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五 犹带离恨话相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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绑缚太久的身体显然疲惫已极,能够这样随心所欲的摊开四肢,竟有一种前所未有的安逸。仰躺了半晌,姜庭芝忽然惊慌的支起身,“奇怪,我的腿怎么动不了?”

元希仍在试图用手抬起比山还要沉重的双腿,“我也是,这是怎么回事?”

“不然怎么能够放心的给你们松绑?爷爷说如果你们提出松绑的要求,就必须让你们吃掉刚才的药丸。放心吧,毒不死你们的,只会让你们的腿暂时失去知觉。”少女蹲下身,两臂抱膝,仔细的审视了灰头土脸的二人一番,搁在膝头的脸忽然露出笑容,把脚边的饭篮子推到他们的跟前,“我早就听到你们的肚中鼓声震天了,还不快吃?”

二人一夜没有进食,早就已经饿得不行,也知道如今无异于任人宰割,根本没有反驳和抗拒的余地,对方又何必再枉费心机下毒?于是二人抓起篮子里的食物,狼吐虎咽的吃起来。

腮帮被馒头塞得满满当当,眼角的余光却发现少女正歪着头好奇的望着他们,令他们突然感到难为情,把口中的东西全都干哽了下去。

少女笑道,“你们继续吃啊,愣着干嘛?”

元希的面颊微微一红,“姑娘为什么一直盯着我们…”

“我记事以来就没见过第三个人,所以想好好看看你们,不行么?”少女天真烂漫的眼光直直的停留在他们的脸上。

姜庭芝不信的问,“难道姑娘从没下过山?”

“我很小的时候就在这座山上了,爷爷不许我下山。”少女撅了撅嘴,低低的叹了一口气,小小的脑袋歪在手肘上,“这座山与世隔绝,这么多年,从没有其他人来过。所以爷爷说你们两个必不是寻常人,一定要小心看着你们。可我看你们两个一点也不厉害嘛…”

姜庭芝还是不太相信的摇了摇头,脱口而出,“那你岂不是从没有尝过冰糖葫芦,没有去过庙会,没有看过烟花么?”

少女的眼神顿时变得有些落寞,“没有,你说的那些,我全都没有见过。你告诉我,那些东西到底是什么样的?”

“冰糖葫芦很甜,庙会很热闹,烟花…烟花很美…”

“还有呢?”少女瞪大了眼睛,好奇的追问,“山下还有什么好玩的?”

“好玩的太多了,真要说起来,说上三天三夜都说不完,天地之间的一景一物都有它的乐趣,只不过等着有心人去发现。据我所知,《六合宝鉴》上记载,天下的名山大泽多达上万处,若至江海边,泛一叶扁舟,潮平可赏烟涛浩渺,潮涌可观逐浪迎风;若入山深处,骑白鹿冶游,过陡峭险峰,遇怪石嶙峋,访高人隐士,寻奇珍异宝,万般惊险可探。再说回闹市之中,物尽其善,人世之乐更是无处不在,庙会夜市,热闹非凡,异彩纷呈;茶肆酒楼,足备香茗古道,佳肴美酒…”

少女两眼直直的望着前方,仿佛在脑中尽力构想着姜庭芝所说的一切,“原来山下的世界,这么有趣…”

元希也不由叹了一句,“姜大哥,没想到你知道这么多有意思的东西。”

瞧了瞧少女悠然神往的眼神,姜庭芝心念一动,接着说了下去,“说起酒,不是我自吹自擂,我酿的草堂仙可以算是整个渭州最香的酒,就是十丈外闻上一闻都能醉倒人,七分烈,三分甜,喝上一口就好似身在云间…”

“酒?我喝过爷爷酿的酒,难喝死了…”少女一回忆起偷偷从爷爷的酒壶中尝到的那种滋味,就被辣到似的吐舌,“可是你说的什么“草堂仙”听上去却好像很好喝的样子。”

“我家门前还埋着两坛子,一直都不舍得喝。要是哪天姑娘下了山,肯到我家作客,我全都拿出来招待姑娘。”

“真的么?”少女乖觉的眨了眨眼睛,“说来说去,就是想让我放你们走。可是你们现在也走不了啊,因为你们刚吃的药丸只有爷爷才有解药。”

这时候,屋外忽然传来一个老态龙钟的声音,“萱儿,还不出来!”

听到老人的呼唤,少女倏然站起了身,“爷爷在叫我了,我得走了。”

看着少女的身影消失在屋门,沉思了片刻,元希突然把手探进胸前的衣襟摸索,发现紧揣的青璞还完好无缺,侧头对姜庭芝笑道,“姜大哥,看来这位姑娘不是什么坏人,她的爷爷也不像是恶贼,既不害命,也不图财,我的这块青镤都还在呢。”

姜庭芝也下意识地摸着衣襟,顿时想起自己根本身无一物,忍不住苦笑,“或许是因为他们孤陋寡闻,还以为青璞只是块普普通通的石头,搜遍我俩的全身都没有发现一样值钱的物事,所以气急败坏,不让我们离开也是…糟了!帕子、我的帕子呢?!”

