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十四章
恰在这时,小青回来了。他急促的声音打破了才平静下来的气氛:
“红玉姐,有情况!”
梁红玉霍地站了起来,问:“什哩情况?”
“据报告,铁笼山的共党游击队在城里活动!”闵小青说。
“哦?”梁红玉瞪着两只乌黑发亮的大眼睛说,“这怎么可能?”
“包总座已经下令搜城。现在全城都已经紧急戒严了。”闵小青又说,“共党游击队神出鬼没,他们有一部分到了伏龙山,不知他们搞的什么名堂。”
“你是怎么知道的?难道你没有回家?”梁红玉问。
“回了。我刚从家里出来,走到胡同口就见包总座的手下人来找你。见了我之后,就把上述情况说与我听,还递给我一张便条。”闵小青说着,从衣袋里掏出一张纸,交给了梁红玉。
梁红玉接过一看是包一天写来的,就看了起来,看罢,她秀眉紧锁,自言自语地说:“真是怪事,难道文香看见的就是那个人?”
她笑着对父亲说:“爸爸,你看有趣不,游击队在这里已一年有余,包一天竟然连他们的指挥官是男是女都没闹清楚,这还能打胜仗?”说着,把便条摔在桌子上。
梁维甫深有感触地说:“是啊,传说共产党有能人领导,据此恐怕不虚。他们知道兵法,‘知己知彼,百战不殆’!你们却连人家的指挥官都未搞清楚,反而让人家钻进城里来,何以言战,岂有不败乎?”
停了片刻,他又说,“目前日虏深入京津,华北危在旦夕,竟然没有图思抗击收复之人,却仍在相互残杀。冯玉祥所领察北军只战了几个月,便销声匿迹了。此真乃国之大不幸也!”
梁红玉见父亲忽而有感于国事之维艰,内心深表同情。但她此时正被戡乱救国和“攮外必先安内”的宣传所迷惑。
她对父亲说:“爸爸不用担心,蒋委员长的既定国策不是说得很清楚么?!”
梁维甫愤愤地说:“清楚?无非是宁与日虏,不与家奴。日寇蹂躏我们中华还要比共党好?”
“您刚才也说过你对共党的那一套不习惯。政府这样做,想来也是深有道理的。”梁红玉劝慰父亲说。
那边的餐厅里,康淑媛和文香一人端着一大盆热气腾腾的饺子进去了。文香这个女孩子够多机灵啊,她早在他们说话的当儿蹦到厨房里帮忙去了。
此时,康淑媛招呼三人过去用餐。梁维甫便带着红玉、小青到了餐厅。见他们来了,康淑媛就催着说:“开始吃吧,饺子冷了会变硬的。”边说边把调匙、醋、碗、碟摆上。
梁家平时是很少吃饺子的,吃饺子只有过年节时才吃,但红玉特别喜欢吃饺子,今天红玉他们回来,康淑媛才给做了饺子。
红玉说谢谢妈妈,几个人就呼噜呼噜吃起来。
席间,梁维甫忽然停住吃喝问:“报纸上说朱毛红军到了陕西?这里的红军游击队又是怎么回事呢?”
梁红玉见父亲仍是在思虑着当前的形势,便笑嘻嘻地说:“具体情况我们也不清楚。据说朱毛红军离开赣南时曾留下数万红军部队。这些人现在到处都是。”
“哦!”梁维甫惊异地停下了筷子。
康淑媛一直是在看着女儿和小青、文香吃饺子。她看见红玉与文香一小口一小口慢慢地吃着,像是在细细品尝着味道。小青则一颗一颗往嘴里扔,直吃得满头大汗。见丈夫说话,本就不高兴,又见丈夫索性不吃了。她嗔怪地说:
“看你这个人,啥时还有个安生啦!红儿她们难得在家里吃个饭,你又打岔,真是的!”
梁维甫并不理会夫人。他离开餐桌,径直朝书房走去。
康淑媛啧了啧嘴,在心底里埋怨着丈夫不识时务。红玉目送父亲的背影,抿嘴笑了一下,咽下口里的饺子,再也不吃了,只呆呆地坐着。她在为父亲如此沉重的心事感到忧虑。
康淑媛劝女儿再吃一点,红玉摇着头。接着文香、小青也像吃饱了似的停住了筷子,盆里还剩一大半哩!把她气得直怨老头子。
红玉笑着对母亲说:“妈妈,我们都吃饱了。您快吃吧,爸爸心情不好,你可多劝劝他哩!”
