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五十四章
她就是武铁匠。
武铁匠在铁笼口东的大道旁听到闵小青与梁红玉的对话后,心里就急着去报她的血海深仇。
她在天亮后潜进了没牛川,几乎总是傍着包一天的民团和朱庭国的中央军走。有几次她甚至看到了肥胖的朱庭国和他的团、营长们。
不知怎的,她竟一次也没撞着潘西武。但她忒机灵的了,尽管有几次差点被发觉,但她这么躲躲藏藏,藏藏躲躲,终于还是在黄昏后撞着了潘鬼头的部队,并且还老远瞥见过潘鬼头几次。
只是由于潘鬼头的部下警卫森严,无法近前下手。随着形势的变化,她自然地也被裹着向前,出了铁笼山,隐藏在一条小溪里。因为在离她几百米的地方,就是潘西武的指挥位置。
于是,这个忒大胆的女人,便演出了刚才那一场惊险而又雄壮的活剧来。
然而她的行动的意义远远不止于此,它除了惊险而又雄壮外,更大的还是在于它的神秘色彩。
于是,关于她的传说,便应运而生。这可真是个神奇的故事,共党游击队的女队长是天上的星宿,她骑着高大白马冲入重兵包围之中,如入无人之境。
她的坐骑勇如蛟龙,猛似闪电,刀砍不入,弹打不中;她有隐身法,白兵找不着她,她却看得着白兵;她有分身术,当她的手下眼看要吃亏,她便立时变为另一人去解救。
等等,等等……都套在了游击队长严铁英身上。几个月后,当铁英从千佛山再次回到铁笼山,出笼口,过飞马石,到伏龙山一带时,听到这个传说,真有点啼笑皆非哩!
可是,武铁匠乍一听到这样的传说,她并没有想到与自已有关。她只是用敬仰的心情来崇拜这个游击队长哩!
你看,就在她演了那场活剧后,她似乎是没有听到铁英的呼叫,兀自打马向北走。由于她的行动迅猛与突然,沿路的敌人忽惊忽跳,处处被动。
结果,她又把这场活剧演出了几十里,直演到了青草坡下,才抛弃战马,僭过青草坡关隘,徒步赶往家乡芦花湖去了。
然而十几天后,她听到了一个惊心的消息:潘西武没有死,他只是受了刀伤,在脸上。
懊悔,懊悔,懊悔呀!
一股山风漠漠地吹过山野。月儿在云海中颠簸,到卯时时分,便一头栽进云海,再也不曾出来了。
顿时山野里一片黑暗。黑魆魆的山失去了本来面目。但是敌人却还在大呼小叫地搜寻着游击队的踪影。大概是由于刚才所受的猝然打击吧,这种搜寻是那样地小心与战战兢兢。
敌人表面上气势汹汹,张牙舞爪,可他们内心里都在不停地祷告:千万不要碰到游击队啊!
他们打着火把,漫山遍野,顺着游击队向南逃去的方向搜索下去,自然是毫无所获。
火光点点,缀在山壑间,不时把一个个山头裸现出来。火光在这漆黑的夜晚,倒像是无数飘拂的磷火在闪跳一样。
在没牛川进到凤凰岭的山口上,梁红玉倚靠在拂云飞的身上,满脸疲惫的样子。她两眼注视着灰暗的夜空,心中很是苦闷。
但是非常奇怪,她的心中正被一种莫名的情感纠缠着,自已也无法清楚地体味着哪里是苦,哪里是甜,哪里是酸,哪里是辣。她就这样呆呆地倚靠着,全没理会周围的喧扰。
连日来的鞍马劳顿,她的美丽脸庞明显瘦削下来。她那对黑如宝石的瞳仁里虽然还不曾失去照人的光彩,但却蒙上了一层阴翳。这副既妩媚又怜悯的神态更为催人心动。
她后悔,她愠怒,她惊叹。
她为自己虽经再三盘诘但最后还是轻信了那所谓传令兵的话,轻信了他的假身份,上了游击队设下的缓兵圈套,延误了军机。
她后悔,她愠怒,她惊叹。
这是多么丢脸的事啊!即令把自己今后将要受到的处置搁在一边,这股窝心气委实是太损自尊的吧?
因而她那年轻好胜的心理便不断地督促她:报复!报复!向游击队施以报复,向那个酷似自己形象的女人报复!可是她不断地扑空,因而也就是不断地后悔,愠怒,感慨。
现在,游击队又无影无踪了。——正当她汇齐郭威的步兵想一举攻占铁笼口解救放在那里的一排人,游击队稳住了她的部队,抗住了包一天和朱庭国的猛烈进攻。
紧接着,游击队又冲破了包一天和朱庭国精心设下的没牛川防线,将堂堂国军骑兵营和自称民团枭雄的的潘西武打得缩头缩脑,丢盔弃甲,现在竟然又无影无踪了。
这怎么说呢!她真后悔把郭兴和那一排人放在铁笼口上,使他们成了游击队的刀下之鬼。她痛惜:这是自己的过错啊!
