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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四十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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夜幕降临了。

起风了。

山里的风,呼呼地吹着。林涛阵阵,如同天边滚过来的惊雷。不时还卷起一些沙粒,叮当地打在屋瓦上。

白猫子来送过夜饭,倒是非常丰盛。武铁匠几日来不曾好好吃点东西,便是今日里一整天也水米未沾牙哩!她早已饥肠辘辘了。

她吃了个饱饱的,倒不是回心转意肯做压寨夫人,而是想到不能活活饿死呀,她还要有足够的力气来对付窦乐山的威逼呀!

吃罢晚饭,她又对着烛光凝神沉思开了。在白猫子送饭来的当儿,她透过门隙,见有两个手提匣枪的土匪守候在耳房两边。她知道,出去的希望没有了——四处都是厚厚的石墙,而唯一的那个窗子,则无论为何也容不得一个人过去的。

只有呼呼的风在喧嚣着,此外,便听不到其他任何动静了。蜡烛在无情的吞噬着烛身,一寸一寸,也在无情的吞噬着光明,一寸一寸。武铁匠就是在这种无情的吞噬中,逐渐变得渺小了。

她呆呆地望着烛光,两只美丽的大眼睛一动也不动,倒是那急剧起伏的胸脯,才可表明她心中的不平静来。

约摸子夜时分,只听到门唏嗦唏嗦的响了几下。武铁匠机警地站立起来,顺手抄起一把禅椅。她觉着浑身的汗毛直竖竖的,一股冰凉直透心窝。蜡烛烧到只剩最后一丁点儿了,眨眼的功夫就会熄灭的。天啦,周围就要变成一片黑暗了,它将是如何的恐怖呵!

武铁匠屏住气息,眼不错珠地盯住房门。只听“咔嚓”一声,门真的开了。听响声是被钥匙捅的。谁?她正要看个究竟,可惜蜡烛烧尽了,那蜡烛的余光一跳,房里忽地一黑,眼前便任什么也看不清了。

她没有做声,还是一动不动地站在原地。不知怎么的,到了紧要关头,她竟镇定了。烛光一灭,眼前像是涂了一层墨,她只能靠听觉来判断动静了。

奇怪,那人也没有动,只听黑暗里轻轻地响起一个声音,一个她听来既陌生又熟悉的声音。

“李嫂,你受惊了!今日里我来搭救你了!”

什哩人?称我为李嫂?还说是来搭救我的?难道是高松?唔,不是。这声音就像刚才还在耳边响起过呢。哦,是白猫子?又不像。白猫子不是这种声音。

武铁匠正狐疑间,又听“咔嚓”一声,那说话人却打燃了火机。

这下可把她吓了一跳。这个称她为李嫂的人,不是别人,正是刚才还凶过她,要她做窦乐山的压寨夫人的土匪二当家,窦乐山唤做二弟的人物。武铁匠见他眯缝起眼睛,嘴角挂着一丝笑意——她看着的,正是那种捉摸不定的笑。

“你,你……”

“不要多说话。你尽管放心,我是李八的兄弟,也许他不曾向你提到过我,但我们之间有很深的交情。唔,我嘛,日后你会知道的。”周云说。

“李八的兄弟?……不曾提到过?……”武铁匠在极力回忆着。

“走吧,只是要小声点!”周云叮嘱说。

“呵,这是真的?你?……”武铁匠还是不相信眼前的事实。她站着没动。

周云一手拿着燃着的打火机,一手从腰间抽出一把驳壳枪来,提到武铁匠面前,催促说:“把它拿着,这是你从包一天团丁的手中获得的,拿着护身。快点吧!要是窦乐山……哦,你是还在怀疑我刚才的举动吧?那是为了麻痹他的呀!对了,这里还有五十发子弹,你一并带着。”

这样的突然,这样的神秘。武铁匠疑虑未释地接过了枪和子弹。她撬开机头,见枪膛里也装满了子弹。她“哗啦”推子弹上膛。顿时,她才感到胆气壮了,再也不觉着恐惧了。她关上保险,将五十发子弹分别放进两个衣兜里,然后用眼看定周云。

