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五十九章
果然是梁红玉说对了。她和文香一跨进小院子,闵小青就兴冲冲地迎着她。
他一边用抱怨的口吻说红玉姐不该不告诉他一声就出去,甚至还不让宋大庚知晓,遇到意外的事儿怎办?
一边就告诉她包总座来人了,传命令说共产党游击队已经彻底消灭,所有的部队今日胜利凯旋。
文香听罢,笑嘻嘻地说:“这下好了,省得日后再疲于奔命了!”
梁红玉不满地瞅了文香一眼,满腹心事地问小青:
“真的是所有的部队都回返?共产党游击队是怎么被消灭的?”
她不相信共产党游击队撤向赣江,更不相信都被消灭。
“哦,所有的部队指我们地方民团。朱旅长的中央军在那儿待命,听说赣西北也有红军游击队活动,朱旅长怕是又要去赣西北哩!”闵小青说。
“至于共产党游击队是怎样被消灭的,没有详细询问。只听说他们一路上行动迟缓,常常是吃不上饭就被我军撵走,沿途丢弃东西很多。”
“快到赣江边了,他们分成若干小股,妄图渡过赣江,但被我军粉碎了;小股点的被消灭,大股点的被打散。我军在那里搜索了三天三夜,直到没有见到一个游击队才罢手。”
梁红玉听后“噢”了一声,也不知怎地,心里扑通扑通乱跳。她不住地在心里叹道:“真完了么?”她奇怪为什么会有这样的感觉,一时不好说话。
梁红玉望了一会儿天,才对小青说:“和宋大叔说一下,给拂云飞多磕几个鸡蛋,今早上奔驰得急。”
隔了一会儿她又说:“下午迎接包总座的事,你去问一下。这是在镇天,在别的地方,就用不着我们操心了。”
闵小青答应着,走了。
吃罢早饭,梁红玉拿出一本《孙子兵法》来看着。当看到孙子论“虚实相间”时,她不免在心里记起了三十六计上的一些计策来。
这些计策父亲梁维甫曾多次讲给她听过。父亲不愧是军事教官,他的知识是渊博的。每次听他讲,每次都有新的收获。
他不但能头头是道地说出那个战役是什么人指挥的,过程怎样,结果如何,而且还能说出当时的环境和条件。
如历史上有名的齐魏桂马之战,三国赤壁之战,鄱阳湖之战,等等。同时,三十六计上的一些计策在这些历史人物中的创造运用,他都能说得有板有眼。
梁红玉还记得父亲讲“兵不厌诈”时,把中国与外国的战例串将起来,实在是生动有趣极了。
给梁红玉印象深刻的是父亲敢于对己形成历史的战例,提出质疑。比如说淝水之战。这是父亲发表在国防部《军事博览》上的一篇论文。
淝水之战,是383年东晋与前秦在今安徽寿县一带进行的一次大战,“风声鹤唳,草木皆兵”的历史典故即出于此。
383年8月,苻坚发兵南下,三路进军,攻打东晋。共有步兵60余万、骑兵27万、“羽林军”3万余骑;百万大军从东到西,绵延千余里。
在苻坚重兵压境时,晋武帝采纳了谢安、恒冲等人的主张,下令坚决抵抗。他派将军谢石、谢玄等率兵8万沿淮河西进,以拒秦军;又派将军胡彬率水军5千增援战略要地寿阳(今安徽寿县)。
这是一场力量过于悬殊的大战。战争的结果是,号称百万的前秦军队,被只有七八万的东晋军队打得落花流水。这在中国战争史上是罕见的。因此,淝水之战历来被当做以少胜多的典型战例载入史册。
就是这样一个人人称颂的经典战例,她的父亲梁维甫却提出了质疑。父亲主要是对双方兵力之比提出新的见解。
首先,前秦的百万军队是虚数。从当时北方人口的估计数看,前秦全国有百万军队已是惊人数字,即使有,苻坚也不可能全部征调伐晋,至少要留些驻守各地重镇。
更重要的是,这虚数百万也没有全部赶赴前线,苻坚到彭城时,凉州、幽冀、蜀汉之兵均未到达淮淝一带,因而根本没有参加淝水之战。
其次,当时集结在淮淝一带的军队,是苻坚的弟弟苻融率领的3o万,他们也没有全部投入战斗,而被分布在西至郧城、东至洛涧5oo里的战线上。