她知道郭威为自己的亲兄弟罹难正难过万分呢!咳,那个可恨的游击队长啊!
梁红玉想起包一天曾经给她讲述的那个女人的月夜脱逃,想起她们之间的斗智斗勇来。她不免在心底里感叹:她不仅本领高强,还谋略过人啦!
她恨游击队带给她的不平静。那么,还有一种什哩东西深深地戳动了她的心呢?呵,那……简直是令人发指的事实呵!
她离开锣鼓岙山口,第二次进到铁笼山的腹地,面对着一片可怕的荒凉,简直惊呆了!
在火光下,她两眼呆滞地凝视着烧焦的土地,凝视着废墟上一滩滩的血迹,凝视着野地里一排排的新坟堆。
这里分明发生了可怕的事情!当她问清了这是怎么一回事时,她“啊呀”一声,直觉眼前一阵发黑,踉跄着差点摔倒在地上。亏得文香把她扶住!
稍顷,她终于用坚强的毅力抑制住这种晕旋,像乍一看到这里的惨象,愤怒到极点的游击队长严铁英那样,厉声问道:
“这是谁干的?”
尽管她心里早有答案,一一从小青一提起这件事情,就有答案。但她还是忍不住厉声问道。
没人马上回答。大家都面面相觑,谁也不知其中缘故。小青、郭威、西民都烦躁地走来走去。
只有宋大庚心里清楚。他被怒火填塞着胸膛,头发直竖,两眼发出寒人的光。沉默良久,他才咬牙切齿地说:
“还会有谁?什哩人下得手放火,什哩人就下得手杀人。这群狗娘养的!”
恰在这时,有一个士兵跑过来报告:“团长,郭连长他们回来了。”
“什么?郭兴!”梁红玉与郭威都不相信自已的耳朵,以为是听错了,忙急急地询问那士兵。
那个士兵欢喜地答道:“是的!是郭兴连长带着弟兄们回来了。”说着,转身跑去。不一会儿,这个士兵就带了郭兴及几十个弟兄过来。
郭兴一见梁红玉与哥哥郭威,惊喜交加地跪在地上,唤了一声:“团长!”又唤了一声:“哥哥!”那泪水就夺眶而出。
梁红玉和郭威像是不认识似地瞪着他。郭威问道:“兴弟,这么说你们没有被游击队捉住了?”
可是他马上发现弟弟他们身上都没有武器,顿时脸色为之一变,忙急促的继续问道:“你快讲讲,你们这到底是怎么的一回事?”
原来郭兴他们躲在山神庙里,又觉得不安全,就隐伏在南边的山上。当听到北边不远处传来激烈的枪炮声,想到战斗一定很残酷。
及至后来看到到处都是火把,这才决定出来看个究竟。出了山,迎面就碰到搜索游击队的士兵,结果,便被引导到了这里。
他看着梁红玉与哥哥,心想着他们一定还是笃信游击队都是杀人放火之徒。于是他就把他们碰到的事说了一遍。
梁红玉听后大吃一惊。
尽管梁红玉早就猜到潘西武,但实际听完,仍然是惊愕地瞪大了眼睛。“这个潘西武,浑蛋!你还真干得出来?天啦,这如何是好?民团,民团,本是保护老百姓的,可如今却拿着刀枪去杀害他们。这-----这------”她心里如同长江水一样汹涌澎湃。
她突然心一狠:“走,找潘西武去。”
然而潘西武被游击队砍伤面颊,已抬往镇天镇去了。听得梁红玉发狠的声音,闵小青提醒她。
梁红玉饮声叹了一口气,心想着一定要找包一天严惩潘西武。忽然一阵急促的马蹄声传来,在百步之外停住了。
于是有人传呼:“包总座到!”梁红玉听罢,心中稍安,忙上前迎着。
包一天下得马来,早已把手中的缰绳提给了后面的包青。见梁红玉迎着他,更不怠慢,潇洒地迎上前去。
虽然是戎马战胄之中,连日的辛劳,使他的脸色失去了一份红润,但仍是戎装贯带,仪表堂堂,保持着昔日的一贯的那股威严。
他伸出双手与梁红玉互相问候之后,向红玉询问了部队的情况。当听到说有位连长被游击队俘获又被放了回来,他心里“格登”一下。
他当然知道共党这一手的厉害。本想狠狠地训斥那连长一顿,至少给他一顶坻抗不力的帽子戴上,然后再给予处罚。
然而他忽然瞥见梁红玉那副郁郁寡欢的神情,心中立时升起了一股酥软的感觉。他忙换上了一副笑脸,对站在旁边惶惶然的郭兴点了一下头,慰问了几句。
他问起了游击队的下落来,一边问,一边不住地点头。郭兴本是战战兢兢的,一见包一天如此随和,深受感动,就将共党游击队南撤的情况一五一十地叙述了一番。
包一天认真地听完了,沉吟了片刻,最后点了一下头,说了一声:“知道了。”挥手让郭兴退下去。
包一天转身对梁红玉说:“梁团长,共党游击队已成溃逃之师,此强弩之末,是不难最后剿灭的。部队原地宿营吧!”
