下部_38.飘零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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皇帝微服出游,又是在京城范围之内,所经之处皆有大批宫廷密卫在暗中保护。颜初静不想引起他们的注意,于是收回目光,与朝泷顺着来路走回城中。
时候尚早,两人选了一家干净热闹的酒馆,要了壶店里的招牌酒以及几碟下酒菜。辟谷多年,他们早已不重口欲,只不过想像平凡人一样闲来喝酒,听听八卦。
酒上桌时冒着丝丝寒气,是冰镇过的。
色如琥珀的酒液倒入盏中,香气十分纯正。颜初静微微一怔,很熟悉的酒香,轻啜一口,味道醇郁,带有淡淡的清甜
没错,确实是掺合了五香浆的糯米玉露酒。
五香浆是她用古药方结合现代调酒原理独创出来的一种浓缩型酒浆,可兑各种美酒,令酒味变得清凉爽口。
当年为了筹备资金购买炼丹的药材,她把五香浆的秘方卖给青云酒楼。而糯米玉露酒的方子则是她离开离江镇前,赠与李合洵的。想不到事隔多年,竟会在凤京喝到这种酒,难道这间酒馆是他开的么还是
此念一生,她便唤了小二过来问话。
我在别处不曾见过这种酒,莫非这是贵店自酿的
小二脸上扬起几分自豪之色:客官猜得没错,这秘制玉露酒就是小店老板家自酿的。
贵店老板可是姓李
正是。
颜初静谢过小二,不再往下问。
朝泷大口喝酒,问道:怎么,你认得这家老板
可能吧。
颜初静说着,蓦然想起十年前那场淹死了无数人的大水灾,离江镇是受灾区,当时她与寒石拼尽所能救人,后来搭棚施粥的时候曾见过李掌柜去取粥,她一直忙着,虽知李合洵受了些轻伤,却未去探望
夜渐深,酒馆里的客人来来去去,快打烊时就只剩下两三桌。朝泷付了几贯酒钱,与颜初静离开酒馆,就近住进一家有三层楼面的客栈。
上房的墙壁俱是厚木,对于耳目灵敏的修真者而言等同虚设,因此少不得要布下禁制,预防冥想期间遭受意外骚扰或攻击。朝泷打坐运功不久之后,颜初静便隐身来到酒馆门外。附近的铺子皆已闭门,街道上除了偶尔几声猫叫狗吠外,安静得可闻落叶之声。
当神识缓缓散开,方圆十里,整座外郭城的动静尽在掌握之中,她看见酒馆的掌柜走进城北一座三进的宅子。
宅院格局古朴,后院因地制宜布有假山花池,甚为别致。而从门窗墙柱的洁净半新即可看出主人家乃是小富之家,且无奢侈恶习。
昔日的李掌柜,如今的酒馆老板,头发已斑白,正坐在二院的正书房里写信,不时皱起浓眉,显露出一种无可奈何的烦恼。
宅中不见李合洵的身影,颜初静遂将注意力转回书房里,闻及酒馆掌柜向李老板汇报店里的生意状况。
临走前,酒馆掌柜自袖子里掏出一卷纸条递给李老板:这是城西林家七姑娘的生辰八字。
李老板打开看了看,问:当真极像
是的,那七姑娘确实长得和画像上的人很像。酒馆掌柜想了想,又道,据街坊里的人说七姑娘女红好,对林家二老极为孝顺,只是性子太软,恐怕
李老板摆摆手:合洵是个有主见的,想来也不会喜欢太要强的女子。只要两个人的生辰八字合得来,我就请王媒婆去提亲,这段日子你也多留神点。
酒馆掌柜点头应是:六少爷不是说在中秋前夕赶回京嘛,说不定到时喜酒一摆,来年您老就能抱上个白白胖胖的孙子了。
好话谁不爱听呢,李老板松了眉头,呵呵笑道:但愿如此吧。
酒馆掌柜走后,李老板从书柜上取下一幅画卷打开来看。
画中只有一个桃李年华的女子,细黛眉,眼角微挑,神色淡漠,正是三分妩媚七分清冷。那不盈一握的纤腰下,长裙飘曳,未有巧足,且旁无他物,甚至连作画人的别号印章等皆未留下,似乎是一幅尚未完成的作品。
