052夜半呼门
“啊,啊,啊~”宫城南门的女墙上,阳祯仰望着璀璨星河,懒懒散散得打了个哈欠。
“队正,说好的‘吴人坊’呢,说好的‘将军羹’呢?啃着泥墙、喝着西北风,回洛阳可太让人开心了!”在其侧后方,卫仪蹲坐着倚靠墙沿,百无聊赖得把玩着手中的刀鞘,念经似得念叨着。
“你看,天上这挂着的岂不是?你瞧那轮弯月,就是吴牛所喘的月,代表的正是吴人坊。而星汉里炖着那么多的羊肉粒,就是著名的毛氏将军羹!再斟满一杯星河之水为酒饮,可不就酒菜齐全啦?”阳祯一点也不发怵,振振有词得指着夜色如水的天空,现场诠释了什么叫做真正的信口开河。
“还别说,让队正这一说,我还听得有点饿了。”田端吞咽了口唾沫,馋虫似得望着黑沉沉的夜色,仿佛其中真的有什么佳肴美味。听着他大口的垂涎声,周围的袍泽们深受感染,不禁心神飘忽、食指大动。
“还是别想这些虚的了!乘这个机会,好好坐下养养身体,撑到明日一早回家歇息。军令可是下来了,要咱们接连执勤三天三夜,可不是那么容易熬过去的。况且现在律令森严,时不时就有人来查岗,可不敢玩耍偷懒。”虽然年纪大不了多少,可阳祐始终表现得像个成熟长辈,盘坐着闭目养神之余,对将士们高声提醒道。
“正是!”城楼中央四幢一、二队的弟兄们,闻言纷纷点头称是。今时不比往日,之前闲散的军纪已经很大重肃,这一切在他们离去的时间内变化更大,尤其是看守宫廷门禁之事。当初只要区区一队人马,简单随意得保护着所谓天子之居,连个坞堡大户都不如。现在则是全幢随时守门待命,且巡查的人半个时辰一轮,让他们不敢松懈。
可怜这群载胜归来的羽林军,刚抵达军营歇个脚都没够,就转到城门上面壁喝风,堪称感动大魏朝的年度事件。不过他们也不是唯一的苦命人,先他们几日到达的其他几幢,早就把错过的轮值扛了个遍。从前全城人艳羡的羽林子弟,现在风水轮流转从峰顶跌到峰谷,严苛的军令让他们受尽了苦头。
“喂,有人来了!”过了片刻,趴在墙垛上张望的兰岱,忽然招呼道。
“哪里?”静坐凝息的众人,闻言赶忙精神抖擞得跳了起来。
仔细瞧了眼,果然如兰岱所说的,城门外不仅是来了人,而且是浩浩荡荡的一大群。硕大的金轴长檐箱式马车,车盖上绘画着龙虎祥云之纹,由通体雪白的彩辔驷马牵引,走得不急不缓很有气派。在其前方有甲士开道,后方有侍卫扈从,左右两排跨马骑士,看样子就出场不凡,一定是个大人物。
“来者何人?酉时早过,戌时已半,大魏宫禁不允许擅自出入!如有要事的话,烦请明日一早待宫门开启再来!”见来者的阵仗不俗,四周无人敢于先开口,阳祐轻咳几声润了润嗓音,扶着墙大声问道。
“大晚上的,吵个甚!也不怕叨扰到贵人?”没想到为首领头的家兵头目,听见这话根本就不卖面子,桀骜不驯得堵了回来:“我家主人急需入宫,快些把宫门打开。平日里通行,别人都晓得的,偏你们还多管闲事!”
“朝廷法度,安得不管?”阳祐登时听得大怒。
“幢副,你先别急。看看那玄幡上书的字迹,恐怕不是那么好招惹的。”要说还是王渊最懂这些,他在大大咧咧的羽林军将士中率先反应过来,仔细端详了来者的旗号半晌,赶忙凑近前低声提醒道。
“大魏太什么,清河,清河王?”阳祯的肚子里墨水最多,他眯着眼睛分辨了一会,正喃喃自语间忽然神情一阵,意识到发现了什么。来的可不就是大名鼎鼎的辅政,太傅清河王元怿嘛,真是冤家路窄!想到这,他不禁倒吸一口凉气,意识到自己可碰上了麻烦事,对方深夜入宫的目的可想而知。
“怎么了,出什么事?”赵青雀从台阶下咯嘣咯嘣跑上来,满脸困惑。
“楼上的,还在等什么?要是耽误了我家主人的大事,明日可少不了一顿鞭打!我等向来随意出入宫禁,一问其他幢列便知。今夜只是外出饮酒,稍微错过了时辰罢了,有什么大不了的还磨磨蹭蹭?”羽林军不作反应,那家将可就顾不得这许多了。宰相门前七品官,他也是见识过大世面的,呼斥军人如同家奴。
“这?”刚刚登上来的赵青雀,挠着头摸不清楚状况。可是瞧见了来者的阵仗,他的心底里一阵心虚,没胆量得罪任何达官贵人。而其他的羽林将士们,包括刚才还敢直面呵斥的阳祐,此时也沉默着无法作答,想不到该如何是好。究竟是该严格遵从军令,还是要服从制定军令的人,让他们一时间难以抉择。
城头沉寂不应,家将再度呵斥催促几声,也依然如此。
“汝等深夜入宫,所为何事?如果是公事的话,就应该有公文作为凭证,登记查验方可开门放入!如果是私事的话,宫苑之内禁止夜访,请回去明早再来!”纠结片刻后,阳祯到底还是硬着头皮,几乎是闭着眼睛大声念叨出来。他笃定了主意,反正自己的立场已经选择清晰,也没必要在这种问题上软弱妥协。
