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九十二章 这条路太难
留下王质一人在大殿上,他跪着,空荡荡的大殿,还有半人高的木箱,安静地在不远处立着。
李世民忽然让百官下朝,独独留下他一人,而且还是在最关键——李泰揭露他的真面目的时候。
谋大逆、谋叛、谋恶逆、不道、大不敬、不孝、不睦、不义、内乱等为“十恶”,这些按照唐律都是要死刑的。
王质想到一百种后果,每个后果都及其惨。坦然面对,无所畏惧,从来没有经历过死刑,尝试一下也不错,反正,不管如何惨死,不能说出芣苢的名字。
跪着,等待李世民发话。
“承乾,高士廉的书就在木箱子里,难道它自己有腿会跑过来吗?”
王质听到,起身,一瘸一拐将木箱抬过来。好重的箱子,李世民盯着,他中途也不敢歇息,气喘吁吁将箱子放在通往王座的台阶上。
“打开,你看第一册。”李世民吩咐道。
王质大致看得懂书中用小楷写的繁体字,《氏族谱》首卷将山东门阀王、崔、卢、李列在前面。
之前,我让你和高士廉沟通,制定《氏族谱》的编撰原则,书的草稿已经出来,你还满意吧?”
圣人闭口不谈刚才魏王的质疑。
“不满意。”王质说到,“所谓氏族就是世家之族,官有世胄,谱有世官,高士廉狭隘理解氏族的含义,认为氏族是固定的,没有变化的,他修订的谱系,无非是在前朝的谱系上进行修修改改而已。”
李世民听得两眼放光。
“既然你有这般见地,为何成书是如此老旧?”
“之前我的想法和高士廉差不多。在昭陵守孝,徒步去九嵕山,远望太白,终南山诸峰。然后在山中的一个无名洞中禅修,石窍中透过日光,我坐良久,洞中还有涓涓细流,滴在石板上竟如晚钟的声音。”
“听你的描述,我都感觉洞中的清凉和惬意。”李世民竟然有些神往。
王质并不完全是胡编滥造,他从小在奶奶家长大,山上的洞,他全都进去探过险。
“我就是在山洞中禅修的时候和远望群山的时候,悟到《氏族谱》编撰的原则是错的。大唐和以前的朝代应该完全不同,应打破上品无寒门、下品无氏族的局面。那些世家大族,仗着祖辈的丰功伟绩,自认血统清高,造成完全用门第去评判一个人的风气。”
“你这样说,倒在我的预料之外,具体一点!”
“李家平定四海,让大唐天下成一家,应该排在谱系第一。朝士众臣,皆功效显著,也要在谱系中靠前。《氏族谱》要按照今朝冠冕,不能以崔干为第一等。不须论数世祖辈的功绩,而是以今日官职高下作等级。”
李世民赞叹一声:“很好,你说到我的心坎上了。”
既然李世民没有说李泰指认之事,王质就对《氏族谱》袒露自己的想法。
“父王,”他仍然这样称呼,“儿臣还有一个大胆的构想。”
话已经说到李世民心坎里面,当然他愿意听下去。
“高士廉修订的《氏族谱》狭隘了!现在父王是大唐皇帝,同时也被周边国家称为天可汗。父王的《氏族谱》更应该配得上天可汗的称号,而不仅仅将眼光局限在大唐。”
李世民一惊,眼前的太子,想法深远,早就超越了其它皇子,而且比他的境界还要高。
“《氏族谱》应该将吐蕃的松赞干布,禄东赞,突厥的颉利,高昌的麴文泰等等,都要纳入里面。谱系认同意味着文明认同,谱系中的都是一国之人。几十年以后,大唐现在的版图只能算是几个州而已,以后版图会更大。”
李世民半信半疑,王冠上的珠子嚓嚓作响。他靠在王座的扶手上,眼睛远望大殿外明晃晃的朝阳,以及香炉袅袅上升的青烟。
他轻声说到:“没有想到,昭陵守孝,你的眼界大开。不得不承认,你的胸中是很大的天下,而不仅仅限于大唐。你太年轻,只知道急匆匆走,身重腿轻,却不知这条路太难。”
“不走,如何知道难?”
李世民心里清楚,太子从昭陵回来,两次交谈,和之前完全是两个人。
这是他心里希望的太子的样子,比他更加睿智,比他更加高远,更加勇往直前。他走下王座,拍拍王质的肩膀,看到王质的耳朵背后有熟悉的黑痣,头上裹着的青绢渗出血。
“昨日又受伤了?”李世民问道。
“不小心,碰到床沿的尖角。”王质昨天在宜春宫,黑暗中,苏妃给他后脑勺一击,当时昏了过去,醒来之后,苏妃教他一席话,现在,他就是按照苏妃教的话说的。
“你小时候,常常碰到桌子和窗台,一下昏过去,醒来,谁都不认识,看着你的母后喊妹妹。”李世民此时完全是慈父的面孔。
“刚才看谁都是模模糊糊的。”王质这才明白苏妃击打他一下的原因。
“即便看谁都是模模糊糊的,但是你也不至于走到房玄龄面前。每个大臣所在的位置你应该清楚!”李世民严肃地说到。
“我走到房公面前,是……”王质找不出理由。
“你不好说,让我来说吧!”李世民笑起来,“你是想让房玄龄来编撰《氏族谱》,不好明说,只有用这样一种方式来提醒我和诸位大臣?”
当一个皇帝想法真是多,这恰恰是王质能够假冒的原因吧!
李世民直接进入主题:“我明白你的心思,你要去吐蕃讲和和对《氏族谱》修改其实是一回事,就是想不用战争的方式和周边各国建立同盟关系。话说在前面,如果你在吐蕃死去,谁能当太子?”
“李治,”王质尊重历史规律,这样说道。
“李泰不行吗?”
“他书读的太多,常常情感用事,做事不考虑后果,不适合当太子,但是非常适合做学问。”
李世民点点头。
“去吐蕃的人选你选好了没有?”
王质说到:“随从就两人,一个是退役的军官,一个是已经赎身的昆仑奴。我们乔装打扮,从松州到吐蕃。魏征老先生听说我要去吐蕃,昨日找我要跟着去。我打算让他跟着,在松州将他灌醉,让冯德遐将他送回长安。”
“魏征老头少年狂,说实话,我如果不做皇帝,真想和你一起去吐蕃。久居宫廷,春非我春,夏非我夏,秋非我秋,冬非我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