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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三十八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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这座深山古寺传说是梦云住持始建的。梦云住持是唐朝的一位高僧,虽没有长命千岁,但在他九十八岁那年命归黄泉,灵上天堂时,却也是弟子满寺院,香火熏天烧。

因为有仙人保佑,远近的人们无不纷至沓来;又因为是仙人所建,所以人们对这座寺院便称颂备致。

这不,虽然梦云住持的末代弟子不争气,香火渐冷落,加上战祸不断,终至断绝。但历来的文人墨客所留下的各种题辞比比皆是,有什么“大僧如今”啦!“梦断云览”啦!等等。

最著名的要算那副刻在殿宇正门上的对联,笔法遒劲,风格豪放。便是:

世上千万年

梦云普渡生

且不说这古寺是如何吸引天下游人,光看着那巍峨的殿宇,殿宇的飞檐斗拱,正表现了古代匠人的艺术造诣。

倘若从远处看,则显得朴实而庄严;从近处看,则显得宏伟、金碧辉煌。进入殿门,东厢有如来、太乙两殿,西厢是释迦、观音殿,靠北是祀祷的佛堂。

在过去祀祭鼎盛的年代,这佛堂总是人影憧憧,香烟缭绕。然而,现在,二十世纪三十年代,这座古老的寺院,却在它那逐渐的冷落中完全荒凉了。

中华大地上,那如许的寺院和庙台,又不知有多少毁于人为地破坏!这难道不是人类的悲剧吗?

山野里静悄悄地,殿堂内也是静悄悄的。静悄悄的,连最喜欢在树林中啼鸣的子规鸟和最喜欢在栋梁间绕转的麻雀儿都不曾出现。

难道一切是这样荒凉吗?大自然的一切有生命的东西都不复存在了吗?不,安静并不等于虚无,更不等于与世隔绝!大自然的法则,有时候,安静中正孕育着疾风暴雨。

这不,一阵静悄悄过后,从太乙殿里正走出一个高大的汉子,醉眼朦胧地来到佛堂,在上首正中间的一把铺有虎皮的高椅上坐了下来。

他有着一副清秀的面孔,杏仁眼,直鼻梁,薄嘴唇,大耳朵。也许是因为天气炎热,刚剃了头,脑袋光秃秃的,泛着青光。

他上身穿一件白府绸便褂,下身是一条黑缎子便裤,右手拎着一个装有驳壳枪的枪皮套,这个皮套是用一根近似皮鞭的皮带串起来的。

他刚一坐定,像是冷丁里想起了什么,只见那薄嘴唇一咧咧,便听到一声吼叫:

“喂,白猫子,娘里个屄,你快来呀!”

这么一个清秀的人,发出这么一个粗鲁的声音,若不是亲眼看到那些粗鲁的话,出自那张漂亮的薄嘴唇,谁能相信呢?

吼声在佛堂内回响着,霎时变成一片嗡嗡了。它确实是打破了那种奇怪的静寂。

随着吼声一落,便见西殿门内闪进一个人来。他畏缩地嗫嚅着向吼声处走去。一到跟前,便躬身下拜,嘴里发出一阵轻微的带有恭维与谄媚的声调:

“有什哩事呀!大当家。”

那人的杏仁眼一瞪,变成了铃铛眼,而且由于他过分地夸张,两个铃铛愈发显得大了。他连吼了两声:

“什哩,什哩,你还知道什哩事?你个孬种,我不是早就说过啦!咹!”一边吼着,一边举起手中的皮鞭,把眼睛瞪得更大更圆。

那个叫白猫子的并不惊慌,更不躲避。他微仰起脸来,像是在回想的样儿,眨巴着眼皮儿瞅着面前汹汹的人。但是他终究还是畏缩与嗫嚅的声音:

“唔,大当家,您吩咐过的事儿,瞧我差点给忘了。唔,那个女人么,倒是关起来了。您要亲手宰了么?”

“胡说!”那人咆哮起来,“要宰我当时不宰了?”他恼怒地真的照着眼前的那张猫仔脸抽了一下,直疼的白猫子浑身一哆嗦。

白猫子皱了一下眉,扭转身向外就走。出得佛堂,来到一个天井处,又顺左向右拐出寺东门,来到寺外。

这里有一幢小平房,兀兀地站在松树下。似乎是个无人问津的地方。白猫子一回头,见大当家脚步“噔噔噔”正晃晃着跟在后面,便往旁边一闪,躬身道:

“大当家,就是在这里面哩!”

