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叶海涛木然地看着桌子二菜一荤,还有一碗米饭。若放在太平时代,这至多是一般人家的小康菜色;可现在是战乱的时节,尤其是搁在叶海涛这种过了近乎十几日深山生活的野人。
叶海涛呆怔地看了片刻,他吃了十几天的野草泥巴,如今看见眼前这一桌正常的菜肴,竟是恍惚糊涂起来。
林庄文打从一相认,就趁着沉默的时候把叶海涛里外上下都打量个遍。他看着叶海涛那一双树丫子似的手臂,毫无人气的瞳眸,心里渐渐地溢满了酸楚,也不急着去问自己这妹夫缘何出现在这里,只叫小兵去伙房那里打个招呼,变出一桌子好饭好菜。
“阿海,赶紧吃一点,再搁着就要凉了。”林庄文对叶海涛说话向来是软言软语的,很有一种教书先生的斯文气这在其他人那里,是全然看不到的另一面。
叶海涛仿佛没听到他说的话那样,自顾自地发愣。
林庄文见他那模样,心里生出了许许多多的猜测,而每一样猜想都使他感到痛心疾首,不自觉地就去把拳头揪紧。尽管如此,林庄文向来是不会在叶海涛面前表现出凶恶的一面,他瞧着叶海涛那还绑着绷带的左肩,便自作主张地去捧起那碗饭,舀了一大匙,慢慢地凑到叶海涛的嘴边。
这会儿,叶海涛终于有点反应了。
他像是从睡梦中惊醒一样,眼眸睁了睁,在沉寂良久之后终于开口说了除了“林大哥”外的第二句话。
“大哥,素云死了。”
林庄文乍听到这消息,手忽然一抖。叶海涛将目光转向了林庄文,声音平静而飘渺:“小月儿也死了。”
林庄文听着他平静的叙述,无故地觉出了惊心。他分不出心思去揣测,只是顺着他的话头轻声地应道:“……小月儿是谁?”
叶海涛看着对方的颜面。
林庄文现在与他们分别之前时的模样几乎没有什么太大的变化,还是衬衫长裤,架着一副金丝眼镜,斯文清俊,看不出一点行军的狼狈来。
叶海涛沉默了许久,慢慢地垂下头来,并没有去吃汤匙里的米饭。他抬起手来,像个野人一样地徒手去抓碗里的食物,茫茫然地就往嘴里塞去。他咀嚼了几下,并没有觉出一点美味来,只是本能地咽下一口,再去抓一把塞进嘴里。
但是,叶海涛吃着吃着,眼角就湿润起来。他用手背去抹,又往嘴里塞满了食物。一直到林庄文抓住了他的手腕,语气沉痛地道:“阿海……够了。”
叶海涛没有看着他的林大哥。
他垂着眼帘,胸腔溢满了痛苦,闷闷地发出一阵阵压抑的哭声他没把下一句话说出来。
我哥……也死了。
◎◎◎
林庄文守着叶海涛吃了一顿像样的饭,又亲眼看着他安安稳稳地躺下去,把眼睛给闭上看似安睡起来,才满怀心事地从草棚里挪步出去。
作为盟军的参谋长,林庄文尽管谈不上权势滔天,却也是个颇能说得上话的。而最重要的是,林庄文在英国人那里十分吃得开,乃是个八面玲珑的人物不过他生得一副斯文安静的面孔,哪怕说句胡话听起来也诚恳动人,旁人一点也抓不出破绽。
林庄文此番离开,是要去指挥部那里做一番冠冕堂皇的解释他给叶海涛安个日军俘虏的身份,原先是个缅甸华侨,后来长期受到了虐待,现在总算是逃出来了。因为林庄文这话旁人查不出真相,说的又是在情在理,并无太大的不妥。
林庄文交了差,同英国统帅心神不宁地说了些话,后来终于做了道别,就又急急地走回了草棚去。
这个安置叶海涛的草棚原本是几个军人的宿舍,林庄文这会儿动用了一点私权,挥挥手把人好声好气地赶到其他草棚去了。他趁天黑前回到此处,去把煤油灯给点燃了,接着便坐到了床边的凳子上,沉默地去端详叶海涛的睡颜。
“真的是……不成人样了。”林庄文暗想:“四妹死了,那个什么小月儿,也许就是四妹腹中的孩子。”
林庄文平静地思忖着,内心并没有因为亲妹和侄儿的死去而感到特别哀伤他对自己那同父异母的四妹谈不上什么深厚的情谊,在林素云与叶海涛有交集之前,他甚至一年到头都瞧不见自己这亲妹妹一眼。
再者,现在这个时节,最不值钱的就是人命死个人太容易了。
林庄文抬了抬眼镜,凑过去把叶海涛枯枝一般的手臂放入毯子里他看这四下无人,叶海涛又睡得不省人事,那只手便在叶海涛的掌心处多做逗留。林庄文握了一阵,凄凄然地只感觉到冰凉的骨感,他不要升出一股自责感来,心悸地喃喃道:“阿海,你究竟吃了多少苦……”
林庄文这人看似温润,事实上也是个铁石心肠的人物。他长期受到了自己那政治家父亲的黑心教导,原就是表面道貌岸然,内里腐朽的凡夫俗子。他对自己唯一的胞妹尚且如此冷情,对其他人更是不言而喻。
然而,他把人生之中唯一的一抹阳光,全都献给了一个人了。
他在这一夜看着叶海涛,心中升起无数个念头,一会儿欢喜得挑起眉来、一会儿想起了什么又忧愁得蹙起眉头。而这百来个复杂的思绪,最后都归纳成了一种没有来的窃喜尽管他的表情依旧是几十年如一日,除了温润之外,什么变化也瞧不出来。
煤油灯啪嗒地熄灭,林庄文于黑暗之中鬼鬼祟祟地凑前去,搂住叶海涛的肩头,仿佛是干什么坏事一样地,把脸埋在叶海涛的胸膛。
他深深地吸了一口气,接着心满意足地呼了出来慢慢地、轻轻地,无声咧嘴笑了起来。
◎◎◎
翌日清晨,林庄文状似风尘仆仆地从外头进来。事实上,他一直在棚内待了一晚上,在天亮之前才掩人耳目地抬脚离开。
林庄文手里拿着几分文件,额上带着一点薄汗,乍看像是于百忙之中抽空前来关心。
叶海涛安稳地躺了一晚上,一早便睡眠饱足地睁开眼来。而他这次醒过来,总算是真真正正地理解到眼前的这一切并非南柯一梦他糊里糊涂地中了一枪,不仅没死,还被带到盟军军营里来,更甚的是,他还奇迹似的遇上了他的大哥。
林庄文一进门就见到叶海涛神情呆滞地发愣,以为他还陷在痛苦之中难以自拔,便提起神万分小心地去应对,怕把他惊动一样地轻声道:“阿海,你怎么坐起来了,躺下去吧。”
叶海涛听到耳边传来那一把清晰的声音,只觉得模糊朦胧,却又真实得毫无确切感。他慢慢地扭头去看着林庄文,然后上下地去把对方打量个遍,忽然没头没脑地就应了这么一句话:“……大哥,你没死?”
林庄文理解这话的源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