038情理不识
我出我车,于彼牧矣,自天子所,谓我来矣。
炎热未尽七月的时节,洛阳东南侧的开阳门外,聚集了大批整装待发的羽林武士。他们里面穿着南北朝流行的朱衣白裤,外面披着肩部束带的黑色铁制两当铠,头上戴着插了缨饰的威风兜鍪,脚上穿着塞入缚裤的圆头皮靴。其手上自然也是全副武装,除了带着百炼环首刀和军弓、步矛外,每人还带足了三壶羽箭。
各军三路出师,今日同时汇聚于各门,准备分别往南、西、北而去。羽林二十幢,赴豫州悬瓠城;禁军四十幢,赴洛州魏兴郡;护军四十幢,赴相州临黄县。羽林军这边,领军将军元乂带着一众高级将领,起了个大早亲自督场。向来无功勋以傍身的他,对每一次的机会都牢牢抓住,认真重视。
“诸位一定要恪守军纪,按照要求急速进兵,不要在中途过多耽搁,不要入城惊扰百姓。务必要为咱们的羽林,挣出赫赫声威!”站在城楼之上,元乂信心满满得扶着墙垛,勉励着如云聚集的部众们,显得十分开心。荣任羽林主将以来,他是首次检阅这般盛装重甲的上万将士,忽然有了点江山在握的感觉。
“请将军放心!”在将官们的起声之下,万余士卒们齐声应答,场面蔚为壮观。
“去吧!”元乂招了招手,倚着高楼纵目远眺。
按照引得事先规划的队列,二十幢队伍开始有序得轮流出发,大踏步行走在人流如织的京畿大路上,端真是天子爪牙的赳赳武夫形象。一时间黑色的人潮涌动,向南方如长蛇般逶迤而行,引得无数人侧足注目。为了公允起见,包括每名幢将在内都是全程步行,军中不准留下任何公私马匹。唯独是在每幢的后面,都各自跟着五百辆双马高轮大车,配置着征调的民夫驾驶,据说是运载军粮的。
“难道咱们一路之上,会有这么多的粮食消耗吗?”初次参加真正意义上的远行,阳祯就好像是个什么也不懂的好奇孩子,完全不似近来铁面无情的军纪官模样。他数了数身后紧跟着的车辆数目,实在感到费解。
“自然吃不了这么多。”卫仪笑着摇摇头,顺带着用眼神小小鄙夷了下上司。
“那为何会需要这么多的马车?”愈发困惑的阳祯,依依不饶得追问道。
几个伙长无可奈何得交换了眼神,对阳祯的学习精神既是钦佩、也是无奈。自从军演的事情定下来以后,这家伙扛起了军务就像变了个人似得,开始关心起军营里的每一处细节,任何事情都得摸个通透才肯罢休。但其实人在这世上,有些话该问,有些话不该问,没必要带着那么打破砂锅问到底的精神。
“据说管带民夫的人姓连,是洛阳本地的商贾,走的一贯是元将军的门路。在两日前的晚上,他还特地去偷偷拜谒过。”无可奈何之下,还是消息灵通的王渊率先开了口,拈着胡子轻声说道。
“这和元将军有什么关系?”阳祯却没有那个意识,仍然大着嗓门呆愣楞道。
“这,这,唉!”猝然受此反问,王渊惊得左右观望,差点没被对方给吓死,遮掩着神情挠头不已。他也是有点意外,这阳二郎已经踏入酱缸时间不短了,为什么还是这么不懂点到为止、心照不宣呢。
“嗨,这有什么不敢说的。”万籁俱寂之下,还是屈鸿大咧咧得开了口,满脸浑不在乎的神情:“也就是说,这位连商贾是投效于元将军门下,替他跑动赚钱的。这次既然是朝廷军演,那就乘机假公济私多调些车马,运些土产货物来回贩卖。调用上万辆官家的车,去给自己跑买卖,真是好阔气!”