元希惊问,“什么帕子?”

姜庭芝慌慌张张的摸遍腰身,把两只衣袖翻来覆去,也没有找到那方锦帕,“不见了、锦帕不见了!…雅如给我的锦帕不见了!”

“姜大哥先别着急,好好想一想,是不是忘在从家中没有带出?”

此时此刻简直恨不得跳起来把整座辟罗山的每个角落都翻遍,但是失去知觉的双腿根本别想轻易挪动,姜庭芝在草堆上急得满头是汗,“这张锦帕我从未有半刻离身…先前入山之时,我还将它拿出来看了一眼!怎么会突然不见?”

“会不会掉在了山路上?”

“不知道。落在哪里了?…到底落在哪里了!”姜庭芝慌乱失措的用双手捶击着脑袋,“连雅如留给我的最后一样东西都弄丢了,我真是该死!该死!”

“姜大哥你别急啊,”看见姜庭芝如此失态,元希撑着双臂向姜庭芝挪近了一些,安慰般的把手搭在他的肩头上,“你再细细的回想一下,不管落在了什么地方,都一定可以找回来的!”

肩头那只温润的手掌宛然有股镇静的力量,姜庭芝垂下手臂,奄然的摇头,“找不到了,再也找不到了…注定要失去的东西,又怎么可能留得住?”

元希犹豫了半晌,还是忍不住问了出来,“姜大哥为什么对那张锦帕这么紧张?”

姜庭芝的眼眶不知不觉已经红了一圈,“是雅如给我的…”

元希怔了一怔,“是姜大哥的心上人?”

姜庭芝闭上双眼,努力把快要遏制不住的热泪困在眼眸中,沉沉的点了点头,口中依稀发出一声积郁在心底深处的哀叹。

元希望着那张写满悲伤的脸,尽管从来不曾知晓情为何物,也似懂非懂的轻轻叹了一口气。

翌日午时,少女轻巧的身影又跃进了屋内,满脸的笑容竟带着些许讨好的意味,亲手将饭蓝中的碗一一在他们跟前摆好,拍了两下姜庭芝的臂膀,“诶,你今天再给我讲讲山下的事吧。”

翘首以待了半天,姜庭芝却眼睛都没有抬一下,低哑的嗓子挤出两个字来,“不讲。”

少女怔了一下,脸上微微泛出一缕愠色,“你为什么不肯讲了?”

“你真想知道就自己下山看,何必来问我?”

“我就是因为下不了山,才会问你啊!”

“不要烦我。”

少女猛然站起,气愤的指着姜庭芝,“你!你不怕我的针了?还是想变成漏瓢?”

自从取下遮住视野的黑布之后,心中的恐惧早已减去了大半。眼前这个少女尽管有些厉害手段,可那副不谙世事的模样到底无法让人心生畏惧,何况心中的悲痛又再一次踊跃而出,压在了求生的意志之上,姜庭芝冷冷看了她一眼,“不怕,随你的便。”

“好!”少女重重的跺了跺脚,飞快从袖中摸出几根银针,捏在指尖,“就再让你尝尝我的厉害!”

“姑娘且慢!”元希慌忙喊了出来,替姜庭芝分辩道,“请姑娘莫怪,姜大哥实在是因为丢了很重要的东西,所以心中难过,消沉了一整日,他并不是有意得罪你的…”

少女哼了一声,“你说的是什么东西?”

元希答道,“是一方锦帕。”

“呐,你说的就是这个东西么?”从袖间扯出一方袖着花案的素白锦帕,故意当着姜庭芝在半空中扬了扬,“不过丢了一个帕子就摆出这副苦大仇深的模样,真是比爷爷还像个老头子!”

“还给我!”只是瞟了一眼,姜庭芝无神的眼睛刹时间又泛起了光亮,忘记腿脚动弹不得,激动的伸手去抓,却一手抓了空,扑到了地上,口中还反复叫着,“你还给我、把它还给我!”

昨日姜庭芝晕倒之后,她就发现了这张掉落在地上的锦帕,悄悄的拾起来收在袖中,旋即又忘记了它的存在,没想到竟然好像把这个头缠伤布的家伙的命给偷走了似的。

恶作剧般的继续朝姜庭芝晃动着锦帕,少女忽然瞥见锦帕上的绣花,把锦帕摊在手心,瞪着那双黑白分明的眼睛,满眼的好奇,“你告诉我这是什么花,我就把它还给你。”

锦帕上的花是昔日雅如亲手所绣,寄望他来日高中,远赴雍都的时候,莫忘归去之意,谁曾想到,如今却成了心口上一束眼看越刺越深,却动不了,拔不得的银针。

——归去,归去,从此又该往何处归去?