驻扎在寿阳及其附近的军队,充其量不过10万。加上苻坚从项城带来的“轻骑八千”,也不过1o多万人。况且战争发生时,这些军队也不会全部投入战斗。
因此,父亲得出的结论是:当时寿阳一带兵力不多,苻坚才会在看到晋军严整的阵容时,心中无底,产生草木皆兵之感。
想到这里,她在心里感慨地说:“战争真是个怪物,你明明对它非常清楚,可转瞬间却又面目全非了。一个指挥员真正能够洞察一切,不经过几次摔打,是不可能做到的。战争本来就是一个锻炼人的熔炉,须经过长时间的冶炼才好。”
她的这些认识,无疑是对自己在飞马石失察的有感而发。就像放电影般,她的脑海里又浮现出了那个女游击队长的影象来。
这个人在她的心里时而模糊,时而清晰。
阳光透过窗棂子射进屋子里来,将那斑驳的影子投在窗壁上。阳光透进来了,屋内也就逐渐变热了。
她站起身,脱掉了紧身褂儿,换下了睡衣(早上出去匆忙,她只是在睡衣上随意加了件紧身褂儿),穿上了一件漂白小菊花的洋布旗袍,走进了小客厅。
从窗户上看出去,院里的梧桐树和柏树翠滴滴的,风儿吹着发出飒飒的响声。
她坐了下来,觉得很是无聊,正想找点什么事做,忽听屋门前的街道上一阵喧嚷传来,不知是何故?尖起耳朵听着,忽然兴奋地蹦了起来,随即像一只小鸟般飞了出去。
刚跑到院里,门口就进来了几个人,打头的便是她的十几天不见的妈妈康淑媛。她甜甜地叫了一声:“妈!”张开双臂,燕子似地飞了上去,一把抓住了母亲的两条胳膊。
康淑媛穿着一件老年人常常穿的黑洋布的长旗袍,见了女儿,惊喜极了。她仔细端详着那张美丽的脸庞,眼眶里就有泪水在转动着。
她擦了擦眼睛,有点抱怨的责备道:“红儿,你瘦了!病怎么样了?真疼死娘啦!”她说着又回视了一下身后的文香。
其实她一下车就问过了文香,文香早已告诉她了。现在当着红玉的面又问,文香就有点难为情的样子了。
怎么说呢,对于红玉的病,不是几句话就能说清楚的。文香虽然不通文墨,但并不蠢。
以往红玉的心气脾性,磊磊落落,她什么事不知道?可如今呢?唉!
梁红玉看着母亲,只是嬉笑着,见老人家本来青悠悠的发丝,现在已染上了灰色,很是惊讶。
她这才体会到做母亲的心是在时刻牵挂着儿女们呀!她对母亲也就越来越愧疚了。她笑着拉着母亲的手,走进了自己的卧室。
红玉问爸爸梁维甫的身体可好?最近又在做什么?康淑媛告诉女儿,老头子的身体是好的,不过也是读书、交友。
可是康淑媛却又说:“红儿,但是你爸爸心情却很差,动不动地发脾气,大多是无端的缘由,使人摸不着头脑。”
文香听了,拿眼睨着红玉,表示红玉姐也是这样的。梁红玉微微一笑,说:“我知道我爸的心病在哪?”可是这么一说出口,就意识到自己不也如此吗?
尽管心情不佳,但母亲的到来,梁红玉自然十分高兴。她不停地与母亲交谈,谈的最多的仍是对父母的牵挂。
对于这次带兵打仗,却谈得极少。也不是遮丑,而是不想让母亲听到那些残酷的事情。
不过她却谈到游击队里那个酷似自己的女子。康淑媛也大为惊异。她问道:
“你亲眼见着她了?可是在锦阳城文香看见的那个么?”
梁红玉点着头,有点惋惜的说:“我不但亲眼见过她,我还和她说过话,较量过武艺呢!不是文香在锦阳城里见着的那个又会是谁?她的本事大着呢!能够从几十个人的追捕下逃脱,指挥着几百人与国军和民团几千人周旋,不简单啊!可惜她死了。”说到这里,眼眶里不禁有些潮乎乎的。
“死啦?”康淑媛匝着嘴,也不无惋惜。少顷,她又笑了:“傻丫头,没看过像你这样的对手,真刀真枪干,赢了,还替人家伤心、惋惜!哎,你呀,你呀,我早就说过,你不应领兵打仗。女孩儿家么,心肠又那么软,你怎能做这等事呢!”