大当家并不言声,只是用手掂了掂手中的枪皮套。白猫子将平房门打开。里面黑咕隆咚的,任什么也看不见。忽从里面扑出一股恶臭来,白猫子不由自主地朝后退了几步。

“唔唔,呸呸……”大当家也晃了晃脑袋,吐出两口唾沫,一边吐一边嚷,“娘里个屄,出来,出来,这个鬼地方!”

不一会儿,里面传出一阵悉悉索索的声音,接着,又听到一阵脚步响。霎时间,就见一个身着灰内褂的少妇出现了。

说她是少妇,其实也没有明显的标记,她既没有在脑后挽髻,也没有拖儿带女。她的那件灰内褂,虽是大面褂襟,上面钉着纽扣,但此地的少女们也大多穿这种样式的衣服。这么,叫他少妇还是从她不害怕见男人,不羞涩忸怩这一点看的吧!

她站在平房外,眼睛正对着太阳炽烈的光。她贪婪地用眯起的双眼对着阳光,直看到松林的顶端那刺破白云的地方。

这样良久,才仿佛想起身边还有人,还有大叫着她出来,不,确切地说,是劫持她来的一伙强人。

“哟哟,还倒自在哩!”大当家把薄嘴巴一咧咧,瓮声瓮气地说道:“小娘们,你却不认识我呢!”

他说着,威严地咳了一声。一个女人在他的面前无动于衷,这是对他的最大挑战。他本来要咆哮了,但是,他却忍住了,这,就连身后一直跟着他的白猫子也感到意外。

女人慢慢地转过头来,看定了眼前的那张棱角分明的脸,微微冷笑着说:“从来没见过。但我知道你是谁!”

“什哩?”这个被称为大当家的清秀汉子蹦跳了一下,“什哩?你知道我是谁?好哇!你说吧,我是谁?若是说不出,我就宰了你!”

“怎么,还要打赌么?若是我说出来了呢,你怎办?”女人仍是不动声色地说。

“怎办?好办,我赏你个花生米!”

“呸!”女人唾了他一下,把头一昂,“我知道落在你们手里没有活路,但是我却可以告诉你,窦乐山,我没有死在包一天手里,我死在你手里,我的伙伴照样会找你算账的。”

原来这个被唤做大当家的叫窦乐山。

窦乐山一惊,这才想起几天前那场惊险的遭遇来。当时他们冤家路窄,竟遇上包一天的马快班。当然起先他并不知道,这是包一天派出的,追击所谓共产党游击队的人马,他还以为是仇家来寻他报仇呢!

等知道后他已经稀里糊涂干起来了。他们不顾一切地拼打起来。月光下,他分明看到有一个马兵被什么人击下马来,又分明看见一个人窜上马背。

他清楚手下的人都没这功夫,所以他才开了一枪。那匹白马倒下了,马上的人自然也摔下来了。如今这女人可说些什么话?他改变了口气,但还是严厉地问道:

“你是什哩人?为什哩说死在包一天的手里?”

女人不答。两只秀丽的眼睛机警地在窦乐山与白猫子的身上睃来睃去。

窦乐山将手中的枪皮套捯来捯去,脸上就不时地起着变化。

窦乐山,一个二十五六岁的年轻汉子,却有着二十几年的土匪生涯——他家世代为匪。他父亲死了之后,祖父将衣钵传给了他。

这个窦乐山一身是胆,匪性十足,他们拦路打劫,有时不管是穷人还是富人。因而,土豪劣绅恨他,穷苦百姓怕他。眼下的他,却在想着这个女人,这个漂亮的女人。

窦乐山看着看着,忽然把口气放缓和了:“喂,你不是包一天的人,这我知道。可是你又是什么人呢?对于你们女人,我本不屑与之说话。可你不同,你有两下子功夫,又有一伙人。老实说,我不怕人家报仇,但我窦乐山是不杀自己认为有本事的人。”

女人瞟了他一眼,仍然没有开口。

窦乐山又说:“我把你当一个巾帼英雄看,并不看作是一般的女流之辈。你又这么漂亮。你如不说实话,被我杀了岂不可惜?”