姜庭芝埋着头,喉头艰涩地动了动,“是杜鹃花。”

“杜鹃花?”少女认真的端详着栩栩如生的杜鹃花,半晌,如言递还给了姜庭芝,神情失落的叹息,“好想亲眼看一看真的杜鹃花啊…”

姜庭芝接过锦帕,愁眉方展,翻来覆去地摊在手中看了好几遍,才肯定是雅如送给他的那张无误,珍而重之地放回了前襟,一手还紧捂在胸前,似乎害怕一不小心又将它遗失。

接下来的几天,少女每日都会在同一个时辰给他们送来饭菜,每次也都会满怀热情的不停向他们打听山下的事物,他们不得不屈服于少女索求答案和期待的眼神,搜肠刮肚的把所见所闻通通讲了出来。连山下的生民眼中再寻常不过的事也不放过,比如:在毒瘴熏天的辟罗山无缘得见的众多活物,有一种全身雪白,耳朵比身子还长,生下来就哭红了双眼,圆滚滚的温驯小兽叫做小白兔;荡秋千可以说是山下的姑娘们最为喜爱的一样活动,它可以带着许多无法放肆奔跑的姑娘飞上云端,触到自由自在的风,忘却所有的烦恼;而渭州九城当真称得上独一无二的,要数鲜美爽口的清蒸桂花鲷鱼,香飘十里的小米辣子烧仔鸡…

那一样样从未听过的东西先是让她发愣,接着满脸的憧憬,拍掌欢笑,最后又对着他们唉声叹气。

直到第五天,说起雍都皇城每逢上元节的夜晚,华灯与月影照开千花万树,家家户户箫鼓喧天,笑语飘盈,数不尽的行人踏舞着幽香满路的盛况,从夜幕中吹落的焰火点缀着漫天星雨似乎通通坠入了少女的眼眸。到了后来,元希的口中虽然还在叙说喜庆热闹的故事,神色却越来越忧戚,终于忍不住恳求,“姑娘,请你放我们走吧,我们实在是有一件很重要的事要去做!我向你承诺,等我们有朝一日将要事办妥,就带上那些好看的花和有趣的玩意儿回辟罗山上看你,好么?”

“就算我肯放了你们,你们现在也根本站不起来,要怎么下山?”经过短短几天的相处,少女就像是与他们熟识许久般的坦诚相对,“反正爷爷说等明天一过,你们的双腿就再也不能动弹了,今后就留在山上陪我玩,陪我说话不好么?”

元希的脸色瞬间变得惨白,“不!我背负血海之仇,一身干系着无数条性命,绝不能就此埋没在这里…”

姜庭芝也激动的把搁在腿上的双手捏成了拳,“如果非要将我囚禁在这里,还要废掉我的双腿,不如痛快地杀了我!”

“不错!”不等少女回答,元希拧紧了眉头,脸上一反常态的布满了愠怒,却不见任何的畏惧,“只是死前还想问问姑娘与背后的那位老前辈,这样费尽心机来留住我们到底是为了什么?”

最初见到这两个冒然闯进山来的家伙时,她就认定他们心怀恶意,因为爷爷不止一次对她说过,山下没有几个好人——可经过几天的相处,她发现他们全然不像爷爷说的那样可恶,如今反倒被爷爷逼得走投无路一般,满脸的悲愤难言。

少女愣了好一会儿,困惑的盯着他们,“为什么要死?虽然爷爷不肯告诉我为什么不能放了你们,可我知道爷爷只不过想把你们留在这里,并不是要害你们,更不会要你们的命啊。”

姜庭芝苦笑,“请姑娘试想一下,如果有人将你当作囚犯一样整日困在一个陌生的地方,令你从此再也不能够站起来,姑娘还会不会觉得有什么乐趣?”

少女怔了一下,摇头,“可是…”

“姑娘,我们是人,不是无知无觉的花花草草,我们也有自己的意愿啊…所以这一切也会让我们感到难过,感到痛苦。老前辈从没有给过我们选择的机会,虽然留下了我们的性命,但并没有比要害我们的性命仁慈半点,就跟姑娘无时无刻不想看看山下的世界,却永远不能下山一样,难道姑娘真的一点都不明白么?”

“无法选择,所以会难过,会痛苦…”少女轻声的喃喃,恍惚看到他们替她从久长而明灭的幻梦里勾勒出的一副蝴蝶彩翼,又仿佛看见爷爷二话不说,神情严峻的掐掉了正要迎风展开的薄翼。

“姑娘,求你帮帮我们!只有你能帮我们,求你了!”

少女看着不断哀求她的二人,咬了咬嘴唇,失神的扯着指头,满脑子的混乱,一个字也说不出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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