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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的睫毛上,浓黑的末梢凝着一点淡金,柔软得像天际缓缓四合的夜色。
我的眼泪差点滚出来,只好响亮地吸了一声鼻子,攥住他离开我鼻子的手。
“你会不会看不起我?”
“这跟你有什么关系?”他也握住我的,“我永远不会看不起你。”
“我要下来。”
脑袋充血得厉害,我已经开始头晕目眩了。
他一只手扶着我的背,一只手拉着我,我头朝地摔下双杠,一头撞进他怀里,太阳穴的血管因为长时间充血而轰鸣不止,耳朵里喧嚣鼓噪,将他的声音都冲淡了。
“绕路回家吗?我们走河边,可以看白鹭。”
从高中回家的路并不会经过河边,我们专程绕了一截。那条河不宽,岸边栽的全是柳树。一到春天,大朵大朵的柳絮吹得我们满头都是,晚风直剌剌扑在脸上,河水的湿腥气息新鲜得如同一个爽利的吻。
孟先生很会说笑话,我们笑了一路。但他跟我打赌总是输,说要背我,因为我笑他细胳膊细腿。
心脏都在肚子里和肠子绞成一团乱麻了,却还要在面上装得云淡风轻,真够呛的。暗恋可真是活受罪,我发誓以后再也不要暗地里喜欢什么人了。
这一次姑且先算了吧。
我小心翼翼地吊在他背上,故意放沉身子,让他半拖半背。孟先生被挂得喘不上气了,上半身作势往前一栽,瞬间失重的恐慌让我一咕噜跳下他的背,差点跌个狗吃屎。
孟先生得逞大笑。
夕阳下的河水又红又亮,像一匹驰骋的绸缎,岸上的两条影子被投得那样长,头也不回地抛下了我们,径自走到许多年后的夜色中去。
第13章
姑姑家背后也有一条小河。
说是河,其实只是一条臭水沟,只不过隔得远,闻不到臭气,水里漂浮的垃圾隐约到可以忽略不计,这才给人一种美好的空想。
我第一次来姑姑家是跟我爸一起。
初三的暑假即将尾,我爸难得清闲,居然带我出去吃了个饭,又一路走到我将要入读的高中。隔着镂空的围墙巡视了我即将入学的地方,他忽然打破了惯有的沉默。
“去看看你姑姑,她家在这附近。”
我没想到他会说这个。
自打爷爷和奶奶的葬礼上见过两面后,她就像人间蒸发了一般。我旁敲侧击地跟我妈打听这个神秘的亲戚,遭到了她声色俱厉的训斥,于是“姑姑”这个词就躺在了我的禁语黑名单里。
我一直坚信,我那个徒有虚名的姑姑应当是这个家的禁忌,光鲜底下看不见的暗疮。毕竟爷爷奶奶在世的时候,从未听他们提起关于这个女儿,一个字也没有。
我爸当真是一个行事如风的不羁男人,路上同我半句解释也没有。眼见一个破旧的小区越来越近,我终于忍不住,万分斟酌地开口:“姑姑她,她是不是……”
我不知道该怎么恰当的表达,毕竟不管是“疯子”、“神有问题”或“神病人”,听起来都仿佛暗含讥讽。
“是。”
他答应得干脆利落。
尽管话没说完,但我敢肯定他知道我问的是什么。可他故意不看我,只管朝前走,街边梧桐树连成的大片浓阴被他毫不留情地踩过,整条街在风里发出海浪般明快的呢喃。
小区里树很多,静得出奇,连蝉鸣都远在天边。一走进不见阳光的阴影里,老房子独有的霉潮气味就急不可耐地朝我扑过来。我爸轻车熟路地七绕八拐,在某个角落一转,我就看见姑姑坐在竹编的椅子上挽毛线。
几年不见,我竟然还能一眼认出她。
她一抬头就看见了我们。我飞快地躲闪了一下那道目光。她仿佛有些惊讶,想要站起来,但毛线绷在两条腿上,使她只能虾子似的弓着背。
“你们来啦。”
我父亲空着手,手指无措地虚抓了两把空气,点了点头。
姑姑慢慢地将毛线起来,裹好,慎重地放进脚边的袋子里。这期间我爸一直沉默,等到姑姑再开口时,东边那匹野马似的云已经飘到了西边,被屋顶挡住,且破碎得不成样子了。
姑姑说:“上去坐坐吧。”
我爸说:“不去了,我们要走了。”他默然了一阵,“何遇君开学在这里念高中,我陪他来看看。”
“噢。”姑姑的手在衣摆上揩了揩,蹭掉黏在手上的毛线绒,冲我点点头。
“去吧。”
我爸掉头朝外走了。
我急匆匆地说了句“姑姑再见”,追着去了。
第二次是高中开学不久,放学遇上暴雨,我在路口碰见姑姑,于是跟她回了家。
我对这个只见过寥寥几面的亲戚莫名有一种天生的亲近。她好像也很喜欢我,还常常到学校门口的那条窄街上等我,叫我去她家吃饭。但姑姑做饭的手艺实在欠佳,我又不好当面拒绝,只能含含糊糊地糊弄过去,直到有一回她直截了当地问我:“我做饭不好吃吧?”
我说是。
她就笑,说我也觉得不好吃。
于是后来变成我去她家下厨房,多亏她对吃不挑剔,我那点三脚猫功夫才有了用武之地。久而久之,有几个菜倒做得像模像样了。
姑姑的房子很大,除了客厅、卧室和厨房,还有两间屋子,一间是书房,一间不知道叫什么,或许只是空着没有拾,堆着陈旧的杂物,物什上盖了一层冬雾那么厚的灰。
我就是趴在这间屋子的玻璃上看那条河。河水弯弯绕绕地穿过高低不平的老旧房屋,在阳光底下反射着黏稠的光,像戴在松弛皮肤上一条珠光宝气的项链。
“你在看什么?”姑姑问。
“那条河。”
我的手指点了点玻璃窗,把灰蒙蒙的玻璃戳出一个明亮的圆洞。
“那条河马上要被填掉了。”
“为什么?”
“太脏了,细菌多,夏天全是苍蝇和蚊子,小孩子容易得传染病,大家就提意见去了。”
这听起来像一场合众谋杀。
她又说:“给你吃苹果。”
一个长得歪斜可笑的小苹果递过来,皮已经起了皱,老态龙钟,上面挂着水珠,刚刚洗过。但我立刻发现了上面一个裸露的小洞,还没有小指的指甲盖大。
“这个被虫咬了。”
“没坏,能吃。”姑姑说着话,走出去了。
她还是穿那几种颜色的衣服,黑的,墨蓝的,棕黑的,军绿的,几十年前的陈旧款式。短发整齐得在耳朵后面贴着,银白丝丝缕缕。
有时我想,她如果死了,也不会叫人稀奇英年早逝。哪里有老得这样快的人?简直把一年过成了十年。
“你那个朋友怎么不来了?”
我从房间来到客厅,她在用针线缝被子,头也不抬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