梁红玉赧然一笑。第一次没有反驳母亲的话。
闵小青回来了,向康淑媛问了好,请了安,便低声对梁红玉说:“我到镇长那儿去了一趟,问了问迎接的事儿。他说准备得差不离了,只是有些事情比较棘手。”
“什哩事?”梁红玉感觉奇怪,迎接就是迎接呗,无非是准备钱粮食宿,上峰不是有大批的款项拨下来么!还有什哩事不好办的?
万没想到,她又听着了使她生气的事了。
闵小青告诉她,镇长正为即将到来的物资分配大伤脑筋。
部队自然是按编制分发的钱粮呀,酒肉呀!可现在是九庙十八庵,座座都不是省油的灯。
粗略估摸了一下,光支出这些,就足需上峰发来的十分之三四。
昨天潘西武又打电话找了他,本来只有两百多人的粮秣,他竟说是三百多人,而且要支出两个月。今儿上午他又命副官到镇长那里,说是他养伤需要营养,一下子又敲去了几百块大洋。
这样三下两下的,真正发给士兵的就少的可怜了。这批物资是前些时行营在全区各县向老百姓征缴的,老百姓本就怨声载道,有些地方还发生了武力反抗。
镇长说了,而今没有办法,恐怕只得在我们镇再让老百姓缴一次,名目就是“庆功税”。
梁红玉听了,紧抿住嘴唇,许久不说话。她当然知道镇长说的九庙十八庵指的是哪些带兵的头头儿了。他们在打仗时发洋财,打完仗还是发洋财。
可这些都是昧着良心的事呀,他潘西武本是土匪出身,土匪性子,自然贪得无厌,可别人不也跟着一样?
怪不得她的部下在私下里对她发狠,说是同样的部队,别人口袋塞满,他们却两袖清风哩!
“那些规定之外的,不能够不支出么?”梁红玉问闵小青。
“咳!哪能呢!国军也是打完仗搞犒劳,我们是向他们学样哩!再说,现在是在我们地界上打的仗,多少要尽地主之谊呢!什么三县绥靖联防,还不是我们地方上吃苦头。”闵小青说。
梁红玉气极了。她恼恨地说:“小青,你去告诉镇长,规定以外的一律不能发,别借着打仗使劲刮老百姓的膏血,我们团就不要那带血的钱。”
“这!······”闵小青有点难为情的欲言又止。“这,红玉姐,我们不好出这个面吧,还是等包总座回来······”他试探着说。
“怎么!不是说要在我们这个地方征收吗?我们怎么不好出面?咹!……”梁红玉跺着脚。
闵小青不好再说什么,转身又去找镇长了。
康淑媛在她们说话的当儿,也在和文香悄悄说话,见女儿有点动肝火了,便怜惜地说:
“红儿,凡事都还是冷静点好,不该拿自己的身体闹别扭。刚才听文丫头说你想辞去这份差事,我想是极明智的。你一个十八、九岁的丫头,能斗得过那些老狐狸么?既是辞去它,又何必还去讨那些苦恼吃?”
梁红玉岔岔地向母亲道:“妈妈,你不知道,这些人真是欲壑难填呐!坑害老百姓,搜刮老百姓,杀戳老百姓,简直到了令人发指的地步。我是看着老百姓蒙受的苦痛太大了,伤痕太深了。原本是为了地方安定,老百姓不受惊扰,这下倒好,事与愿违了。妈妈,你说我能忍受得了么?”
“唉,是呀!都怪你那老父亲,千不该万不该,不该让你趟到这层浑水里面来,一趟到这层浑水里,就触动了你的心尖尖。可怜的红儿!世上的事情不能遂着自己的心愿。这世道哇,就这样!你父亲不也和别人斗了十几年么,斗得过来么?外人说你父亲是靠了黄埔军校这块牌牌,可我知道,那是因为你父亲正直,刚正不阿,别人不敢太明目张胆的了。红儿,我们梁家从不做坑害别人的事。这么着,你这职是辞对了,那就快辞吧!”
梁红玉忧郁地说:“辞职是我看不惯那些贪婪、残酷和腐朽。妈妈,你说得对,世道就是如此。还不如共产党游击队呢,人家在铁笼山里,深得那里老百姓的拥护。你不知道,这次‘剿共’我就看出来了,游击队愿为老百姓死,老百姓也愿为游击队亡呢!”
“真的!”康淑媛被女儿的话说得目瞪口呆,“那你们还去剿人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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