颜初静一眼望去,只觉此女面善,像是在哪里见过,仔细一打量,奇怪,怎么看起来那么像青矶,不,应该说像颜氏,精心妆扮后的颜氏。
她正疑惑着,不料听见李老板对着画像自言自语
合洵啊合洵,都过了这么多年了,你还对她念念不忘,何苦来着其实爹早就派人去打听过了,那个地方根本没有姓宓的人家,她是糊弄咱们呐爹活了大半辈子,什么人没见过,她就不像是好人家的闺女。不过,既然林家七姑娘长得像她,爹就蘀你做一回主,让你得偿所愿。爹老啦,就指望着你给咱们李家继香火
李老板唠唠叨叨地说了好半天,最后又小心翼翼地把画像卷好,放回书柜。
那边,颜初静已收回神识。
青云酒楼里,她曾化名宓氏,与李掌柜商讨五香浆秘方的价格,而如今李老板口中的她不正是她么
记忆中那个碰碰手指都会脸红的少年,如此长情,是她始料未及的。
然而,漫漫岁河,该忘的,不该忘的,终将在年轮的碾磨下残痕累累,直至淡无。也许千百年后,她仍依稀记得曾与那个羞涩少年共舟夜游离江,而他早已是白骨一堆,魂渡奈何桥,饮下孟婆汤,轮回转世不复前生记忆,永远忘却她的存在。
过去的已经过去,而未来,他们之间不会再有交集。
人生如月,有圆有缺。
她淡然一笑,现出身影,徐步返回客栈。更声响彻坊里,月光催斜人影,夏末夜风穿堂过巷吹皱衣袂,吹不散眉弯。
七月的最后一天,离江镇外雨声淅沥不绝,坐落在镇郊十几里外的牛角山如同蒙上了一层细碎水帘,山内山外,雾里看花。
胭脂谷里仍然聚集着大批低阶修士,不分昼夜地挖掘需道,采集灵石。这些修士的衣物上都印有太元宗的标记。颜初静从远处望了一会儿,没发现金钱豹、青鹿、白熊以及那只金斑尾猴的踪迹。而谷底那口碧潭已然有些浑浊,不如从前那般清澈。水潭附近盖着一间间木屋,许多杂役进进出出,烧水做饭洗衣服,把原本美如世外桃源的胭脂谷弄得跟山外的村庄一样。
颜初静看在眼底,难免有些遗憾,但也明白灵石需脉对修真门派有多么重要,若要他们保留什么原生态自然环境,放弃开采,那简直是天方夜谭。
你在林外等我吧,我进去之后,短则一两天,长则五六日就会出来。颜初静绕过胭脂谷,准备从另一个方向进入飘零宫。
朝泷不放心她一个人去,执意同行。颜初静不晓得他与帝君是何关系,更不知飘零宫里究竟隐藏着什么,见他态度坚决,心想多一个人多一份力量,也好。
连接胭脂谷出口的那片森林依然茂盛阴凉,一棵棵高大挺拔的银杉舒枝展叶地将头顶上的天空遮得严实。雨水滴滴答答地打在满地落叶上,缓缓渗入泥土。成千上万的血翅蝙蝠栖息在森林深处,毫未察觉有生人到来。
物是人非。十二年前,她在这片森林里被这些血翅蝙蝠吓得惊慌失色,望风而逃。今日重回旧地,却如游自家后花园般的自在。
但,有些危险绝非肉眼可见,两人皆不敢掉以轻心。
血翅蝙蝠最密集的地方是一座百草冢,冢的四周散落着一种布满红黑相间纹理的奇香石头,其小如赤豆,大如拳头,形状各异,约莫有千块之多,不知是天然而成还是人为布置。
颜初静刚刚走近,左掌心那朵汨萝香印记忽然紫光大放。
渀佛与之呼应一般,那些奇石也莹莹发光,纷纷离开地面,浮至半空,骤然交错旋转,如流星飞舞,令人望而目眩。最终,这近千块奇石组成一道光芒燦焃的月洞门。灵气如烟袅袅,门的另一端若隐若现着一条通幽曲径。
小心朝泷抢先一步,穿过门去。
世间多传说,真真假假,智者见智,仁者见仁。
天下没有永世昌盛的皇朝,江湖没有世代不败的门派,而再超群绝伦的人物也敌不过岁月的摧残。
千年前的天下第一,千年后谁还记得
飘零宫,魑离帝君辕敕亲手缔造的传奇,这个在千年前被江湖人视为世外桃源的圣地,时至今日依然游离于现实与虚幻之间。
