015津阳门外
第二天一大早,洛阳南边的津阳门外,挤满了三五成群的羽林兵。齐聚到场的他们心底都明白,去修佛窟是个不咸不淡的敷衍差事,因此也没有太过上心,都放松着姿态乱站聊天。本来就是临时抽调的各队,也没有什么将官的管束,熙熙攘攘散在城郊处好似杂乱的赶集,引得行人屡屡侧目。
在城角底下,第四幢第二队的五名伙长,可是垫着脚跟盼着半天,也没看到自家队正的踪影。一直等到约定的卯时将至,隔着老远才望见街市中,闪出熟悉的队正标志,那漆着朱文的玄黑色兜鍪。不同于他们赶早去军营中报了道,新上司阳祯是睡得踏踏实实、雷打不醒,好不容易才被阿嫂催促着起身出门。
“晨起怀怆恨,野田寒露时,气收天地广,风凄草木衰。”阳祯悠闲地背着双手,慢悠悠得逛过早晨的集市,东瞧瞧西看看很是慵懒。才到了这个时代没几天,他已经逐渐适应了这种健康的生活状态,早睡早起的感觉十分舒爽。相对于前世晚上拼命熬夜游戏、白天忙慌挤车通勤的愁苦日子,此刻真是恍如隔世。
“瞧瞧看,我们的队正可是好大的变化,连走起路来都有上官的风度了。不知道的,还会以为他平增了二十的寿数,今年三十七了呢!”田端大笑着趋前几步,揽过对方挤眉弄眼得调侃道。
“可不咋的,冉冉府中趋嘛!这可是未来要做将军的威仪!”卫仪也是嬉笑着走近前来,以自己的方式打着招呼道。他虽然听不懂阳祯所背诵的唐诗,可大致上还是猜出了其中意思,也拽文弄墨得附和道。不过古怪的是,他的背后负着个硕大的行囊,让其本就不高的身形,看起来更显瘦小了。
看到俩弟兄的神情,阳祯的心情也平添几分愉悦,一点也不在意这种调笑。另外三个伙长见他到来,却是都端正了表情迎上前,客客气气得行了下属之礼。此辈没有那么好的私人关系基础,自然不会如此放肆。几个人略微汇报几句,麾下的士卒都已经到齐,就等组织开拔了。
“卫六,你带了什么东西那么沉重?”阳祯越来越是好奇,半蹲着身子望着那行囊。
“可是好东西!”卫仪小心翼翼得左右瞧了瞧,看到没有人注意到这边后,这才把包裹卸下掀开半个角,露出其中物件黑漆漆的木质身躯来。几个人凑近跟前,才发现是三把制式军弩,还带着不少弩箭。
“带着这破弩干嘛?”千辛万苦就为了带着这劳什子,阳祯顿时感到莫名其妙。
“嘘,小声点!”受惊的卫仪赶忙做了个手势,先是赶忙掩上了那宝贝疙瘩,这才略带埋怨得解释道:“从前咱们去那边服役,不都会带上几把打猎的吗?眼下正是初秋肃杀,正好可以猎几只獐兔。”
“我们又不是游山玩水,是要去动工修窟的呀!”阳祯听得大为惊讶。
“队正,哪有连你都亲身干活的道理?从前阳幢副的确会事事不离,陪着我们一道忙进忙出。可是你本来就身子骨不强,也没必要去干那些粗活,在旁边游玩着监工就是。”王渊闻言也实在听不下去,压低了声音苦笑着道。看来最近的谣传没错,这位阳二郎真的是有点失忆,很多事都忘得干净。
更多的细节,王渊犹豫了还是没说出来。按照北朝军中的规矩,上官如同部落首领一样说一不二,是能够随意支配手下人的一切的。曾经卫仪的确是会带着弓弩,唆使阳家兄弟去游猎玩耍,但其中很大一部分因素,是他卫六也借此机会避开劳役。而作为最底层军吏的伙长,他们仍然是士卒的一份子,避免不了参与劳作。
“队正啊,要不是你和卫六郎习武不勤、挽不动弓,哪里会需要这些玩意?这弩箭任何人平端起来,都可以使用得娴熟简练。不过嘛你可能不太记得,按照军中的规矩,这家伙是要控制使用的,以防流入民间。”田端算是知道内情,连忙半开着玩笑,保全着阳祯的颜面解释道。
“原来如此!”阳祯嘿嘿一笑,立马反应过来,拍着头盔明悟过来。其实他也是曾经略有了解,正所谓“一贼持弩立,百吏不敢前”,当时的弩相当于后世的火枪,是没经过任何军事训练也能由普通人便利使用的大杀器。自从吾丘寿王的《奏禁民挟弓弩》奏议以来,历朝对于弩的管束极严。
“不过本朝都城临边、军警常有,所以偶尔犯禁带弩出行,也算不得什么大不了的事情,只是别太明目张胆就行。一般来说,要去服役劳作这么久,带个弓弩防身也情有可原。”知道对方脑子里迷糊不清,田端顺带着又补充道。