“军国大事,岂能如此私肥?”对方说得这么明显了,阳祯才从困惑中恍然大悟过来,不可置信得喃喃自语道。虽然仍然有些震惊于此,可他还是克制住了心态,稍作抱怨之后就压低了声音。无论如何鄙夷,可他当下的命运和前途,却是和元乂牢牢捆绑在一起,别无他途。身在历史浪潮中,他只是个随波逐流者,不是掀搅风浪的人。
“这又如何,我曾在老家听晋阳的父老传说,一百多年前时燕国有件旧事。那时候的辅政慕容评,率领三十万大军进抵潞川,防御苻坚的六万秦军进攻。可是他老人家呢,竟然不顾军国大事就地经商,对当地的百姓和军士封山卖樵木、截流卖饮水,月余时间便积钱绢如丘陵,搞得人们怨声载道,不久后燕军当然是大败崩溃。”熟料屈鸿不以为然,带着满腹牢骚继续说道。
“那有什么,寻常之事罢了。咱大魏的太和八年之前,朝廷持续了近百年都没有俸禄制度,官员只有不定期拿到的赏赐和禀给,所以只能用各种手段自谋生路。甭说是贩物经商的,就连抄掠民财的,都不在少数。”兰岱是正宗的鲜卑军户出身,对这种国家往事了如指掌,闻言他也插话说道。
“噤声!”王渊恶狠狠得朝这几人瞪了眼,张望着四周紧张兮兮。
“莫要再说了,好好行军!”经此提醒,阳祯也有点后怕起来,清了清嗓子道。
好在出城时是分幢行进,他们的周围大多数是自家的弟兄,主将赵青雀也远远地落在队伍后头,倒也不用太过担心。不过聊了半天的闲话,阳祯再度忽然注意到,左右两侧都有队伍在“超车”。为了争先抢后,各幢互相赶速度是早晚的事,倒也不必过于惊讶。只是那些人的行为,就瞧着有点不对劲了。
“为什么他们坐在车上?”卫仪露出哭笑不得的神情,指着周围的车队羡慕说道。
“这是明显的违规!”屈鸿的反应却是截然相反,甚至可以说是怒气十足。
原来那群大爷姿态的兄弟部队们,在远离城墙以及元乂的视线之后,都很是“机智”得跨坐上了身后的马车,躺在上头轻松吊着个双腿,看起来优哉游哉得晒太阳。一旦有人带了头,自然有许多幢列纷纷效仿,选择了这个既轻松又迅捷的行军方式。至于还老老实实双腿行军的部分幢列,就在短时间内被不断超越了。
“不要管别人,顾自己走路!”阳祯恢复了军官姿态,朝着弟兄们大声命令道。
“快看快看,这可不是那四幢的呆子们吗?”没想到自己不寻事,对方反倒是先取笑起来了。几个躺在马车上无所事事的士兵,注意到这边人的复杂目光,纷纷回以轰然爆笑。说来也是,阳祯带队苦练的事情营中皆知,大伙平日里老看着四幢的将士受苦受累,私底下的议论早就沸腾了。可是对方辛辛苦苦的练习,远远没有自己的脑子和身下的马腿实用,说来是件多么好玩的事情。
“哪位是阳队正?快带着弟兄们跑起来,看看追得上我们的马蹄吗?”更有甚者,胆大包天得调侃起来上官来,引得人们笑得更加前仰后伏。这群偷懒的士卒也是无聊消遣,又换着方式各种嬉闹取笑,把四幢上下都涮了一边。
“只顾向前,勿要侧目!”阳祯铁青着脸,目不转睛得盯着前进的方向,勉强压抑着的愤怒不发作。他毕竟只是个小小的队正,丢在数万军队里连朵花也算不上,只是有了孟将军的委托在,才能强行压伏自家幢伍。现在纵然其他幢犯规行军,可他终究没有权力也没办法处置,只能坚持着内心的原则负重而行。