当颜初静的身影在月洞门内消失后,千块奇石再度交错飞旋,渐隐光芒,一一落回原地,结界重合。
天苍地广无尽头,置身飘零宫内,入眼便是万株梨花。
明明不是梨花盛放的季节,这里却开得如火如荼。一朵朵,一瓣瓣,但随轻风舞落,冷香不凋零。
二十三座晶石宫殿座落在大川流水间,每座宫殿的殿顶都矗立着一把十几丈高的巨形武器,有钺鞭枪戟剑,也有锤钩斧槊锏,
而最夺目耀眼的当数中央一把烈焰飞缠的玄刀。
颜初静止步远眺。
那把玄刀的式样与魑离刀非常相似,想来那里应是魑离帝君曾经住过的地方。
梨花遍地,玉栏幽廊无尘无垢,光阴渀佛在此停住了脚步。
青矶说过她的尸首停放在酒涡殿。
很特别的一个殿名。殿顶上的武器更特别,居然是个玉质的圆肚窄口酒杯,杯面上还雕刻着一个女娃娃。这女娃娃看起来只有五六岁,身着红肚兜,头上梳丫头髻,两眼如月牙般弯着,笑容甜美可爱。
行至殿前,颜初静随手一拂,柔劲过处,殿门无风自开。
殿中粉玉铺地,霞纱为帐,正中摆着一副翡翠棺材。隔着晶莹通透的棺盖往里看,棺中躺着一人,淡眉俏鼻,唇红若樱。
你看,她是谁颜初静侧首问朝泷。
朝泷事前不知颜初静来飘零宫做什么,此刻看见棺中人,虽感惊讶,却无悲伤之色。他凝视着颜初静的眸子,沉声道:小静,在我心里,你才是小静,别人都不是。
可她是你师傅的女儿,是你的师妹。
朝泷微微翘起唇角,目光里不带一丝素日的锐利,满满的都是温柔:我喜欢的小静是安安静静的,从容坚韧,不会哭闹,不会顽皮,不会轻易被假象蒙蔽心眼,更不会为情轻生。
不待颜初静开口,他继续说道:千年前,江湖上有传闻,飘零宫十九宫卉之一的红丫为情人孤星殉情。师妹死后能葬在这里,也许正是红丫的转世,可惜
可惜红颜薄命,再次死于情劫。
面对那几近炽烈的温柔目光,一时间,她竟无法做到心如止水,只好转头避开,右手抚上翡翠棺盖:我打算把她送回神农境去安葬。
为何朝泷略感意外。
她曾托梦与我。
颜初静说出早先想好的说辞。既然不便对他人说出青矶在冥界的身份,那么这个理由算是比较合理的了。
朝泷笑了笑,似乎认同了她的做法。
颜初静见他无异议,右手随即在翡翠棺盖上轻轻一抹。与此同时,腰间的如意荷包张开袋口,从中射出一道白光。白光绕着翡翠棺材转一圈,又飞回如意荷包。下一刻,翡翠棺材出现在如意荷包里,而殿中央空空如也。
出了酒涡殿,两人沿着曲折幽宁的游廊往最中央的魑离殿行去。
午后时分,飘零宫中虽然不像外界一样下着淅沥细雨,但天色却是阴沉沉的。而流泉之声回响于山间,分外清灵。
奇怪,这里连兔子也没有。难怪如此寂静。
朝泷也发现了这个问题,猜道:许是帝君不愿让此地沾染俗尘
这里除了青草就只有梨树,水中的鱼也少得可怜,白白浪费那么一大片土地,如果开垦耕种,再在这山上多种些果树,就算住上几千人也能自给自足了。
朝泷笑道:千年以前,这里确实住过数千人,并且全是魑离帝君的追随者。
后来呢
都战死了,死在太古恶妖的爪下。
颜初静沉默半晌,轻声叹息:所以帝君将这里变成一片不染尘烟的净土,让那些残余的灵魂得到安宁,是么
也许罢已被岁月埋没的真相,除却当事人,后人如何能明了其中悲喜。
临近魑离殿时,戴在颈上的紫玉佩兀然一阵微微颤动,而后缓缓逸出一丝赤桑树独有的温暖气息。
小静,进去,莫让别人跟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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