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卷当时年少青衫薄 第四百零四章 强项令
租庸调制在大唐建国之初被称为善政,是因为每户每年只要交纳粟二石为租,绢二丈绵三两为调,服役二十ri为庸。然而,这是以每丁在成丁之ri起授田百亩这样的均田制为基础的,却与财产多寡无关。随着均田制的败坏,bǎixing成丁时几乎无田可授,而租庸调却依旧取,更雪上加霜的是,在租庸调之外取的尚有地税和户税,而逃役者则是借着纳资课役的机会,大肆舞弊,以至于天下逃户渐多。
但各州县的官吏为了避逃户ri多而受责,往往隐瞒不报,而照旧以从前的数额征租庸调和户税地税,把逃人的份额均摊到其余丁口身上,以至于不断逼迫更多的人出逃,最终形成了恶xing循环。这也是宇文融提出的括田括户,深得天子之心的最大原因。
所以,成都四大家并不是真的反感客户,他们全都是在成都四境拥田上万亩的豪强,大量客户人口的涌入,给他们带来了更多低廉的佃户,数不尽的佣工,反而那些随着上任官员迁过来的衣冠户方才是他们真正提防jing惕的对象。此外,jiushi那些所营田地已经有了相当规模,而且所值不菲引得他们觊觎的客户。
于是,在数ri前和其他三家家主联袂拜见过了杜士仪,出来却遇见了杨蛞和鲜于仲通两人后,李天络立时授意家中人,将一道状纸送去了成都县廨,却是状告本县新登籍客户彭海、孙年、周甲等十三家,占去了自家山地八百亩。
状纸到了县廨,县丞于陵则有心看笑话,立时装病不出。而同样进士出身的县尉王铭亦是耿耿于怀被宇文融那般折辱,借着崴了脚躲清静,而主簿桂无咎和县尉武志明就算真想避开这难题,却已经来不及了。
总不成杜士仪新官上任尚不到半个月,所有属官就一起撂挑子?
于是,两人不得不硬着头皮听候杜士仪分派,又是调取之前括户时搜录出来的逃户名册,又是去翻那不知道多少年前的田亩籍册,忙了个脚不沾地。
当这么一件案子在成都街头巷尾一时热议了许久之后,成都县廨门口便张贴出了一张布告。布告的意思却是直白简单,中心意思只有一个杜明府告四境bǎixing,蜀郡李氏与客户若于争地之案,三ri后于所争田亩东草亭开审,有意者届时可到场旁听。
“不在县廨审案子?这可是天大的新鲜事,到时候不知道会有多少人去看热闹”
“这有什么新鲜的。听说杜明府当初在长安当官的时候,曾经审过蓝田县主家奴欺压bǎixing的案子,那会儿也是遴选人去旁听的。”
“咦?大兄这消息如此灵通?最终结果如何?”
“嘿,那些欺压良善的豪奴全都被整治得灰头土脸,听说就连蓝田县主也遭了申斥后来长安不是还有人逆谋作乱吗?听说陛下派过去的钦差抓了好多人,结果也是杜明府出面安抚,最终只杀了首恶,其他人大多得了宽。杜明府可是心地良善的好官”
而同样感到措手不及的还有李天络。杜士仪他固然只打过一次交道,可此人名声在外,他怎么也不至于寄希望于对方会偏袒自己,更何况他又不是临阵倒戈的崔澹,根本还不曾应允过对方兴修水利的tiyi。倘若不是听说那些穷泥腿子得知本县新县令是大名鼎鼎的杜十九郎,有心联合在一起上衙门告状,他才不会先下手为强。再者,若不能趁着杜士仪初来乍到两眼一抹黑的时候,再拖下去不知道会惹出什么麻烦
“来人,吩咐下去,给我看住那几个泥腿子,尤其不能让他们接近县廨,闹出什么幺蛾子”
“家翁放心,县廨重地,哪里是他们能靠近的?不说别的,杜明府新官上任,县廨中或看热闹或不服的大有人在,否则也不会于少府和王少府这么凑巧,一块儿病了。”
听到从者这有意讨巧的回答,李天络不禁微笑了起来。杜士仪在京城长安固然名声赫赫,但下有家族助益,上有源乾曜宋憬这样的宰相高官帮衬,故而方才有那样的声势,如今到成都却是人生地不熟,倘若还想一味如从前那般强项,他可不是全无zhunbèi的人任你强项,也得趴着
想到这里,他便吩咐道:“你去吴家和罗家送帖子,就说我请他们有要事相商”
这边厢李天络差人去请吴家和罗家的家主,却有意撂下了崔澹,可那边厢被人丢在一侧的崔澹却也不是没脑子的。那天旗帜鲜明地表态之后,眼见得这桩案子成了众所瞩目的焦点,他打点了好几天后,这一天便又带着嫡长孙崔颌到县廨求见。
让他大为欣喜振奋的是,杜士仪并没有在此前那二堂见他,引路的从者竟是直接把他带到了书斋前。静候片刻进门之际,他快速瞟了一眼屋内陈设,却只见和前任县令郑法陵在时完全不同了。
那会儿的书斋是样样考究什么都jing细,透出了一股世家子弟的豪奢,可眼下却是简朴无华,就连杜士仪案头的笔筒笔架,也全都是竹制,四面卷缸也都是不见任何花纹的白瓷,乍一看去素净得不像话。此时此刻,不但他看得有些出神,他身后的崔颌也大为好奇讶异。
即便县廨并非私宅,可自家书斋里头也挂着好几幅祖父搜罗来的名家字画,陈设更是不求最好,但求最贵,杜士仪分明富贵双全,为何竟反其道而行之
杜士仪不说,他们自然谁也不敢多问,行礼落座之后,崔澹便赔笑说道:“杜明府此前所言围堰引渠之事,老朽huiqu之后又思量了好几ri,实在是惭愧从前的鼠目寸光。如此功在千秋的好事,老朽在这成都之内也算有头有脸,怎能落于人后?老朽决定纳资一千贯”
“崔翁果然古道热肠既如此,我替成都县所辖bǎixing,谢过你这急公好义”杜士仪听到崔澹咬牙切齿地吐出这一千贯,不禁为之莞尔。一千贯便是一百万钱,已经算得上很不少了。而崔澹带着长孙前来,其用意也昭然若揭,他微微颔首后便端详着这十七八岁的少年郎,因笑道,“这便是令长孙?”
