之隔,紧邻京兆府万年县廨(即万年县县衙,相当于现在的首都北京东城区区政府),是典型的“黄金地段”,用寸土寸金来形容也不为过。
观国公府就占了亲仁坊的四分之一,折算成平方就是十多万平方,一百多亩。
时值掌灯时分,十几匹快马由远而近。
长安城内禁止纵马狂奔,观国公府门前更是不允许,十二名持刀扈从角门里涌出来,纷纷拔刀。
呼啦一声,观国公府的门楼上,出现数十名手持弩机的射士,一具具弩机早已张开,尖锐得让人胆寒的箭镞早已嵌入箭槽内,笔直的指着长街涌来的骑士。
一股阴寒的气息,袭击整个长街。
一名持刀跳出来,朝着众骑士喝道:“驻马,否则格杀勿论!”
然而,百步之外的众骑士并没有减速。
警告失败,持刀扈从不再多言。
观国公府的射士会教教他们如何做人。
武德五年,杨恭仁当初担任唐凉州总管时,瓜州刺史贺拔威拥兵作乱。杨恭仁招募勇士,急速行军,在叛军没有防备的情况下连克二城。
后来东突厥颉利可汗派兵扶持贺拔威,意图与唐国打一场代理人战争。
杨恭仁命麾下射士列阵攒射,颉利可汗麾下大将执失思力麾下三千前锋军仅仅支持了不到一柱香的时间,就全军溃退。
这些射士都是从杨恭仁的旧部扈从,跟突厥人面对面干过硬仗,对付区区十数骑没有披甲的骑士,简直就是张飞吃豆芽——小菜一碟。
众骑士进入观国公府门前五十步,就在众射士准备扣动机括时,旁边的角门里走出一位须发皆白的老者。
老者看清来人,急忙大喝道:“住手!”
老者上前一步,抓住飞马的缰绳。
飞奔而来的骏马有多大的冲击力,十二名持刀扈从心中非常清楚,没有想到这名老得快要走不动路的管家,居然一把就抓住缰绳,让骏马动弹不得。
马背上的周异同仿佛见怪不怪了,满头大汗,喘着粗气道:“康伯,令公在否?”
司阍康伯点点头道:“在,五郎,你那差使有眉目了?”
周异同兴奋的道:“我要见令公!”
康伯带着周异同从角门进去。
眼前是一条笔直往里延伸的甬道,这条甬道宽六步、长六十八步,将杨家大宅内的八栋大院、二十四栋小院从南向北的分隔在两旁,四周都是高达近三丈的青砖厚墙,将整个杨家大宅围成城堡式的建筑群。
观国公府,并非杨恭仁所建,而是其祖父杨绍、父亲杨雄历先后三十余年建成。
其父杨雄,乃隋文帝杨坚族子,初仕北周,任太子司旅下大夫,后随其族父杨坚东征西战,渐立功勋,杨坚建立隋朝,杨雄当时显贵受宠,冠绝一时,他与高颎、虞庆则、苏威并称“四贵”。
观国府里占地一百多亩,不仅仅拥有居所,还有观王房祠堂、族学、义学、济养院、安泽院、漏泽院、钱库等功能性的建筑。
此时,杨恭仁正如往常一样,一个人待在前院宗祠的配殿里。
这个配殿两壁都有四盏雁足铜灯,灯形如大雁孤足,股托起环形灯盘,灯盘里有三支灯柱,同时点燃三支大烛,将东配殿照耀得明亮如昼。
明烛耀照下,杨恭仁脸上的褐色老人斑也愈发的明显,唯有眼睛犀利如电。
周异同躬身立在一旁,杨恭仁伸手接过一只泛着黄色的长命锁,他将长命锁握在心中,翻转过来,凑到灯前观察。
类似于这种长命锁太多了,但是这只长命锁却是独一无二的,而是有府中匠师采取独门技法,从镂空的铃铛中,可以清晰的看到两个微雕“思慎”二字。
不过,现在杨恭仁目力大不如从前,已经看不清了,无法确定,这是不是那个金锁。
看着杨恭仁的目光,康伯转身道:“我去唤周九郎!”