可阳祯能忍得住,不代表其他人能忍得住。没过多久,在经行队伍的一片奚落嘲弄声中,大部分的将校还是忍不住了。满脸堆欢的顾队正挠头上前,喊住了阳祯想与之搭话,带来了全幢的渴望。可以看到在不远处的队伍尾巴那,不敢上前提意见的黄队正和赵青雀,正满怀期待得垫脚看着这边。
“二郎,你看其他幢都乘车而行,咱们能否也这样?平日里弟兄们操演受尽了苦楚,现在有机会还是得善待士卒,大家也都会因此而感激你的。”顾队正尬笑着提出申请,语气尽量得表现出亲昵,他自然是被公推出来作代表的。
“不行!军令规定得清清楚楚,行军必须全程步行,甲仗器械必须一直携带,宿营不能够在城池里,哪怕到了终点也得在野外扎营盘。这些都是定下来的铁律,我们不能丝毫违背。”阳祯微笑着摇摇头,已经是回答得尽量客气。
“可是阳队正,咱们就事论事得说,其他幢都这样行军,也没见得谁来阻拦啊?朝廷没有派出任何监军,中途是怎样走的不会有人知晓,何必这样为难自己?你且看看咱们的士卒,可都是等着你的一声令下啊!”顾队正变换了语气和称呼,摊手以示意周遭的全幢军心,很有点挟众示威的味道。
“不行,刻苦训练为的就是今天,还请大家勉力撑住,不要半途而废!待到一切结束回了洛阳,再请各位饮宴赔罪。”看到士兵们渴望的表情,阳祯也知道客观的形势如此,于是朝着队列深深鞠躬,大声恳求道。
“你这个人,为何如此的倔呢?与人方便,与己方便,本就是大家都受益的事情,偏偏要如此做派。”顾队正转过头去,就看到同僚们的渴求神情,于是压拉低了声音,设身处地地劝道:“难道演武结束,你还能这样过日子吗?赵幢将和各位队正,乃至于其他队的士卒对你是何态度,想必你也清楚。不要在这种时候没必要得开罪了大家,搞得今后袍泽之间难以相处!”
“不行,无论何时何地,我都会严格按军律办事!”软硬兼施之下,阳祯仍然不为所动。
“阳祯!你究竟想要怎么样!你们阳氏兄弟,想得不就是捞一个获胜大功,在各位将军面前讨好献媚吗?就算你想这么做,咱两条腿行军也及不上马速,这样拖下去演武必然是输定了!难道你连这个都想不通吗?”情急无奈之下,顾队正也撕下了所有的伪装,气势汹汹得怒吼着质问道。
听到这,全幢的将士们都放慢了脚步,带着复杂的目光望向阳祯。这段时间以来,他们的确在其手底下受尽了苦头,也被其他幢的伙伴不断调侃,心里的落差可想而知。唯独是此人仍旧与他们同甘共苦,实在是挑不出毛病来,又有孟威等人撑腰而已。可是眼下这种情况,难道这个一心求仕途的家伙,还得这般为人处世吗?阖幢上下,包括阳祯几个亲近的手下伙长们,乃至于向来极度配合的兄长,霎时间都望了过来。
“队正!”卫仪轻轻拉了拉阳祯的袍袖,其中的含义自是明显。
“顾队正,我的确是想有好的出路,这对任何人来说都是理所当然的。”万众瞩目之下,阳祯突然情不自禁得笑了,指了指自己的左胸口,环顾着袍泽们道:“可是人既然活着在世上,就不应该仅仅是争夺尺寸之利,而更应该对得起自己的方寸之间!输赢我们要争,要不顾一切得争,但更要有风骨得争!天道煌煌,我们难道要效仿此辈的卑劣之态,去面对将来的生活和战事吗?”
顾队正沉默了,他还是嗤之以鼻不愿细听,但也知道是此议劝不动了。
“四幢的袍泽们,继续赶路,去悬瓠!”阳祯昂首按剑,大踏步得走向队列之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