梁红玉从包一天的示意中,觉出他要与她单独谈话,便把手一挥,命令大家都去搭帐篷宿营,身边留下文香。
包一天满意地点了点头,语气柔和地说:“红玉,你吃苦了!想不到你昨天在这里耽搁了那末久,今日又中了游击队的奸计。你刚出来,也在所难免,以后会愈打愈精的。”
梁红玉苦笑了一下,没有说话。
“潘团长负了重伤,就在南边的阵地上。……”包一天忽然提到了潘西武,原本想调和一下梁红玉与潘西武之间的关系。可是梁红玉不听便罢,一听心中的那股怒火便升腾起来了。
她激动地对包一天说:“总座,你知道吗?这里的火是潘西武放的,这里的老百姓也是潘西武杀的。我认为必须追究杀人放火的责任,必须严惩杀人凶手。”
包一天的心中不免一惊:“哎呀,原来你是这样的想法,真是糊涂啊!”他在心里说。
他看住了红玉的脸,见那张美丽的脸上有足以威慑人的怒火在燃烧。他委婉地说:
“红玉,潘西武固然有些过火之处。但听朱旅长说对付共产党,就必须这样无情。你的想法未免太天真!战争么!……蒋总司令在南方讨伐共党红军时,比这还要厉害十倍、百倍哩!总司令说过:对付共党,必须首先对付被共党赤化了的老百姓,这样才能够从根本上撼动共产党,从而彻底消灭共产党。这是从党国大业着想的啊!”
梁红玉听罢,惊骇得两眼溜圆,半天说不出一句话来。她有点不太相信这是从包一天嘴里说出来的话,更不相信这是蒋总司令说过的话。她的两只美丽的大眼睛,怔怔地盯视着包一天。包一天被她看得有些怵头了。他忙解释道:
“红玉,凡事得多看看,多想想,世界上的事情复杂着哩!我们军人打仗么,服从命令是天职,还是不要管那么多为好。朱旅长是国军,他更懂得这一点。”
梁红玉冷静下来,也似乎明白了些。听了包一天的话后,她将目光投向深邃的天空,冷泠地说:“原来如此,国民党为了得到一己的安宁,竟不惜滥杀无辜。你是总指挥,当然也可让潘西武这样做了。那么,我问你,我派人押解的潘西武的那几个纵火者,你也放掉了?”
包一天回答道:“不,我没有让潘西武这样做,因为我也有和你同样的想法。但是这是上峰的事情。他潘西武本又是土匪出身,大打出手是可以想见的。至于那几个士兵么,我本准备严加惩罚,可是潘西武暴跳如雷,亲自找了朱庭国。朱庭国批评了我,把人给要过去了。”
“好哇!我就知道潘西武是狐假虎威!”梁红玉咬牙切齿地说,“这样的事我干不了。我不干了!”
包一天忙陪着笑脸说:“红玉,你这是何苦呐!别这样,你年轻,一时还接受不了这种事实。但是今后慢慢会适应过来的!”他想转变话题:“这里的老百姓并没完全死光,这些人肯定逃进这深山老林里去了,我们……”
“我们——难道还要把他们赶尽杀绝么?难道我做了第一次错事,还会去做第二次么?”梁红玉气愤至极,她“嚓”地抽动宝剑,“我会适应过来?让我也去杀害老百姓?哼!……”
包一天忍住心中的气恼,两手摊了摊,表示出无可奈何的样子。之后又宽慰了她几句,直到红玉那脸上怒气稍平下去了些,才上马离去。
这时帐篷已经搭了起来。梁红玉浑身酥软得很。她觉着心中有一股隐痛,便按住腹部,斜卧在文香为她铺好的行军床上。
可是不能平静下来,一想到包一天说的话,一想到眼前的这幅可怕的惨象,就愈感到心中疼痛。她甚至有些害怕,害怕这些冤死的百姓夜里会找她报仇,她想他们的死是自已造成的!她不能原谅自己!
难道不是吗?假若不是我将他们喊下山来,他们何至于惨死在潘鬼头的刀枪之下呢?她觉着自已是个罪人,心中又一阵绞痛,昏死了过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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