杨恭仁点点头,他轻轻的抚摸着金锁,眼睛里慢慢升起一圈水雾。
隋朝大业九年,皇帝杨广二次东征高句丽。
时任隋朝礼部尚书杨玄感奉命在黎阳督运粮草。
杨玄感占据黎阳,设置官署,正式扯旗造反。
杨广得知消息,勃然大怒,命时任谒者大夫杨恭仁负责征讨事宜。
谒者大夫,其实不算小官。
是谒者台首任长台,与御史台、司隶台合称三台,掌朝廷礼仪以及传达使命,像受诏劳问,出使慰抚,持节察授,以及受冤枉而申奏之。
杨恭仁与左骁卫将军屈突通联手,在董天塬与杨玄感所部叛军决战。
三战皆胜,杨恭仁在破陵大败杨玄感,杨玄感所部只剩十几骑溃逃。
杨恭仁率军追至阌乡,擒获杨玄感与杨积善兄弟二人的首级,并送至行宫。
杨广大喜,赐封杨恭仁为正议大夫,这是一个从三品的官职。
杨恭仁作为一名刚刚进入四十不惑之年的官员,按照习惯,他很可能宰执天下。
然而,升官并没有给杨恭仁带来任何喜悦,反而让杨恭仁感觉如同跌落冰窖。
杨恭仁的三子,时年三岁的杨思慎居然在大兴城中被绑架。
虽说大隋早已迁都洛阳,可是大兴城依旧可以算是天子脚下,整个关中谁不知弘农杨氏实力?
别说堂堂观王之孙,就算是随便一个扈从在大兴城里也可以横着走。
正是因为弘农杨恭仁无人敢惹,偏偏出了大问题。
杨恭仁的继室河东柳氏,携幼子,仅带四名扈从便前往观国府一坊之隔对角的东市,结果遇到强人袭击。
柳氏重伤,扈从战死。
可偏偏三子杨思慎失踪。
杨恭仁勃然大怒,动员弘农杨氏所有力量,门生故吏,足足数万人寻找。
就查挖地三尺,依旧没有找到杨思慎的下落。
三个月后,杨恭仁重赏之下,有人前来举报,当时袭击杨夫人以及杨恭仁幼子的人,正是杨玄感部将隋朝开国功臣韩擒虎之子韩世谔所部元随扈从。
韩世谔为杨玄感麾下斗将,每战必先登。但麾下大都被杨恭仁以劲弩射杀在董天塬。
韩世谔不忿,故而寻机报复。
杨恭仁得知韩世谔被擒至高阳,派亲信周异同前往高阳询问韩世谔杨思慎的下落,只是非常可惜,周异同晚了一步。
等周异同抵达高阳,杨广遣使先一步抵达高阳,赐死韩世谔。
唯一的线索中断,杨恭仁心急如焚。柳氏伤重,加上心情郁郁,病情加重,弥留之际,挽着杨恭仁的手哀求:“救回三郎!”
杨恭仁抱着渐渐变得冰冷的柳氏,仰天咆哮道:“找,继续找……找不到三郎,尔等就不要回来!”
周异同满天下寻找杨思慎的下落,可是,天下之大,人海茫茫,要想找一个人谈何容易?
从大业九年直到现在,十四年查无音讯,杨恭仁渐渐的从失望,慢成了绝望。
就在杨恭仁浮想联翩的时候,一名兴奋的苍老声音传来:“令公,正是老仆为三公子打造的长命锁……主上您看,这里还带着慎字!”
杨恭仁那颗原本死去的心,瞬间活了过来,他望着周异同道:“把三郎带回来!”
周异同眼中闪烁着一抹苦涩,他缓缓点点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