火机还燃在周云的手上。他一直在微笑地注视着她。见武铁匠手脚利索地做好了一切,这时,他才说了一声:“好!”便在前引路,出了耳房门。

在门口,武铁匠见那两个看守的匪徒醉成一滩烂泥,正在呼呼大睡呢!她知道是怎么回事。

周云灭了打火机,带着她直奔东大殿,在一座座高大的泥塑像中绕转着,直绕到寺东门,又来到松树下的那个小平房前。

松树下有一条小路,俩人便踏着柔软的松毛,疾步走着。不大一会儿,便上了一条石板道,就是从山下到古寺的大道。

先前的朝拜的人们,便是从四面八方汇集在山下的叉路上,而统一地走上这条石板道的。千百年来,不知有多少善男信女们踏过它呀!如今,在蓝天的映衬下,正透出清冷的光。

两旁的山势陡峭,如果你在白天走过这条路,回过头去,你会惊叹它是天梯,正一步一步通上云天哩。他们一步一步踏着石板朝山下走,来到谷底。

两旁的翠竹和树木高耸着,浓郁郁,黑糊糊,愈感到谷底深邃、阴冷。路是看不清了,他们便摸索着走。武铁匠跟在周云的后面,脚步还稳重。她跟着丈夫闯南走北,担着小炉铁砧,不知摸过多少夜路、走过多少险道哇!

周云却似乎很不习惯走这样的路,但他仍然在摸索着,似乎是有一种顽强的意念支配着,催促着他自己。要不,就是为了他这个兄嫂了。

走出山谷,石板道渐次消失了。来到一个三叉口,周云站住了。他环视了一下周围的群山,群山静静的,整个宇宙间万籁无声。稍顷,他便对武铁匠说:

“李嫂,本来我应送你走出这段夜路,可是我不能离开太久,不能被窦乐山知晓。你自己去吧!记住,顺着右边这条路朝东走,天亮时可到达镇天镇通往白水镇的大道。只要一上了大道,你就可以找到回家的路了。”

武铁匠感激的说:“兄弟,真不知该怎样感谢你,你可是我的救命恩人啦!请你告诉我,你既是李八的朋友,你到底姓啥名谁?窦乐山只唤你周老弟,莫非你姓周么?”

周云在黑暗里狡黠地一笑:“哦,你问的是这个!李嫂,你说得对,我姓周名云,你就叫我周云吧!“

“呵!周云兄弟,那我就此拜谢了。我也替你李八哥谢谢你!“武铁匠说着”扑通“跪倒在地上,在黑暗里对着周云磕了三个响头。很明显,她已经完全相信周云便是她丈夫的朋友,而且是患难相交的朋友了!

周云连忙作着手势,要武铁匠起来。可是黑暗中对方并不看见,急得他扎撒着两只手,口里不停地说:“李嫂,使不得,使不得。快起来,快起来!……”

然而这女人并不急于立起,她似乎是有什么心里话,或者正在想着该怎么样向这位兄弟说及呢!踌躇了一会儿,她又磕了一下头,说:

“贤弟,你既是李八的好朋友,恕我问你一句话,好吗?”

周云听罢,赶紧答:“嫂子,你起来。你问吧,我听着哩!”

武铁匠这才站起来,说:“你为什哩一定要到窦乐山这里来做土匪,受千人骂,万人咒呢?你为什哩不明明白白做一个正直清白的人呢?”

周云听了,并不觉得奇怪,他略微思索了一下,便说:

“嫂子,不瞒你说,我在他这里也只是暂时栖栖身啦!日后定是不在他这里呆的。至于窦乐山嘛,他也是我的好朋友。我救过他的命,他就与我结为兄弟。情义不能割呀!”周云说到这里,还“嗐”了一声。

武铁匠并没听出周云“嗐”声里的含义,只是说:“怎么?你救过窦乐山的命?他是一个杀人不眨眼的魔头,你去救他?”

周云似乎是不情愿地说:“我救他的时候,可不知道他是土匪哩!再说了,只要是有人处在生命的危险之中,我都会去救的。”

武铁匠听罢,觉着周云真是个义薄云天的人。这样的人才是真君子也!怪不得他是李八的朋友。

武铁匠没有再说什么。她用手理了一下耳边的鬓髪,向周云兄弟最后道了别。她顺着周云指给的道路向前走。

刚走了几步远,她又倏地停住了脚,回头对站在原地望着她去的周云说:

“周云兄弟,你如果不想在窦乐山这里呆,千万到芦花湖去呵!”

黑暗中传来周云呵呵的笑声:“一定,一定,嫂子,咱们后会有期,后会有期。”

天亮了,清风寺从晨曦中渐次苏醒了。

现在才可以很清楚地看出,原来这清风寺是建在一个非常险要的地方一一一座山崖的上面。也不知当初梦云和尚是看上了它的绝,还是看上它的险?或是二者兼而有之。

如果从千百年来清风寺的鼎盛不衰,梦云和尚所享受的崇高名声来看,当是它的绝。从风水的角度来看,清风寺绝对是个人间仙境。

可以想象,当初梦云和尚闲时站在清风寺前的那块巨石上,手拈长髯,衣袂飘飘,尽显佛骨仙风。这样绝佳的位置,正是仙人才能够住着的地方啊!