康淑媛摇了摇头,对女儿苦笑了一下,说:“我怎么能劝得来?有时还听他说怕是把红玉往火坑里推哩,好事办不成,倒成了民族的罪人啦!怎么也闹不清他说的是啥意思哩!唉!”
梁红玉告别母亲,要回烽火台去。母亲劝她就在家中住一宿。红玉摇了摇头说:“不成呵,孩儿既然从戎了。就得身在军中。刚才包一天还来过话,说晚上有要事商量呢!加上城里来了游击队,不知结果怎样啦!”
康淑媛没有再说什么,默默地低下了头。
红玉又到书房里去与父亲告别,走进去,只见父亲饱蘸浓墨,正挥毫写对联。红玉一看,那上联是:“蚕食鲸吞,举目不胜今昔感。”下联是:“狼临虎视,惊心莫作画图看。”抬首一望那面墙,帷帘早已拉开,大地图上被用红笔重重地将察哈尔、绥远和东三省划起来了。红玉看着父亲捋着胡须在沉沉地喘着气,眼睛里射出忧郁的光。
梁红玉不由得默默地退出书房,带着小青、文香往外走。
正是仲夏时分,风儿吹着,树叶儿摇着。
月亮早已升起来了,玉盘似的,融融地撒了一地,撒了红玉一身。
康淑媛站在台阶上,十分地凄凉。女儿要走了,女儿又要离开她了,她心里一阵阵痉挛,止不住的眼泪潸潸往下流。
梁红玉牵着拂云飞,和小青、文香就这样消失在院门口。
女儿走了么?她分明看见晶莹的泪水也在顺着女儿的脸颊流。
为什哩要分开哩?哦,她想起丈夫的话:“为了国家,为了老百姓!”但这意念——这声音忽然变得那么飘渺!
却说宋大庚既进得城来,就要想方设法知道会议内容。可是却很难办到。一是因为他不识字,二是因为他只是一个小兵,甚至比小兵还小兵些一一他是个饲马倌。
但是作为侦察员的他,跟着古迪有了一年多的侦察经验,他还是有办法的。
他以极快的动作伺侯好了拂云飞和小青马。然后牵着它们在街上蹓跶了一圈。
这遛马只是一个幌子,他的目的是观察清楚,这锦阳城哪个地方热闹,等下他就可往热闹的地方凑,不愁听不到有价值的情报。
遛了一圈马,还真让他发现了,那就是校练场。
校练场就在烽火台的前面,隔开会的地方不远。它为什么会成为热闹的场所呢?说起来还挺有趣的。
原来,上几个月,从九江来了一耍猴的草头班,在这校练场上足足耍了半拉月。由于精湛的演技,几乎把半个锦阳城都吸引过来了。
这人啦,就是怪物。耍猴的一来,却带动了不少做生意的人。他们围着校练场硬生生地排了一大圈,吃的,喝的,用的一应俱全。简直超过热闹的城中心。
还有匪夷所思的事。那耍猴人走了,这些摊子並没有消失,人们买呀卖呀,嗨,似乎不到这儿来还就不过瘾了似的。
一个月后,又有一班卖打的来了;又隔了半拉月,安徽凤阳的花鼓戏来了……
这样一来二往,校练场便成了一个名副其实的热闹场所了。
宋大庚在遛马前碰到过那个叫文香的丫头。知道这文香与梁红玉的关系,所以格外小心。
不过他在内心深处也想过,梁红玉开会去了,她是完全晓得整个会议内容的。可是宋大庚不傻,他知道想从梁红玉这里打探情报,那真是一种奢望。
文香告诉他,遛完马赶紧回来,红玉姐和小青,还有她散会后要去东城,吃了晚饭才会转来。
宋大庚好高兴,她们走了,他不就自由了?
然而事与愿违,正在他暗自庆幸自已的自由时,陈西民来了。
陈西民自然是奉梁红玉的命令来找宋大庚的。他的来找宋大庚,这行为本身就可作多种解释。
譬如说,梁红玉对陈西民说,宋大庚是新来的,你要多伴伴他,免得他孤单。
譬如说,梁红玉对陈西民说,宋大庚不熟悉部队生活,你要多帮帮他,让他尽早熟悉。
又譬如说,梁红玉对宋大庚不放心,宋大庚加入民团本身就不情愿,陈西民你可要看管好,免得他偷偷地跑了!
总之,现在陈西民找上宋大庚来,这使大庚的心里猛一沉。陈西民给大庚的印象就是:这人的眼好煞,要多提防一些!
