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卷当时年少青衫薄 第六百一十五章 请云州过所
杜士仪这一支,固然京兆杜氏名门望族,其实已经寒微至极了。他的高祖杜君赐虽追赠怀州刺史,但几代下来官越当越小,叔父杜孚如今仕途有所起色,可他父亲因为死得早,根本就没有出仕。而到他三头及第,八年六任,去年又因定云州的军功获封蓝田县开国子,封妻荫子,追赠父母,算得上是光宗耀祖了。然而,他此番应召回长安,却正好碰到了宇文融罢相贬斥的大事,因为人尽皆知的那一层关联,他的私宅一时竟是门庭冷落,少有人来。
因此,这突如其来的一拨人造访,又那等嚷嚷,自是引来了路上行人纷纷驻足。也不知道是谁认出那是宇文融的家眷,嚷嚷了一嗓子,围观者一时更多,甚至还有好事的拔腿跑到距此不远的万年县廨报信。不过一会儿功夫,在这大清早的辰光,杜家门前便里三层外三层围满了人,所有人都在翘首等着门内杜家人的fǎnying。很快,大门就被仆人拉开了来。问清楚来者的身份之后,得知是宇文融的夫人和二子一女,那仆人慌忙打了个招呼,拔腿就往里头跑去。
“杜长史真的会容这些人不成?”
“说不好……啧啧,说起来之前还是得尊称一声相国的人,现如今却沦落到这种下场,这官场上的光鲜还真是靠不住的”
“要我说,杜长史这次被召回京却于晾了这么久,就该知道厉害才是,袖手旁观才是明哲保身之道。”
“真要是那样,别人又该说他见死不救了哎,要说杜长史还真不容易,年纪轻轻独当一面,还禁不住人算计”
自从开始应试科场以来,杜士仪就一直注重经营名声,始终巧妙地让自己成为长安bǎixing议论的话题之一。所以如今面对这么一桩送到门口的麻烦,围观者当中有的看热闹,有的幸灾乐祸,但同情叹息感慨的人却是大多数。当有人看到原本拉开一条缝的杜家大门陡然大开,一个年轻人快步出来时,立刻大声嚷嚷道:“是杜长史”
杜士仪一出来就看到了面前的人。他曾经也常常来往于宇文融的宅邸,对宇文融的夫人并不陌生。宇文融母家京兆韦氏,自己也娶了韦氏女为妻,夫妻俩从最初的寒微一路相携走到现在,即便宇文融内宠不少,夫妻情分却也深重。此时此刻,他见韦氏形容憔悴,双颊显然凹陷了下去,情知宇文融罢相之后,其妻的日子很不好过,当即上前施礼道:“嫂夫人,家里人不懂事,让你在门前久候了。里头说话吧。”
尽管韦氏不知道宇文融为何在信上那样执意地要求,但丈夫到了zhègè地步,韦氏各支各有各的盘算,竟是难以施救,她已经对母家失望到了极点。因此,就算丈夫的要求在两个儿子看来简直匪夷所思,但她还是来了。她深深吸了一口气摇了摇头,旋即一字一句地说道:“我只有一句话,请杜长史看在当日和我家相公曾经有过同僚情分,容我等母子徙往云州定居”
杜士仪抬头看了一眼那些围观的人,哪里不知道无数人都在等候自己的回复。即便jiushi他自己炮制了这一次的事件,但他还是不得不出言提醒道:“云州初置,百废待兴,远远比不上两京富饶安定,动辄有兵灾之威。嫂夫人真的要儿女到那里去受苦?”
“留在长安也不过是人为刀俎,我为鱼肉,还不如远走云州,求一个清净”韦氏斩钉截铁地答了一句,继而就眼神炯炯地盯着杜士仪问道,“杜长史若是不愿,那我就带着儿女,亲自到京兆府去请过所”
围观的人群哪里还看不出韦氏这是吃了秤砣铁了心,一时更加喧哗嘈杂。倒是一旁的宇文融长子和次子见状大为担忧,一个连忙在母亲耳边低声提醒说话和软些,一个则是对杜士仪作揖道:“杜长史,家母一意孤行,硬是要带我等徙往云州,若有冒犯的地方,还请杜长史宽宥一二……”
杜士仪突然摇手阻止了宇文融的长子宇文涛的赔情:“我和宇文兄昔日旧交,他如今固然罢相远贬,但嫂夫人既然上门如此相求,我也没有袖手旁观的道理。如此,请二郎搀扶嫂夫人到我家中先休息片刻,我这就亲自带大郎去京兆府办理过所。”
韦氏本来已经做好了最坏的dǎsuàn,此刻见杜士仪竟然以这样的态度答应了,她登时喜出望外。当杜士仪叫来家中下人,陪她和次子长女进屋安顿,而自己则是带着长子宇文涛径直出门时,她眼看大门关上,那些窥视的目光全都挡在了门外,这些天来从没睡过一个安稳觉的她忍不住长长舒了一口气。
“阿郎这些年相交了那么多人,举荐了那么多人,总算有一个可以托付的
事发突然,如此消息还来不及第一时间传到京兆府廨,杜士仪就已经带着宇文涛来了。得知是来办理这么一件事,京兆府户曹参军方捷只觉得汗滴滚滚而下,推辞也不是,办理更不是,好容易方才找到一个借口暂时脱身,拔腿就直接到后头寻京兆尹桓臣范。
京兆尹这样的高官,历来天子择人都是极其谨慎的,如今在任的桓臣范乃是武后末年诛除张昌宗张易之xiongdi的功臣桓彦范的弟弟。桓彦范当年被韦后陷害诛杀,桓臣范也一度先贬辰府司马,再流建州,但随着韦后被杀,睿宗和李隆基父子先后登基,他这样的前朝被冤臣子自然也得到了昭雪,今年年初方才从左金吾将军迁京兆尹。如今已经五十有七的他看多了人事沉浮,性格里更多了几分豁达和悠然。
“就这么一点事?”