“难道此次服役,时间会很长吗?”阳祯听出来一个细节,连忙追问道。
“一般的劳役,都不会少于十天半月。到时候咱们闲着无事,还可以去伊水垂钓。那边有许多归附的南方吴人,酒肆里烹鱼煮虾、鲜美入味,可是个不错的去处!阳队正新官上任,咱也得再好好庆祝几次不是。”期待着即将到来的快乐休假,卫仪想着想着愈发开心,摩拳擦掌得期待着。
“可把你美得!几位伙长,到时也一并同去吧!”阳祯牢记着兄长的教诲,在和卫田二人的继续亲近之余,也没忘了照顾另外几位的情绪。不过听到要去这么久的时间,他不禁有点怅然若失,忽然留恋起简陋的小家来。
听见队正的邀请,另两个几乎全程默默旁听的伙长,也都微笑着融入了谈话。转眼之间卯时已过,还是没有看见将领的踪影,大批的羽林军拥堵在城外无所事事,就好像不良青年的集会一样散漫杂乱。阳祯又注意到,别人都带着环首佩刀或者长剑,而自己则只是随意套着盔甲出门了事。对此他自嘲得摇摇头,看来自己真不是个合格的军人。
又等待了半晌之后,今天奉命率领这群乌合之众的将军,也骑着栗色的肥壮骏马抵达门外。他的身后跟着约莫百余名士卒,衣着打扮和普通羽林浑不相同,那都是属于军队编制之外的私兵,是将领的亲信家人充当的。熟知军中人物的王渊王大仙,连忙小声得向自家队正介绍,那是官任羽林监的孟威。
和大部分汉化鲜卑一样,孟威的籍贯已经挂靠在洛阳,可他却是个地地道道的北方人,是少有的还以从军为荣的将官。他出身于勋贵子弟,以“习边事、通北情、能胡语”的特长著称,三十五岁的年纪就做到了从五品的“羽林监”之职。在整个羽林军中,算是个青壮派的名将。
北魏的基层官职,是以队、幢、军为基础而成的。一般来说,五幢即两千五百人,作为“军”,设置别将职位。该职位在军镇又称为军主,在地方又可称为统军,在羽林军中则叫羽林监。若干个军则设置别将、都督、镇将等一系列官衔充当指挥,此阶在京城一般是称为武卫将军、中郎将等等。
“此次太后和陛下有诏,凡是牵扯到张府事件的二十六个幢,派出你们这五十二只队,在伊阙佛窟处服役修建一个月。万望尔等洗心革面,好好反思自己的错误,用诚心向佛祖赎罪。诸队的队正,立刻来将军这里点卯!”孟威的骏马前方,一个膀大腰圆的亲兵首领,环顾着人群厉声喊道。
“是!”阳祯忐忑得应和一声,连忙先找卫仪借了把佩剑,这才小跑着去汇报。
不过孟威的名字虽然霸道,可做事倒是和蔼亲切,颇有爱兵如子的古名将之风。他先是好好对众队正勉励了一番,又表示自己绝对会全程亲力亲为陪同,一定不会贪图享受躲在房中。继而他雷厉风行得布置下行军队列,以亲兵引导着各队队列,片刻后就率军开拔,朝着南方的龙门山方向逶迤而行。
初时的阳祯,还带着满脸的兴奋,在长长的行军队列中前后穿梭,一会是和各伙长闲聊瞎侃,一会是向士兵询问交流。毕竟是身为人生中首次担任将吏,又是行走在古中国美丽的都城郊外,满眼望去处处都是新鲜感。就连溪流边的村落民居,穿着简单朴素的商贾路人,都让他觉得好奇不已,忍不住凑近些多看几眼。
不过没撑住多久,阳祯就感到体力和精力的双重不支,逐渐地闭上了干渴的嘴巴,变得和别人一样闷头赶路了。他自然是没有清晰的概念,北魏洛阳城距离龙门有五十里之遥,虽然现在看起来是几脚油门的距离,可能还没有大都市人通勤的距离远,可当时需要几乎整天的连续行军才能抵达。
熬过了大半天,就连午餐也是对付着了事,直到申时才遥遥得看见远处山峰的影子。旁边的王渊笑着介绍,那就是闻名海内的龙门山了,瞧着似乎很近但还有不短的距离。又朝着南方行进了许久,黑点般的峰峦这才在眼前直插入天,苍翠的碧绿色丛林如绸缎般铺展,一直到玉带横流的伊水之滨。而在那一片青障之中,宏大的土黄色泥壁紧贴着山腰延伸到天际,其中大大小小的雕像身影,在黄昏的阳光下熠熠生辉。
“伊阙龙门!”此刻不需要任何的介绍,阳祯瞪大了眼睛满怀兴奋,忍不住喊出声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