白猫子这时插话了:“大哥,我好像听到那些马兵们嚎叫‘抓游击队’,莫非她是铁笼山的游击队?“

“唔?“窦乐山那好着的眉毛一跳,”什么,游击队!就是那共产党的游击队?他们跟国民党的那些乌龟王八蛋作对,八成是好样的。喂,你到底是不是呀?“窦乐山把脸又对着那女人问。

“是又怎么样?不是又怎么样?“女人的口气似乎硬了些。

窦乐山搔着青脑皮子,憨憨地说:“是,我就放了你;不是,我就杀了你!“

“那么你就杀了我吧!我不是。“女人把头一昂,高傲地说。

“呵,不是。那就别怪我手下无情了。”说着,窦乐山“叭”地从枪套里拔出驳壳枪,“咔擦!”顶上了子弹,用手平端着,突然“哈哈哈哈”大嚎起来。

白猫子无动于衷地立在一边,他看惯了杀人的场面,也习惯了窦乐山在杀人前会突然间大嚎。他感觉到的只是这朵妖艳的鲜花刹那间就要凋谢了。可惜呀,这个美人儿!

然而,就在这时,窦乐山的枪被他身后的一只手猛地一挑,顿时,枪口朝上,“嘣”地一声,子弹顺着平房的屋脊,射向松林梢,纷纷扬扬掉下些许松针来。窦乐山正要发怒,一见那人却吃惊地叫起来:

“噢,二弟,你啥时回来的?弟兄们呢?”

“才回来。弟兄们还在后头呢!”这个被称为二弟的人有着一双金鱼眼,脸颊白净,肥胖的身体裹着一件缎袍,腰间扎着一根皮带,一支簇新的驳壳枪斜插在皮带上。

他叫周云。是三个月前才入伙的。

周云回答了窦乐山的话后,问:“怎么,大哥,你要杀死她?”

“唔!她太硬了!臭娘们!”窦乐山愠怒地说。

“不,不能杀死她,她太可怜了。”周云看着那女人,示意白猫子带下她去,又狡黠地向着窦乐山笑了笑。

窦乐山丈二金刚摸不着头脑了。他问:“二弟,你这葫芦里卖的是什么药哇?”

周云没答话,只招呼着窦乐山往寺院走去。进了门,来到佛堂前坐定后,周云才笑着说:“大哥,你知道她是谁?她就是芦花湖大名鼎鼎的铁匠头李八的老婆武铁匠!”

“呵,她就是武铁匠?李八的女人?那她为啥不早说?”原来这窦乐山和李八还有些交情,并且早就知道武铁匠这名儿。“她为甚遭到包一天的追捕呢?”窦乐山惊异地问。

周云说:“那是李八和柏金山结了仇。李八踏了柏金山的镇公所,柏金山就伙同潘西武暗地里把李八黑了。这武铁匠和的师兄师弟要找柏金山和潘西武算账。柏金山躲到白水镇里去了。前几天这武铁匠听说潘西武和柏金山都会到锦阳县开会来了,没带一个弟兄,只身闯进了锦阳城,没找到潘西武和柏金山,却让包一天当作共党游击队追捕起来了。咱们和包一天的人交手,纯粹是误会。”

窦乐山吁了口气,沉吟了一下,突然说:“这个李八可死得太冤了,一条好汉啦!嗐,他可走错路啦,像我这样做,八成他也不会遭黑啦!”

佛堂静了下来。佛堂外却热闹起来了,大呼小叫的。窦乐山知道是抢劫的弟兄们回来了。周云向窦乐山讲述了抢劫的经过和所得的赃物。窦乐山连连点头:“唔唔!不过,以后老百姓的可少抢一点。他们有多少油水,却还在身后骂我娘,戳我的脊梁骨。”

周云说,很是。

谈了一会儿,话题又回到李八老婆身上。窦乐山问周云怎么办,周云笑笑说:“大哥,她有一身武艺,李八的弟子又多,你何不纳她为压寨夫人?”

窦乐山一听,呵呵笑了:“二弟,你可算是哥肚里的蛔虫了。我正有此意,正有此意呀!可这娘们倔着哩,不一定会同意呀!”

“这还不好办!”周云胸有成竹地说,“你只要答应她报李八的仇,她哪有不允之理?”

“报仇?”窦乐山杏仁眼一翻,摊了摊手说,“柏金山行,但潘西武不行。”原来窦乐山曾与潘西武拜过把子,虽然那时过去的事,世人都知,但若让窦乐山去杀了潘西武,他想都没想过。

“嗐,你哪是什么把子?早反毬哩!”周云说,“你还惦着他拜过把子,他可不惦着,总有一天,他会跟着包一天来打你的!”

“唔!”窦东山被说动了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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