见顶头大上司还在饶有兴致地插花,方捷简直要哭了:“桓翁,此事我实在是难以自专。要是让别人知道……”
“让别人知道什么?知道你zhègè户曹参军因为云州杜长史之请,于是给宇文融的家眷办理了前往云州的过所?”桓臣范没好气地丢下了手中那一支出自温室的花朵,掷地有声地说道,“谁规定去贬所就一定要带上家眷的?宇文融既然已经奉命就任去了,他的家眷自然想去哪就去哪他们要去云州,杜长史又首肯,当然就由得他们去别人要是回头敢找你的麻烦,就让他们来找我
桓臣范平日鲜少会流露出这般不容置疑极有担当的moyàng,方捷顿时愣住了,但须臾就醒悟了过来,慌忙行礼说道:“是,我明白了,多谢桓翁提醒,我这就去”
在户曹厅里等候了好一会儿,杜士仪老神在在,宇文涛却面露忧色。终于,他实在是忍不住了,遂到杜士仪身侧低声问道:“杜长史,真的不要紧么?阿爷远贬昭州,阿娘身体不好不能随行也就罢了,但我身为人子,应当随行照应的。如今却弃阿爷于不顾前往云州,若是别人说起来……”
“人言重要,还是你的家人重要?”杜士仪头也不抬地问了一句,发现身旁的人立刻哑然了,他便淡淡地说道,“你之前说的只是常理。倘若你的父亲只是因为常理被贬,你身为人子自然应该随行照应,但如今显然不是。他自知前途叵测,所以才给你们指点了另外一条路,这是身为一家之长对妻子儿女的体恤,你身为他的长子,应该明白他的苦心才是”
宇文涛才学能力尽皆平平,但事父母却至孝,闻听此言登时心中一紧,禁不住又问道:“可阿爷也已经年近五旬,若是有什么万一……”
“岭南山高路远,你的忧虑我明白,到时候,我会与你母亲好好商量。”
杜士仪才暂时打消了宇文涛的忧虑,就只见方捷快步进来,先头脸上的犹豫和彷徨一扫而空,取而代之的是热情洋溢的笑脸。
“杜长史,宇文郎君,实在是让二位久等了。这前往云州的过所,我这就给你们开具”
眼见得方捷笔走龙蛇须臾便书就了过所,盖上了印章后,又亲自带着自己和宇文涛前往录事参军处办结,最终奉上了那一份可直行云州畅通无阻的过所,杜士仪含笑谢过之后,便带着宇文涛信步出了京兆府廨。到了门口他dǎsuàn上马的时候,一旁的宇文涛轻声问道:“杜长史,我们不用去拜访京兆尹桓公么
“不用,我带你来是为了公事,而且我和桓公并无私谊,贸然拜访反而显得唐突。你不用担心是否施礼,桓公长者,既然先头那位方户曹显然是去请示了他,而后又痛tongkuài快给你办了过所,显然是经过桓公首肯的,这就够了。如果要感谢,不妨放在心里,用不着非得当面拜谢。”
等到杜士仪带着宇文涛回到了自己家,在会客的偏厅中见到了韦氏及其一双子女的时候,他便含笑拱手道:“有劳嫂夫人久等了,幸不辱命。”
韦氏闻言顿时眼睛大亮。想起之前来不及随同丈夫前去汝州,而后丈夫被贬昭州,却又坚持不让自己和儿女随行,继而更是把他们托付给了杜士仪,让他们远走云州,她只觉得眼睛好yizhèn酸涩。站起身的她挣脱了儿女的搀扶,突然就这么跪了下来。杜士仪慌忙上前想要搀扶,却见这年纪几乎可以做自己母亲的妇人摇了摇头,竟硬是郑重其事拜了一拜。
“杜长史深情厚谊,妾身和子女铭记在心妾身不敢妄言报答,只希望不会牵累杜长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