“是。他自幼读书,不但用功,天资也不错,如今经史粗通,诗赋亦尚可,我平ri往各处见人,多数都会带着他,也想长长见识。”
这简直是胡诌了,他什么时候老是跟着祖父出来见客?
崔颌简直哭笑不得,可在祖父回过头来看他时那严厉目光的zhushi下,他不得不带着几许郁闷说道:“小子固然粗通经史,尤其是chun秋三传最为熟稔,诗赋二者之中,试赋也不甚jing到。”
见长孙竟没有说出求指点这最要紧的话来,崔澹顿时为之大急。可就在他恼得无以复加时,却只听杜士仪轻轻咳嗽了一声,随即便问出了一个让他提心吊胆的问题来:“并后、匹嫡、两政、耦国,乱之本也。此出自chun秋何书,何年?”
崔颌不假思索地答道:“出自传十八,桓公十八年。周公yu弑庄王而立王子克,由是辛伯有如此之谏。”
尽管杜士仪这次只是简单的考记忆,但自己随口一问崔颌就能立时答上来,所言chun秋三传最为熟稔显然不止是说说而已。因而,他满意地点了点头,又随机抽了另外五六条,见崔颌大多都是张口就答,唯有一条出自犄角旮旯的沉思了一会儿,最终也还答了上来。
他一时兴起,索xing又考了《尚书》和《礼记》之中的经义求解,最后便抚掌赞道:“好,果然如你所言对chun秋三传最为熟稔,不过这已经不算粗通经史,而是颇通经史了至于诗赋,眼下我也不考了。崔翁有长孙好学上进若此,不可小觑”
能把几十万字的chun秋三传都背下来,当初崔俭玄也是接连丧了祖母和父亲之后发愤图强方才能够如此,这崔颌怎能不是好学之人?
长孙被杜士仪如此称赞,崔澹一时兴奋得满脸放光,花白的胡子一颤一颤,还是崔颌本人更把持得住,只是恭恭敬敬躬身连道不敢。而等到他再试探长孙是否能入县学之事,让他更加如释重负的是,杜士仪竟是一口答允了下来。
“以他如此资质,届时自然在优选之列。”
崔澹今ri前来,本待想倘若杜士仪难以打动,就在那捐资一千贯之外,再把李天络的消息卖个几条出去,可谁曾想杜士仪竟好似真的对自己的孙儿起了爱才之心。
如此一来,他想到那三家的家主近些ri子频频碰头,只撇开自己,索xing把他们卖得更彻底一些,小心翼翼把出门时得知李天络请了罗家吴家二家家主的事给说了,他方才满脸殷勤地jixu说道:“李天络所告的这八百亩田,不瞒明公说,我是最清楚底细的,这根本不是李家的地……”
在一旁看着祖父对杜士仪仔仔细细解说了事情原委,崔颌趁着没人注意自己,忍不住好奇地打量起了四壁书架上的那些书。那些在成都不过才推行了一两年的线装书,这里一部一部有很多,反而卷缸只有两个,而书架上本该堆得高高的卷轴,却也很少见,果然如此传闻一般,那线装书jiushi这位杜十九郎率先推行的。就当他走神走到九霄云外的时候,他突然听到祖父呼了一声大郎。
“大郎,该告辞了”嗔怒地瞪了一眼竟然走神的长孙,崔澹便连忙起身告辞。可等到出了县廨,他便立刻回了那张板起的面孔,笑得脸上皱纹仿佛都抚平了,“真没想到,杜明府竟然会亲自考较了你这许久,还赞你好学上进你好好读书,将来若能进士及第,崔家门楣也不至于如眼下这般黯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