“大胆!难道汝等身在羽林,都认不出来清河王的官幡吗?今夜南方传来军国要事,他要连夜向太后禀告询问,这是朝廷的要务!若是耽搁拖延的话,小心明日军法处置!”家将想破了脑袋,也没想到这厮还真敢质疑阻拦,于是乎更加强硬得报出主人名号,甚至拿出官腔来压人。
“放你们进去,也是军法处置,我又有何惧哉!汝等有何明证,这是清河王亲身在车里,难道打个旗号就能入宫的吗?此外又是有什么军务紧急,还非得半夜去后宫商议,何至于紧张急迫成这样?”对方越是这副趾高气昂的德行,阳祯就越是硬碰硬得顶回去,倔着脾气不肯退让。
“阳二郎,乱说些什么?”赵青雀吓得魂飞魄散。
“噗嗤!”憋了好半天笑的屈鸿,忍不住哈哈大笑起来,扶着个墙沿颤抖不止,声音无疑传入了那辆金轴马车。一想到清河王深夜找胡太后做什么,很多人都是微微露出笑意,可谁也没有他这么大胆,直接不顾后果得当众嘲笑。
“好你个乡下来的小卒!”这番饱含深意的谈话,让家将也噎得好半天喘不上气来,头一次被顶撞得这么难堪。要知道清河王辅政以来,从来是朝野上下说一不二,哪里遇见过这般的对待?他讪讪然得望向身后,已经可以想象坐在车厢里的主人元怿,听到这段话该是如何的愤怒难抑,甚至会摔门而出、怒声斥责。
难道一直以“澄清天下”自我标榜的元怿,在历史书中贤德名声冠绝当时的闻人,也会有申不害那样的自私秉性,把自己逾越于森严法度之外?带着这个怀疑,阳祯的心中难免忐忑难安,脸上平静、实际紧张得望向马车。时间过去了数息,可感觉好像是经过了大半个时辰似得,可车中主人到底还是没有出来。
又僵持了片刻,车帘忽然轻轻掀起一角,里面的人伸出手来低声招呼。余怒未消的家将,顿时挤出满脸堆欢的笑容,弓着个腰陪上前去,侧着脑袋仔细聆听着。出乎意料的是,他听得的竟是难以置信的吩咐,主人的声音甚至没有任何吩咐。再三确认后,他才带着满腹的委屈,重新挪腾近前。
“清河王问汝,怎样才肯确认开门?”家将按照嘱咐,连口气都变得柔和很多。
“除非我亲眼看见印绶!还请清河王见谅,按照规矩把印绶放入放下的竹筐里,我提上来查验过即可。”和伙伴们对视几眼,阳祯大口呼吸平稳着心情,这回倒是说得客气尊重很多。方才的一时冲动后,他忽然考虑到了自身家人,以及其他袍泽们的安危,也不想给他人惹出麻烦来。
“赴宴仓促,未及携带!”家将听得目瞪口呆,没想到此人还如此较真,可还是克制住了脾气没有发作。堂堂的辅政驾到,所谓检查稍微意思一下也就得了,哪有将金纽印绶放进竹筐的道理?
“二郎,差不多就可以了!”兄长阳祐都有点架不住,拍着其肩低声告诫。
“阳队正,可莫要再给我添乱,给大家添麻烦了!我是幢将,难道还下不得这个命令不行?”赵青雀也忍无可忍,懒得再受其拖累。他屁颠屁颠得跑下楼,招呼着其他几队的将士,准备直接动手开门。
“嘿嘿嘿!”看到这幕,家将不禁得意洋洋得狂笑起来,挑衅似得扫了眼城头的阳祯,重重得哼了一声,拍了拍身上的盔甲,似乎是在掸去灰尘一般。这跳梁小丑般的军户,也就是尘泥一般的存在,还敢妄自张狂。
夜半时分,城门吱吱呀呀得开启,在其下的几队将士罗列在两侧,抖擞精神、擦亮盔甲,仿佛是在迎接检阅一般,站得十分笔挺。阳祯沉默得看着这一景象,再度扫视了小人得志壮的家将,实在是感慨良多。难道自己拼命坚持的“规矩”、“铁律”,乃至于因此得罪上级和同僚,可在制定它的当权者看来,就是可以随便逾越的纸片吗?
“停住!所有人不得入内!”没有任何征兆,阳祯突然疯了似得发作起来,带着不知从哪冒出来的亢奋,抢过来旁边军士的弩箭,端起来朝着来者就是一箭:“按宫禁令,凡是没有检验过身份真伪,擅自冲撞宫廷者,杀无赦!”
弩箭“嗖”得一声,直接射到了家将的跟前,把其吓得连连倒退,躲在人群里后怕且恼怒。也不看看自家主人是何等身份,这羽林小卒就真敢下得了手!车队跟前的甲士一片慌乱,而金轴马车也忽然掀起了帘幕,探出一个丰神俊朗的头颅来。这位大权独揽的白面宰相元怿,终于在夜色之下露了面,对着上头那位熟悉的小卒沉默打量。
不仅是那群私兵,就连这群负责看门羽林将士,也登时被吓得手忙脚乱,乃至于感到大祸临头了。底下的赵青雀脸上煞白,带着旁边的人高喊着大声冲出去,忙着要叩拜来者问恙请罪。其他还没有动作的人,则惶惶不安得站立在原地,不知该如何自处。不少人甚至恼怒得望向阳祯,深恨此人的无端惹是生非。
“何人所定的宫禁令?”元怿仰视着城头,朗声问道。
“清河王,你定的!”阳祯答得更加响亮,昂着头颅瞥视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