但是如果从军事的角度来看,当是它的险。谁都知道,中国的三教九流千百年来一直是争斗不止!所谓的江湖险恶就是很好的诠释。因此,从他们自身的利益来考虑,选择一块险地以求生存,怎么说也不为过。

当然,这样的议论也许有失公允。梦云和尙当初选上它,仅仅只是从风水的角度考虑,他成仙了,带来了千百年的荣耀。

但是梦云和尚绝对没有想到,在二十世纪二三十年代,清风寺却会成为土匪的巢穴,成为血雨腥风的战场。

还是在昨天的那个大殿里,窦乐山坐在上首那把铺着虎皮的太师椅上。他的对面坐着四当家邝树广。

这清风寺并不是他们真正的巢穴,窦乐山真正的巢穴是在离此不算很远的猫儿眼上。因此,这里没有聚义厅。这个大殿也是他们临时议事的地方,也就是摆上这几把太师椅子。

原先窦乐山除了自已这个大当家外,还安了一个二当家,一个三当家。窦乐山家几代为匪,整个家当全是姓窦,根本不存在什么二当家、三当家。如果要有,也只能是窦姓。但是窦家几代单传,那来的什么二当家、三当家呢!

可是这窦乐山偏偏安了,而且郑重其事:拜山,焚香祷祝,排座次,合寨狂欢……能当上的必是他的拜把子兄弟、铁哥们,俱是肝胆相照。白猫子原先是二当家,邝树广是三当家。

然而,三个月前,窦乐山差点栽了。他们去抢劫一家大户,却被那大户算计。窦乐山左腿负伤,危在旦夕。亏得周云相救,他才化险为夷。

窦乐山为感谢周云的救命之恩,诚邀周云入伙,并将他封为二当家。原先的二当家、三当家一律挪后。

这样子就可以看出来,这个所谓的几当家、几当家,全凭窦乐山高兴。他想让谁当就让谁当,他不想让谁当就谁也莫想当。

此时,窦乐山看着邝树广,问道:“三弟,呃,四弟,怎么没看到二弟三弟呢?”窦乐山喊邝树广喊顺了口,这几个月来总是喊错。

邝树广是个老实人。他摇头回答窦乐山的问话:“大哥,没看到。我一起来就到这儿来了。”

“唔,……”窦乐山不吱声了。想必这种情形,以前经常出现,不必在意。然而他的“唔”声未完,就听白猫子火急火燎的声音:

“大……大……大哥,不……不……不好了!不好了!……”他的娘娘腔也变了样。

窦乐山不耐烦地说:“一大清早你嚎什么嚎!什么不好了,不好了?”

白猫子喘平气了:“大哥,那女人跑……跑啦!”

窦乐山跳了起来:“谁?哪个女人?”

“那个李八的女人,叫、叫什么武铁匠的。”白猫子这才完全说顺了嘴。

“怎么跑的?”窦乐山咆哮起来,“是哪个看守的?叫过来,看我不扒了他的皮。”

“大哥,不关看守的事。是有人故意放跑的。”白猫子说,“有人灌醉了看守,打开房门放跑了武铁匠。现在看守还在呼呼大睡呢!”

“啊!”窦乐山听后惊得两只杏仁眼溜圆,“是谁放跑的?谁有这大的胆?”

就在这时,有一个人一步跨了进来。“大哥,是我放的!”

“你?二弟。你为什么要放她走哩?”窦乐山大吃一惊,见了来人,赶紧问。

来人就是周云。

周云在太师椅上坐了下来。他对窦乐山说:“大哥,我知道您不愿杀那女人,她又不愿留下来。她跟我们不是一路人,硬逼着她留下来,只会激起她更顽强的反抗。既然是这样,我们还不如把她放了。”

周云又说:“你其实挺同情她的,只是她的倔犟惹你不高兴。你碍于面子,不想放过她。但你想过没有,你如果真的杀了她,李八的那些师兄师弟,还有徒弟们会放过我们?李八的这些人不同于黑道中人。黑道中人没人会同情,可李八他们不同,他们连官府都敢斗!真要引起他们公愤,那结果可就不好啰!”

“还有,”周云进一步分析说,“还有,武铁匠与潘西武、柏金山有血海深仇,与我们何干?我们如果去蹚这趟浑水,那才冤呐!”

周云的这些话说得入情入理。窦乐山和他的两个拜把子兄弟忙点头称是。但是窦乐山的心里还是憋着一股气,只不过现在不好表示出来罢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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