陈西民对宋大庚说:“老宋,吃过饭呢,我们去校练场玩,听说那儿可热闹哩!”
宋大庚心里巴不得,嘴里却说:“小陈呐,我觉得有点累了,我要早点休息!”
“哦!”陈西民是个实在人,宋大庚说自已累了,想早点休息,他也就相信了。但却在心里说:这就累了?这饲马还没开始呐!饲马的人起五更赶三更,那他吃得消么?
宋大庚看陈西民沉吟的样子,就生怕陈西民不会带他去校练场。于是他赶紧又说:“小陈你要去,我就陪你去。”
他的话把陈西民说得一愣:怎么?这话的味道变了哇,本来是我陪你去,现在倒变成你陪我去了?
但陈西民确实是个实在人:“行,你要不累,咱们去!”
于是俩人就去了。
正是仲夏,风儿吹着,树叶儿摇着;天气是已经有了些热意了。
锦阳城是座山城。虽然自身并不建立在山上,但周围的山,高低起伏,这些风呢,就以不同的姿势向城中刮来,也就变成不同的风:微风、熏风、和风、劲风……
但不管是什么风,都带着自然界清新的气息,在城中的大街小巷里徜徉着,嬉闹着……
正是月中,月亮早就升起来了,玉盘似的。月光像水银一样地铺向大地,大地上的一切都清晰地显现出来;但不管怎样清晰,在人们的眼中,终究还有一种迷离,甚至是神秘的样子。
陈西民和宋大庚到达校练场时,校练场上人已经很多了。
两日前,南昌的一个戏班子要在这里上演“采茶戏”《三月三》,这是一部很古老的戏。戏中讲的就是梁山伯与祝英台的故事。
这个故事几乎是家喻户晓,陈西民和宋大庚自然也知晓,就是没有看过釆茶戏的《三月三》了。
这次是个机会,陈西民就想看。他想宋大庚肯定也想看,宋大庚比他大十多岁,古装戏肯定比自己了解得多,因此也肯定感兴趣些!
陈西民就带着宋大庚站在台子下。露天舞台,又没有坐的地方。大傢伙都站着,自然也就没什么话说,就都张着脸对着戏台。
可是宋大庚心里有事呀!不错,他这人特喜欢听古了。小时候,他村里有个老学究,很喜欢讲古,每次老人讲古,他保准第一个到。可是今天他却没有心情啦!他有任务在身啦!
看了一会儿,他对陈西民说:“陈老弟,我头晕,我不想看了,我要回去睡觉了。你看吧!”
陈西民正看到兴头上,忽听宋大庚这样说,很有点不舍。他就说:“老宋呀,你回去我又不放心,不如你在地上蹲一蹲,兴许头就不痛了。”
宋大庚没好气地说:“有什哩不放心的?莫不是你怕我跑了不成!”
他说这话时装出很伤心的样儿,目的是想让陈西民允许他一个人走。
陈西民听了他的话后,定睛看了他好一会儿,才说:“老宋呀,你怎么会有这种想法啦!这城里乱得很,你又是第一次到这里来,我是真的不放心。哪有别的意思?”
说着,他就要和宋大庚往回走。
宋大庚心里着急:这人还是一根筋哩!这如何是好?他装出一副气急败坏的样子,说:“姓陈的,我不用你管。你还不如我呢!我打猎的时候,你还在穿开裆裤哩!”
这话就说得有些伤人了。又不是说了你别的,人家是关心你,狗咬吕洞宾,不识好人心!陈西民会怎样想?
可是这陈西民的脾气真好!他善意地对着宋大庚笑了笑:“走吧!我们回。”
宋大庚真个是哭笑不得,又不好过分表现出来。他跟在陈西民后面,又在想着脱身的办法。
“咦,团长,你怎么在……”宋大庚听陈西民说话,身子猛一激灵,头脑里第一句就想到是:妈呀!碰到梁红玉来哩,这无论如何是脱不了身的。
宋大庚抬眼一瞅,可不是么,梁红玉穿着一身旗袍站在他们的面前。
然而陈西民接着说的话却令人莫名其妙。陈西民说:“对不起,我认错人了。”
宋大庚仔细看去,也看出来了:此人与梁红玉长得真像!噢不,与自己的队长严铁英长得更像。他猛然间记起自己第一次见着梁红玉的情景,他,还有古迪、春来,他们都把梁红玉认成严铁英了。
然而那女人听了陈西民的话,惊愕地动了下嘴唇,没谁听清她说的是什么,她就迅速地离开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